「怎麼?哭什麼?」貓尿這東西,真是女人天生的武器,便就算他這樣的王者,看見她這小婢女眼圈通紅,都收斂了慍怒轉成不忍和憐恤。
那時吟兒仰著頭咧著嘴姿態全無哭得像個孩子,有什麼過分,她本來就是個孩子,就是眼前人的孩子啊……他帶給她生命,卻沒有親眼看著她長大,錯過她人生每一個重要的時刻、時時刻刻……她原該是個無憂無慮的向父親撒嬌的孩子,活蹦亂跳的,哭哭笑笑的,哪怕無理取鬧的,在父親那里,都是對的,即便已經二十三歲了,被無數人尊為盟主或主母,在父親那里,還是個長不大的小女兒。
完顏永璉,傳說已久從未謀面名叫父親的梟雄,他此刻近在咫尺吟兒有千言萬語卻一句都說不出口!
「可知道這地方是會寧府禁地,擅入者以死罪論處?」他頓了一頓,看她體弱多病的模樣,怎可能以重罪處罰,于是拂袖轉身,「你出去後,向陳鑄領個杖擊的罰便是。」
吟兒見他要走,急忙跟隨一步,淚還僵在眼角未干︰「我,我出不去……」他適才言辭之中,提醒了吟兒這地方原有另一個入口,這入口在會寧府還是一個禁地……可惜,吟兒卻由今天這個鮮為人知的地道來了。
「我……我是在花園里種樹,踩到東西……不小心掉下來的……」所幸她喬裝成家奴,惜音劍也未佩戴,否則豈能瞞過他的眼,然而她說的這席話,又都是實話。「我……該怎麼出去?」吟兒黯然垂眸,感傷不已,聲音越來越小。
她不是不想認他,這個小時候做夢都想相見的男人,這一聲三歲嬰孩都能喚出來的「爹」,在此刻遠離人間很遠很久的黃泉幽冥,足可迫她忘卻盟軍的很多人很多事、純然被他一個人的氣質吸引,這也許,就是骨肉親情最深最切的感應……但吟兒,牢牢地記得,還有另一個男人,林阡……他才是她的依存和歸屬,他才是她活下去的動力和理由,是他見證了她的成長成熟、每一次悲喜和得失,是他與她風風雨雨行了一千一萬里路。那個傻小子,此刻正為她屈尊盜藥,此刻正迎戰隴陝的十二元神,此刻正經歷一些本不該經歷的事、一場本不該如此展的人生……
「是啊,竟忘了這丫頭的伎倆。」完顏永璉听吟兒說花園里還有機關,恍然悟,微笑憶,仿佛時間還停在二十年前。
他口中丫頭,是母親嗎?吟兒霎時懂了,這機關,這通道,這地下的格局,全然是她的母親柳月所造,匠心獨運,嘆為觀止。所以,冥冥之中,是柳月在牽引他父女二人相見。
然而相見又如何?還是個遲鈍的父親,和一個狠心的女兒……
他相信了她的話,于是帶著她往出口去原來,只需逆著這條溪河往上游走即可,期間並無多少岔路或阻障,和吟兒想象中完全不同。除了最後水流過猛不易跋涉之外,再無別的難處。
但恐怕就是因這瀑流數丈極難攀援,他才親自帶她往此地來吧。吟兒見他堂堂一個王爺,權傾朝野,把握天下,卻連一個小小的家奴都能親善對待,心中隱隱震撼。
可是吟兒也察覺出一個細節,就是無論這條路再怎麼泥濘、水勢再如何凶急,他與她都保持著一定的距離,最多只容許她本能抱住他的臂,臨近出口,吟兒緊緊靠著他走,一邊喘氣一邊想,他或許也答應過母親,以後,這一輩子,就只背她一個人……
「捉緊我。」他說。吟兒看見眼前這浩瀚飛瀑,不自禁抱住他的胳膊,剛嗯了一聲,就見他飛身騰空,交睫之間,已踏水躍行十余步,身雖傾斜,勢卻向上,駕輕就熟,輕松自如。好漂亮的輕功,吟兒再修十年,只怕也沒到他皮毛。
稱絕之際,吟兒忽然想起了母親,當年對于母親來說,這個武功卓絕卻來自金國立場敵對的男人,是否也對母親承諾過,「你的家人,也是我的家人」……?
正自失神,忽听他開口說了一句話,她沒听到,以為他在問她來歷,啊了一聲搪塞︰「我……我是陳將軍的家奴,養花,養花……」
「小花奴,是在問你多大的年紀?」他笑起來,明明很溫和,卻難掩威嚴。
「我,我,二十三歲……」她據實回答。他一怔,沉思,到平地上並行了片刻,他看著她搖了搖頭。
「老管家,你呢?多大的年紀?」她要裝作不認得他,甚至她要裝成她不知道他是王爺,所以鬼使神差這樣問。
他陡然一震,一剎眼神變得那樣……濃烈的溫柔︰「月兒?!」
吟兒自是不知,完顏永璉比柳月年長十四歲,昔年柳月與完顏永璉嬉戲之時,恰好一個稱對方是小花奴,一個笑對方是老管家。
「……」吟兒登時語塞,完顏永璉的面容里,究竟存了怎樣的欣喜與驚疑!然而這笑容,終于稍縱即逝。情境再相仿,她也到底不是柳月。
他因這句月兒月兌口而出而無法掩藏,悵然微笑,對吟兒講,「二十三歲……月兒她在這個年紀,已經給我添了個小牛犢。」
「嗯……月兒……是你最喜歡的姑娘……?」她輕聲問,眼眶一濕,小牛犢,原來人生中的第一個綽號,是爹娘給她起的。
「是啊。那小牛犢,就是在這里出生的。時間一晃,已經又二十三年。」他說時,她一驚,原來自己竟出生在這里麼?他轉頭看她,嘆息一句,「若是長大了,應和你是同一個年紀。卻不知漂流去了何處,無論怎樣都找不到。」
敘說時,他根本就不像是個統領千軍萬人之上的王爺,他面對著親生女兒的失蹤無能為力束手無策。該找的地方,他應都找過了,柳月最後出現的湖南洞庭,他可能把地都掀翻了江都倒覆了,他卻難料柳月最後被宋軍圍剿之前,見過的自己人有哪些、可能交托給了誰。他更加不清楚諸如雲藍、林楚江、柳湘藍至梁以及柳月的心態……
小牛犢沒有胎記,沒有信物,唯一的線索,是她自到來到出生,柳月都身中寒毒不能祛除,所以完顏永璉清楚,暮煙這孩子,應該和柳月一樣,身體是至寒之性身邊少女,幾乎在相遇的第一刻,就完全被排除在外。
吟兒,也終于明白了麼,為什麼身上中火毒幾年多都沒有恢復?是因禍得福?是命中注定?相逢而不識,證據已全消。她現在改頭換血,等于已判若兩人!他如何還能認得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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倏忽眼前大亮,這暗道終于到了盡頭,出了一口枯井,果然是會寧府的禁地。後門口,陳鑄已領兵在側等候了多時,臉上全然是焦灼。
他當然是去了才知道,十二元神的到來跟完顏永璉有關,一听說王爺在禁地重游,立即領軍到這里來迎候。
但陳鑄的焦灼,卻是為了吟兒。
哪能不焦灼?原想皮之不存毛將焉附,所以陳鑄更關心的是林阡。哪想到這一走不過片刻,鳳簫吟就失了影蹤。雖這回沒擊掌誓只是暫托,畢竟也一言既出駟馬難追,可陳鑄真意想不到,鳳簫吟此人在一個極端安全的環境里都能人間蒸!
那邊林阡身陷苦戰,這里鳳簫吟丟了,加之王爺竟會到來,陳鑄急得是焦頭爛額,既不想迎候又不得不來。此刻看王爺駕到正自欣喜,忽看到鳳簫吟這個要命的家伙陳鑄豁然開朗那個神清氣爽啊!飛一般地奔過來差點忘了是迎她還是迎王爺,緩得一緩,陳鑄驀地停住了,這,這是怎麼一回事?何故王爺會和她在一起?他……他們!?他們……
陳鑄大驚,失魂落魄般站在一隅,腦袋里罕見竟一片空白,與此同時,身邊66續續已經跪下了一大片兵卒「參見王爺」。聲音響徹雲霄,軍容整肅威武。
好一個多謀快斷的陳鑄,立即調整了心態搶前一步,是了,在他心中吟兒尚不知曉身世,不可能跟王爺相認,何況還有林阡牽制︰「你這混賬奴才,好大膽子跑到禁地來!」訓斥的口吻,宛然吟兒是他奴婢。
完顏永璉衣袖一抬,陳鑄被迫站停。「匹夫,稍安勿躁。她只是誤入,你且從輕落。」對陳鑄的口吻,恰似林阡對海逐浪一樣。吟兒傻傻听著,怔怔攥著他手臂沒松開。
「是,王爺。」陳鑄見王爺果然不知情,心里一喜,驀然回,再看鳳簫吟此刻站在王爺身旁的她,就如棵幼苗靠著遮天大樹……
陳鑄不知怎的,心里的喜全然轉化為酸,本想就勢把鳳簫吟拉開的,這當兒腦筋急轉,伸手過來把吟兒按跪下︰「你這奴才,王爺救了你性命,還不給王爺磕頭!?」
當是時,吟兒還沒有緩過神來,依舊攥著完顏永璉的臂不放,覺察完顏永璉有放開她的趨勢,她淚水頓時滿了眼眶。像當日在聚魂關死賴著林阡一樣,為何現在又萬分舍不得父親?鳳簫吟啊鳳簫吟,你,你實在是個優柔寡斷的女人……
吟兒一狠心,松開手,陡然意識到陳鑄說這話的用意,陳鑄要她磕頭,是要她對父親跪拜啊。可是,吟兒跪下的那一刻,知道自己不是在對父親行禮,而是在向父親道別。道別……
「謝……謝王爺……」不是謝王爺的救命之恩,而是謝謝他,給了她人生的起點,給了她機會認識林阡、愛上林阡、陪伴林阡。吟兒抽泣的同時磕頭認錯,錯在這不孝不悌,錯在這可憐可恨,錯在這難進難退。
那時已接近午時,她體內火毒稍事作,已疼得後心麻,借跪倒在地掩蓋了過去,待王爺率大軍走後,還伏在地上起不來,陳鑄慌忙來扶她時,她已汗流浹背,卻咬緊牙關,絕口不提一個疼字。
「你放心,林阡他還在打,一時半刻敗不掉……王爺也還不知道這回事,他來會寧,並非為了張網設伏。」陳鑄說的同時,吟兒看見他目中含淚,自是為適才的那一幕吧……
吟兒慘淡一笑︰想不到,那樣一個鐵骨錚錚的陳鑄將軍,他心里也有溫柔感傷的角落嗎……
眼前一黑,又嘗到失藥之苦,不知林阡與十二元神爭斗到了何種境地。吟兒設想,他是沖著川芎去的,恰好失手被十二元神撞破,繼而幾個人纏斗了起來,從清晨到午後三四個時辰,一直維持平手。然而,這里是金兵的地盤,金兵會有增援,加之,完顏永璉他就算不知情,現在也已然知情……
「陳將軍,府中……可還有藥喝?」她強撐住身體,要陳鑄帶她回去,回去喝藥,回去等林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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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將軍,最後那一包藥,早上就已經喝完。」府上的下人卻如是稟報。陳鑄沒見過吟兒病危時的樣子,還以為林阡說她被他救命是夸張。此時此刻才算見識一二。
「陳將軍……」吟兒側臥榻上,痛苦不堪,卻將他喚到近前。
「怎地?」陳鑄看見她體力不支,內心難免煎熬。
「陳將軍老大不小啦。該娶一個媳婦……好好地過日子了……」吟兒微笑。
「唉?這關頭了,還插科打諢!」陳鑄的臉驟然一紅,又氣又澀。
「是該好好地過日子……」吟兒斂了笑意,噙淚認真,「陳將軍這麼好的男人,不該為了所謂的軍國大事誤了終身。像你說的,人生最重要是圖活個實在,人生得意須盡歡……千萬別等到如我現在這個地步了,再來悔恨……」
「少瞎說八道!你以後會好起來!」陳鑄聞言色變。
「以後會好起來。這不是現在在悔恨嗎?」她一邊咳一邊笑著,情知口誤卻詭辯。
便那時听得一聲微響,有人從窗戶外跳了進來,不是林阡又是何人?
「怎樣!」陳鑄慌忙沖上前去,先將窗戶關上了,吟兒欲下床去迎他,但有心無力。
「先去煎藥。」林阡將一包川芎給予家僕,聲音短促有力中氣卻不足,他一旦靠近,便有奴婢嚇著跑遠了。吟兒听音便知他負了傷。果不其然,陳鑄說道︰「你受了傷。」
「無礙。」林阡說完,遲遲不肯靠近,定然是怕他血腥加重她火毒,如斯細心。
「我先找大夫來看!」陳鑄急匆匆出去了。隔著屏風,吟兒只隱隱看見林阡的身影,輪廓還是那般深刻而鮮明。他似是臂上中了一箭?卻听得一聲悶哼,他自己先將箭扯斷了。
「唉!你別自己動手啊!」吟兒忙不迭地叫出聲來。
「放心,我懂醫術。」林阡說。
「你……你那什麼三腳貓的醫術……!」吟兒哭笑不得。以前諱疾忌醫教人擔心得很,現在可好,變成個自以為是的大庸醫更加教人擔心!
「適才陳將軍去觀戰的時候你還沒中箭……」吟兒擔心,這一箭會否是完顏永璉所射。
「我一看時間不早了,趕著從戰局抽身,一不小心……是支流矢罷了。」林阡解釋說。
是了,若是完顏永璉,這一箭顯然致命。看樣子,完顏永璉沒有去參與此戰。吟兒低下頭來,什麼一看時間不早了趕著抽身啊,還不是因為他怕她耽誤了喝藥?
「吟兒,喝了這藥,我倆立刻就走。如何?」他將血止住也包扎好了,端著煎好的藥走到吟兒榻旁。
「嗯,好。」她點頭。他說什麼她都答應。
「十二元神全城搜捕,天黑以前一定會搜到這里,屆時可不能讓陳兄為難。」他說的時候,臉色蒼白,顯然經過損耗戰力已經極低了。
「咦……」吟兒忽然想起了只有自己才曉得的那條地道,「倒是有個地方,可以暫且躲起來避一避。他們不會想到我們會去那里,也萬萬不會敢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