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流火。
這個季節,氣候總是反復無常,縱使自恃強健的林阡,竟也不慎染上了風寒。一貫諱疾忌醫的他,若不是病到一定程度,才不可能允許樊井等人接近。
吟兒看在眼里,當然有所觸動,這次的爭執以及分居,意義與鋸浪頂不一樣,不是她刁蠻任性,而是他怒其不爭。生死攸關,他不肯讓開一步,她卻也 到極致,于是,膠著了這麼久直到他病,吟兒一直沒在他身邊出現過。
偏巧也是夏末。這情景,像極了當年川東之亂,柳路石陳四位元老,同時爆信任危機。吟兒記得,那年那月,那個孤獨得不可一世的男人,他哪怕失去一切,看到她時都會放寬了眉頭、放慢了脈搏、放松了心境……可是這一刻吟兒步步邁向他時,他只是坐在一旁冷靜地擦拭刀鋒,一點恢復輕松的可能都沒有。藥在桌上,已然涼了。
直到听見她的步聲,他才轉過頭來看她,面色果然蒼白且難看︰「你回來了。」是的她回來了,一旦他出現任何閃失,她的狠心都會一擊即碎,那樣的話她才會回來。回來時卻無語凝噎。她萬萬不能料到,他也有如斯脆弱的時候
激起林阡這場風寒的人,是那些人中的某一個卻不知哪一個︰向清風、海逐浪、楊致誠、範遇、陳旭、祝孟嘗。
自奸細疑雲出現之後幾個月來,林阡始終都把他們排除在懷疑以外,那不是天真,不是自欺欺人,是阡沒辦法不賦予他們全部的信任。這世上就算有再多的情誼會腐朽會變,有一樣必然是牢不可破的,那就是與盟軍里的這群深交知己。他們,未必像水軒和鄧一飛那樣跟隨林阡時時刻刻,但情誼卻已經越生死毋庸贅言。
所以陽山事件生之時,半刻間他的潛意識就推翻了自己的結論,在他看來他產生懷疑已經是對知己們的不敬。他也曾希望,「隴西」「定西」地名的謬誤,是他自己的多心。然而,隨著事件的越來越嚴重、叛徒的越來越明顯,他察覺了,接受了,也不得不相信了,一旦相信,就斷不可縱容
為了盟軍不再有更大的傷亡,怎能不下定決心去多心!?
但終究要直面這一切的人,當其沖是他林阡,不是吟兒,不是別的任何人。向、海、楊、範、陳、祝,他們所有人都只跟林阡有交集。
無論是誰,最怕看見的,一定都是原本確定的東西,現在卻有了瓦解的裂痕……
「還沒到下結論的時候,推論其實是越少越好。但真正到了水落石出,任何結果都不能逃避。」從延安府回平涼的路上,林阡曾微笑對吟兒講過這句話。當時的笑容,和現在的一樣,她到如今才明白,林阡這種人也是會敗的,他,要敗就敗在兄弟手上。
「你不能疑的,我來。」吟兒跪、握住他的刀,抬頭,堅定。
不應有疑,世事卻豈能盡如人意。林阡曾創造給她的那個純粹江湖、那個和衷共濟絕無欺瞞的抗金聯盟,吟兒喜歡,但喜歡不代表遇到事實和證據了還掩耳盜鈴。他們的盟軍,他們的風煙境,不是每個人都能堅持到底,如果有害群之馬,就更加要剔出來。
「陽山上的慶功宴,海將軍已經拐帶了邪後離開隴陝,所以他的嫌疑,比另五人輕些;緊接著崆峒等地的各大戰役,向將軍、祝將軍、範遇、陳軍師都參與過,而致誠當時奉命守著天水,是以他的嫌疑,比另四人輕些;今次到山東的人馬,以向將軍最早、祝將軍第二、範遇第三、陳軍師最末,但從……」吟兒話未說完,手腕突然襲來一陣輕劇的疼,瞬間額上已沁出冷汗,強忍的表情卻瞞不過林阡,他當即起身將她抱住,同時伸手向榻旁急探……
那一瞬吟兒腦中一片空白,只記得自己的神都快被那種強大的鎖力吸去,咬緊牙關,想轉過頭都是那麼艱難,終于緩過來時,才現林阡依舊隨身帶著針灸必備,她感激地望著他,想對他說,謝謝你沒有趁人之危,沒有給我灌藥。卻滿臉汗淚,遲遲說不出半個字來。
「這就是陰陽鎖,你知道厲害了。」他寂然看她,眼神中俱是還未散盡的哀慟。她蓄積了三個多月的勝利,敗給了陰陽鎖的湊巧毒,她明白此情此景她不該讓他再為她擔一份心,可是,她一定要把這個孩子生下來。故而,除了歉疚之外依然是堅定,驕傲,笑︰「陰陽鎖,不過如此。」
「你今天來此,就是為了給我看看,你是何等的視死如歸。」他听得這話自然色變。
「不。」她搖頭,柔聲,「我今天來,只想告訴你,就算全天下都背叛了,我也還在你身邊。」
「都是空談。你也一樣會離我而去。」他冷笑,絕佳的嘲諷,「恐怕還是最早。」
「不!不會死!我只是不吃藥罷了!忍不住的時候,可以針灸,可以彈琴,總有辦法!」吟兒趕緊趁勝追擊。
「針灸,彈琴,忍,難道對孩子就不會有傷害?」林阡目光銳利直逼向她,「你太異想天開,還有七個月,你的陰陽鎖和火毒會怎樣轉變誰都不可預知,這孩子,十有**就算生出來也是缺胳膊斷腿!」
他這句話,已經恐嚇了她十余次。她笑容未改,噙淚訴說真心︰「你必須答應我,不管將來生什麼,哪怕它真的缺胳膊斷腿,你也要愛它。」聲音雖輕,語氣卻狠。
他心中一慟,豈可能點頭,斬釘截鐵︰「這孩子絕對要不得,吟兒,將這一關撐過去。只要你我都在,以後有的是機會……」「你可知道,這些年來,我時時做夢見到小猴子。」她向來伶牙俐齒,說打斷就打斷他,不留余地。林阡听得這話,臉色顯然大變,這場舌戰,終于慘敗,點頭,悲笑︰「這些年來,你也從未變過分毫,每次造出天大的亂子,理所當然丟給我收拾。」轉過身去,似要出帳。
她不知究竟有否說贏了他,但見他雖然舉止頹喪卻語帶不甘,不得不上前拖住他腳步,緊抱住他的腰繼續求勝以他最喜歡的她的笑靨,和他曾最期待的小猴子的語氣︰「爹爹,你看你,又仗著自己武功高強,欺負娘了。」
豈知她用的卻是最差勁的一招!他狠狠扔開她的手,低聲壓抑滿腔怒火︰「林念昔,我寧可今生都沒人叫我這個稱謂也不要我恨你!!」
她一驚,方知根本離戰勝還早得很,一時舌頭都有點打結︰「可是……可是我,真的很想有人叫我這個稱謂……勝南說要跟我白頭偕老,老不就是兒孫滿堂嗎,哪里可以只兩個人活到老多沒意思……我答應勝南,一定不會有事,一定母子平安!一定能活到享子孫福的時候……」說了很多,卻越說越沒有底氣。
他冷冷拋棄她懷抱,最後一眼無限責備︰「答應過我的事情,你有幾件曾經辦到?」
聞言,她的喜悅、倔強、溫柔與不悔,瞬間全部都化為灰燼。他原來是怪她的,他果然是怪她的……千不該萬不該,用小猴子來做論據。
僵立原地,久矣,阡不知何時已經離去。吟兒驚醒,慌忙追出帳外,卻知林阡、宋賢等人皆帶兵再赴前線,原是紇石烈桓端、僕散留家、完顏訛論等人又犯。
據說,當夜還有紅襖寨的四當家從兗州據點趕赴。那是阡初出道時跟隨的一大領,姓史名潑立,當年林阡與柳五津初次相遇,便是他借刀予阡。吟兒心知,下一戰定是紅襖寨兄弟聯手,為莒縣據點犧牲的將士們報仇雪恨,同時,聯合沂蒙當地匪時青也勢在必行。
鼻尖一涼,夜風吹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