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阡听吟兒講畢那地道之事,才知她今日竟獨身一人見過了完顏永璉,震驚之下,不免生出一絲欣慰︰面臨著突如其來和進退兩難、吟兒最終選擇的仍然是他……他雖有把握吟兒會選擇他,但卻怕吟兒糾結、擔心她抑郁,然此刻她復述之時面容里全是不悔,此情此愛,不得不教他感慨萬千。
他心里委實了解,吟兒之所以提議進地道,除了暫避的目的之外,更想要做的,是探尋她父母的往事,如此重要,他豈能不陪她一起。再者他戰力確實需要時間恢復,想要在自己受傷的情況下還保護吟兒妥當,暫避是最好的選擇。「隱居幾日也好。」林阡點頭,按住吟兒的腦袋輕拍,語氣一轉折,「不過,得預先備齊你的藥。」
她听他講「不過」時,尚以為他會戰意沸騰不願收手,誠然,他戰力低了,十二元神跟他折耗過不也一樣低了?沖他不服輸的個性,沖飲恨刀中的熱血,他都本應該選擇浴血殺出重圍……可這「不過」的後面,是預先備齊她的藥。是了,是了,丈夫能屈能伸,一切選擇都是要看情境的,為了她徹底安全,他豈可能逞一時之快。
心里頭不免泛起一絲甜,因見到完顏永璉而愧疚悲郁的心情,其實在得知他跳窗而入、和听到他說「我醫術很好」的時候已經一掃而光。她愛極了這個大庸醫,愛到她覺得做錯了事自責地快哭出來時、一遇上他就笑。
這個大庸醫,同時還是個慣偷……
「怎麼會被人現?為師傳授的經驗不夠?」她笑語,輕撫他臂上的傷口。
「唉。原不該貪心。一次偷兩包動靜還比較小,前幾次都帶去安全地點藏妥了,第五次多偷了一包出來,結果掉出了手散落得滿地都是。」眼前這傻小子,他還是林阡嗎。越野在九泉之下,估計都要笑他比我還齷齪。
當然啦,他本不可能動作這麼笨拙,听上去笨拙是因為口拙。吟兒微笑,想,如此嘴笨的男人,我要是不在你身邊……我怎忍心不在你身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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隨身攜帶的藥品只夠兩日,其余多數都被林阡置于安處,預示著他們只能暫避兩日、離開會寧府之前更要先取回其余的十幾包川芎。陳鑄很擔心︰「十幾大包的東西,會否太惹眼?」吟兒笑著說︰「打扮成一個賣假藥的。如何?」林阡亦笑罵這丫頭︰「賣藥就夠了,還假藥!」
「陳兄,後會有期。」阡隨著吟兒來到這花園里,預知他們返回後再見陳鑄的可能性不大了。
「有期。」陳鑄惜字如金。
「陳將軍,這些天來……辛苦你啦。」吟兒微笑對他講。相遇至今好幾天了,她都沒什麼契機對陳鑄說她已經知道身世,故而陳鑄還把她當個什麼都不知的孩子,或者說陳鑄的潛意識希望她不知道希望她開心無憂無慮。分別之時,吟兒想,告不告訴他,都已經無所謂了。大恩不言謝。
「好,你倆小心為上。」陳鑄沒多的話。
同樣是陷阱,同樣是機關,同樣是險旅奇遇,因為這次經歷的人是陳鑄口中的「你倆」,所以不再驚險,不再恐懼,不再覺長路漫漫。驚險的那些使人蕩氣回腸,恐怖的那些使人生死相依,曲折的那些使人兩情久長。早晨,她就是被她母親的連環機關算盡了心思,緩慢地卻不停地往地獄一層層地下。傍晚,她的男人,抱住她直沖著最底面來,一刻不肯耽擱,這度,簡直要藐視這過程。
從那段蜿蜒的斜坡上一路滑行而下,想象著他二人此刻正置身一參天大樹群中,順著一樹枝輕易地往下滑,偶爾經過某兩枝的交匯點,更可借勢過度到另一棵的枝節上去,于是在浩瀚的樹海中縱橫隨葉逐風,倒也別有一番趣味。她長隨風飄揚,轉過頭帶笑看他︰「不一樣。」
「什麼?」他一怔,吟兒的話有幾人听得懂。
「這次是我的謀,你履行。跟以往不一樣。」吟兒笑。
「小人,誰跟你搶。」林阡朗聲笑起來,地道里6續回響。
吟兒的謀,注定有她的特點,不縝密。比如說,兩個入口,這一個鮮為人知沒關系,那一個眾所周知卻是禁地,是完顏永璉嚴令禁止的地域,注定連十二元神都進不來。但完顏永璉本身……
林阡卻為吟兒排除了這個不縝密︰兩天之內,完顏永璉應不會連赴同一地兩次,那個威震金宋的王者梟雄,他之所以時隔二十年重返隴陝,怎會簡簡單單為了緬懷柳月。
「你爹他到臨洮府來,很可能是為了黑山淵聲。」林阡說。
「唉……我還道是冥冥之中,娘牽引著我們重遇……」吟兒嘆了口氣,點頭。
「那個名叫淵聲的魔鬼,他的重返人世,不可能不引起你爹的重視。」林阡道。
「淵聲那家伙,想來也是楚姑娘這場大病的誘因啊。」吟兒說。淵聲的失落民間,不可能不教楚風流殫精竭慮因此累病,何況楚風流還帶著對薛無情的種種負疚。
吟兒話音剛落,兩個人就已到了斜坡末梢,重臨那地下的黃河水,才不過片刻功夫罷了。咦,時間怎麼這麼短?她記得早晨自己一個人來時,這條路明明深不見底。
那是啊!早晨她歷險的時候,還需擄起褲管慢慢地趟過去,過程中尤其擔心被水沖卷,現在呢,身邊人一言不已再一次將她背負。怪不得不一樣的感覺了,兩個人的路,注定不寂寞。
「明明是因為淵聲病的,女眷們卻都嚼舌頭,背後說楚姑娘的病會令她不能生育,無不無聊?」她伏在他背上,帶著不信與鄙夷,繼續講楚風流的事。
林阡一怔,嘆了口氣︰「若真如此,人生真是有得必有失。她那樣好強的性子,注定需付出代價。」
「怎麼?你竟信麼?!」吟兒听出阡的語氣,不禁一驚,既是為楚風流難過,又給自己敲了一記警鐘。論兵法韜略,自己當然不及楚風流,但論「好強的性子」,只怕有過之而無不及……
吟兒登時心里一緊︰林阡和自己的年紀都擺在這里,能蹉跎得起幾年光陰?戰兒現在都已經五歲了,他倆和天哥陵兒落了這麼大的距離!可是,這個殘喘了多年燒吐血已成習慣的身體真的還能好麼,自己在跟陳鑄說笑的時候下意識的已經有了「人之將死,其言也善」的感覺……
吟兒清楚,非但這身體很難恢復了,而且現在對林阡而言,自己是踫都不能踫、一踫就怕碎的花瓶拜洪瀚抒、蘇慕岩所賜,林阡不可能再主動地要她,甚至被動都很難了。所以阡說,有得必有失……?吟兒希望是自己想多。
眼眶一濕,驟然無語,其實那晚她差點沒命的時候真舍不得林阡,她不想把他一個人孤單地撇在這個人世,可是,死不死不是她能決定的,也不是每次都那麼好運死不掉的,搞不好下次又是哪一味藥缺失連針灸都救不了急,真一命嗚呼了林阡以後該怎麼活……除非,除非給他又一個小猴子……有個小猴子陪他,就算她死了,他雖然會難過,但肯定不孤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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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經意間,察覺林阡的腳步放慢,吟兒從沉思中回神,原來已走到了那專屬于完顏永璉和柳月的世界,這一刻,且當他二人重返昔年。
親臨才知,眼前影像,絕大多數都是玉砌、石削、或千年木榫搭建,分明仿制,卻以假亂真,至少在涉足之初,林阡還感嘆這地下之物保留完善,觸模時方才徹悟,原是被構築的假象。
「除了地氣和水流之外,竟全是你母親造就。」饒是林阡,也不免稱奇。玉石雕刻之能人他不是沒有見過,江西八怪里就有西江月擅長,但要再結合園林構造、描繪渲染之術,使得種種事物融為一體、層次分明、色澤自然、毫不突兀,就須下好大一番心思了。好一個柳月,竟將所得素材如紙張一般任意裁剪拼接,創造出這樣高的一張畫卷,除了接觸感無法改變之外,堪稱完美到天衣無縫。
「沒有,還有這花,也是真的。」吟兒指著路邊的小白花,見林阡彎腰要踫,趕緊勸阻︰「它有刺,會扎人。」
「嗯。原是酴?。」他聞見那香氣,在隴陝的很多酒水里都出現過。
「酴?……」吟兒一怔。不知怎的想到四個字「酴?事了」,暗覺傷感。
「這樣大的工程,你母親竟能一個人獨自完成,她實在是個了不起的天才。」林阡由衷稱贊。
「她確實是個天才,不過一定不是獨自完成的。」吟兒笑,「這些素材,得找一頭牛,幫她運來、幫她搬。」
笑語時,已行到那棧橋,吟兒見水流淡去,已從林阡背上跳下,兩個人一並過去。石板路邊,依稀有柳枝飛舞,所以橋上翻滾的酴?花,像極了柳絮如雪。
二十年前的石板路上,相依相伴的,原是另一對神仙眷侶……林阡思及那柳月已死去二十三年、完顏永璉卻仍不能認回吟兒,百感交集,觸景生情︰
「清江一曲柳千條,二十年前舊板橋,曾與美人橋上別,恨無消息到今朝。」
吟兒腳步放慢落後了林阡幾步,一直都靜靜听著,忽而搶上了幾步,輕抱住林阡的腰站停在橋上︰「可說好了,別讓咱們的孩子們,用這句詩來形容爹娘。」
林阡一怔,微微笑起來︰「是。說好了。」
她既是真心說這句約定,更借此試探出他的心情,覺他並無抗拒「孩子」的意思,心中一喜,想自己真是庸人自擾,阡一定更相信她會恢復健康,相信她會給他帶來又一個小猴子,不,該是小老鼠了……
執手正待前行,忽然林阡強拉住她,兩人一起往後退了半步,說時遲那時快,橋尾不知何處飛來兩支利箭,一左一右如霹靂,刷刷兩聲對心撞在一起,若非林阡眼疾手快,這兩箭定然陰狠,一箭橫穿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