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兒對你來說,什麼都不是,那蘇暖呢,她對你而言,到底算什麼!」
陸暻泓的腳步一頓,他偏過身望向門口的里斯特,目光冷峻遼闊,令人無法去窺覷,里斯特蒼然一笑,撿起地上飄落的支票︰
「她走了,兩百萬就買通了她。」
「去哪里了?」
里斯特看到陸暻泓越發冷沉的臉色,俊臉上的笑容變得更加譏嘲,緩然踱向陸暻泓,麂皮短靴猜到地磚上,發不出聲音。
「哦……」里斯特凝眉沉思了會兒,嘴角噙著若有似無的笑容,對上陸暻泓波瀾未起的眼眸,「她答應一輩子也不會再和你牽扯在一起。」
陸暻泓凌厲地轉身,大步朝著電梯走去,步伐疾快卻依舊保持著克制,他沒有在里斯特面前過多泄露自己內心真實的想法。
「別忘了我問你的問題!」
里斯特的提醒從背後傳來,帶著他獨有的桀驁不訓,卻無法羈絆住陸暻泓的腳步。
電梯打開,陸暻泓走了進去,轉身關上門的剎那,他忽然也暗自問自己,對你來說,蘇暖到底意味著什麼?
對于你單調孤獨的命運來說,她的出現到底會扮演什麼角色?
還是,僅僅只是你人生中一段插曲,一段有些獨特的插曲,所以才叫你對她產生了不一樣的情緒?
他無法確定自己感情,所以,只能匆忙地走開,因為,他的內心正被無盡的荒涼鞭笞著,恢復不到曾經的萬籟俱靜。
蘇暖瘸著一條腿站在昏暗的道路上,她試圖多往前走幾步,卻發現異常地艱難,如果沒有扶持物的話。
她笑了笑,沒有因此而自暴自棄,揀了塊干淨的水泥地坐下,開始動用自己所有的智力拆除那礙事的石膏。
人的意志是可怕的,只要意志足夠堅定,沒有什麼是做不到的。
她的手指因為去強行掰開石膏而生疼,但她的內心卻一片寧靜。
她想起剛才在公寓里那個陌生男人的話,他將一只簽字筆送到她手里,眼神倨傲而輕蔑,猶如上帝俯視著可憐的信徒。
「想簽多少就多少,我不是陸暻泓,所以沒必要在我面前裝矜持清高。」
那個男人的聲音很清冷,卻又和陸暻泓的清冷不一樣,夾雜了很多的不屑,那是對一個勢利的女人的厭惡。
他的手指重重地點了點支票,一點也沒有尊重的禮貌︰
「我不會把這件事告訴陸暻泓,我只會告訴他,你有事先走了,沒來得及和他告別。」
蘇暖望著他修剪整潔的指甲,淡淡地笑了笑,寂靜地望著他,用微笑縈繞住他的手指,而他也不堪被這樣的笑容包裹,煩躁地收回自己的手,背到了身後。
明明是一個市儈自私的女人,卻偏偏生出一雙澄澈卻妖嬈的眼楮,想要蠱惑人的心魂,企圖讓他軟下心來。
「其實你告訴他也沒關系,他應該也不會感到詫異。」
因為在今天早上,陸暻泓也對她說過,她是一個市儈實際的女人,既然他清楚地認識到這點,那麼自然對她突然離開不覺得奇怪。
如果真的詫異,也是因為他和她根本沒有關系,她卻收下了一筆錢,但她不會覺得內疚。
「你很喜歡寧兒,所以想幫她得到陸暻泓的愛對嗎?」
蘇暖沒想到自己會問出這樣的問題,她其實沒什麼資格去問,她和他們是兩個世界的人,只是她現在越界了,卻還妄圖得寸進尺。
男人詫異地盯著蘇暖,良久,才轉開眼,冷冷淡淡地笑,無盡地輕視和嘲諷︰
「像你這樣的人,怎麼敢這樣稱呼她的名字?」
這樣的回答正好打斷她的妄想,蘇暖清澈無辜的笑妖冶而來,她點點頭,從椅子上站起來的同時,簽下了一個數字。
她也不知道自己為何對寧兒充滿了好奇,就如寧兒所說的,她對她感覺到莫名的親切,寧兒對她也同樣存在著磁性引力。
但卻不是親切,而是一種無法言明的感覺,她想要透過寧兒看到更深的東西,卻始終沒有看清,她不認識寧兒,卻仿佛曾在記憶深處相遇過。
這種相識感卻沒有讓她激動,她卻反而隱隱地戰栗,茫然的浪潮撲面而來,淹沒了她那一丁點的好奇。
所以當這個男人拿出支票的那一刻,她決定不再去探求自己對寧兒那詭異的情感,寧兒是純正的公主,而她這樣的山寨公主,終究是會被打回原形的。
「替我把它轉交給陸暻泓,這是我欠他的,謝謝。」
她禮貌地道謝,然後瘸著腳走出了公寓,她沒有穿那雙美麗的平跟鞋,拿走了自己那雙廉價的帆布鞋。
海的女兒愛上人類的王子,她請求巫婆將她的魚尾變成一雙修長的腿,巫婆說,你必須為之付出代價,用你那優美的聲音作為交換條件,而且你每走一步,都要忍受刀割般的疼痛。
海的女兒笑著答應了,因為幸福。
她從此沉默地愛著一個男人,直到自己化作泡沫的那一刻,依然無法去消減自己的愛。
蘇暖以前一直覺得,穿著高跟鞋的女人就像是海的女兒,內心愛戀著一個男子,卻必須忍受著每走一步的錐心疼痛。
但此刻她忽然發現,扭傷腳的女人也不過如此,她扔掉了石膏,套上了那只帆布鞋,然後熟練地打了個蝴蝶結,從地上站起。
腳踝處傳來隱約的刺痛,她卻無法去阻止,每一秒她都清晰地感覺到腳踝處筋絡的跳動,像是一顆小小的心髒,牽扯著她胸口的跳動。
她的雙腳平實地落在水泥地面上,也許真的很痛,但她卻已經可以承受住。
是因為心理作用嗎?
一個人的精神往往能克服**的痛苦,但是**永遠擺月兌不了精神上的苦楚。
這個道理從她懂事的那天起就領悟了,那時她以為她不能承受,但事實上,她成功地將理論付諸于了實踐。
她走出天香華庭的大門,穿過斑馬線,走了很遠的路,有時候卻又繞了回來,然後,再也找不到方向。
她的方向感天生不好,也許該歸咎于童年時,沒有一個很好的引導者。
她無法辨別方向,在相似的建築物之間來回穿梭,像只無頭蒼蠅般亂撞,僥幸能找到這場迷宮的出口。
冰涼的液體滴落在她的臉頰上,蘇暖停下亂行的雙腳,仰望向灰蒙蒙的天際,她的視野里彌漫起一片婆娑的雨景。
栗色的短發貼在臉上,一簇一簇地,雨水順著往下流,她的雙眼徹底袒露在雨夜中,妖嬈,空靈,流淌著淡淡地絕望。
空曠的夜色中,她獨自站在雨中,找不到心的出路,她微微地往後退了半步,帶著某種怯懦的驚恐,但同時,她也開始胡思亂想。
如果這時踫巧陸暻泓開車經過,會不會看到黑夜中的她呢?
如果他恰巧看到了,會願意再帶她回家嗎?
如果他知道自己是那樣離開公寓的,還會收留她嗎?
如果……
如果她繼續在這里站下去,她會不會最終也化作一泓水流,沿著馬路,流入下水道,就像海的女兒,最後變成一堆泡沫?
這些問題在她的大腦里瞬間綻放,蘇暖才恍然發現,自己又走出了不少路,她對腦海中猶如煙花般璀璨的問題,絲毫沒有去深究的興趣。
所以,她忽略了那個叫做陸暻泓的名字。
她迷路了,像個小孩子不安地張望著四周,想要尋找安全感。
雨水侵潤了她的臉,她眯起眼,分不清自己是否已經開始在落淚,她听到了淅瀝的嗚咽聲,像一首悲傷的曲子。
雅致的轎車疾速行駛在環形公路上,陸暻泓將眼鏡隨手往副駕駛座上一扔,一手扶著眉頭,用力地踩下了油門。
他看見車外兩邊的景物在成流動的模糊直線迅速倒退,他瞥眼看到後視鏡里的自己,清冷的俊臉上浮動著無法壓抑的迫切,蒼白而紊亂。
他去了老城區她住的房子,敲了很久的門,敲出了一走廊的鄰居,卻始終沒發現蘇暖的蹤跡,他知道她還沒回來,于是他上車繼續尋找。
一輛貨車突然出現在前方,他的瞳孔驟然收縮,急急地打了方向盤,車子輪胎摩擦地面發出激烈的聲響,穿刺過人的耳膜。
轎車緊貼著貨車的後備箱一擦而過,他感覺到自己的後背上一陣清涼,他在暗夜中听到自己急促的呼吸聲,靜靜地,混著轎車的警報聲。
他的世界頓時一片寂寥,他的腦海中縈繞的是里斯特的那句質問,清冷地望著車外夜色下的建築物,握著方向盤的手有些發疼。
他沒料到里斯特的話會讓他的心緒瞬間凌亂。
他的臉色似月光般皎潔,卻是冷淡找不到任何表情。
他對蘇暖到底是什麼樣的感情?
他開始迷惘,是同情,是憐憫,還是……
他沒有再繼續往下想,他睿智的思維竟然也會猶豫,他是一個冷靜自制的男人,他不需要多余的感情,那只會成為他的累贅,他的軟肋。
就像六年前,他名義上的未婚妻瞿懿馨的葬禮,他都可以拿「國事為重」的理由推搪掉,陸暻泓,你還有什麼無情的事做不出來?
他捫心自問,卻得不到否決那份悸動的答案,她和瞿懿馨是不同的,瞿懿馨于他是相見不相識的陌生人,而她……
他竟找不到說服自己的形容詞,他疲憊地閉合雙眼,仰靠在靠背上,許久的許久,他睜開了眼,他對自己說,她是你佷子臨終前托付你照顧的,你對她特別點是正常的。
車子在夜色中重新啟動,他跟隨者心的指示,不再四處亂逛,往來時的路開了回去,然後在天香華庭附近的路邊,他看到了照明燈下的石膏。
陸暻泓走下車,望著那被打碎的石膏,不知道該說什麼,他沉默地佇立著,猶如路邊的樹一樣,只是他沒有強大的樹根。
雨滴忽然從天而降,他側過頭,便看到一場瓢潑大雨傾然而至,天地間絲絲連連,牽扯不清,雨簾填滿了這空洞的夜幕。
他越過那堆粉碎的石膏,走過泥濘的草坪,開始奔跑,再一次地,行為快于意識,他看不清前方的方向,步伐凌亂而疾速。
蘇暖,蘇暖,蘇暖……
這是他第一次叫她的名字,卻仿若已經在心底練習過上千遍,甚至上萬遍。
他的聲音混淆在雨水聲里。
尋找一個人的時候,思想是最為單純的,只是想要找到她,找到她就好,只要找到她就可以了!
除此之外,再無其他。
他穿過無數的路口,卻找不到那單薄的身影,他的思維開始被各種猜想所折磨。
他一直都知道她的生活充滿著絕望,他听李岩容說起過,她熱衷于自殺,她手腕的皮膚已經越來越薄,如果再割一次……
陸暻泓阻止自己再想下去,他的處變不驚在面對她的問題時徹底失效,淅瀝的雨水,涼涼地割過皮膚,他忽然被內心洶涌而來的空虛沖擊到,開始劇烈地咳嗽起來。
無法再繼續呼吸,無法再繼續行走下去,停下來,他大口大口地喘息,混著雨水的空氣,灌入他的咽喉,使他的意識不斷地清醒。
然後,轉過頭,他看到了蜷縮在路邊樹底下的一團影子,圓圓的栗色腦袋,趴在手臂上,頭發緊緊貼著頭皮。
旁邊有一把石椅,可是她卻傻傻地選擇了蹲在那里淋雨,是在害怕著什麼嗎?
雨水早已打濕了他的全身,他忘記了撐傘,他也忘記了開車,卻沒忘記要找到她。
他跑了過去,皮鞋踩到水坑濺起的髒水濕了他的褲腳,他只是凝望著那團顫顫發抖的身影,他蹲,並且迅速地將她抱入了懷里。
他的雙臂緊緊地圈錮住她瘦弱的身體,感覺到自己手臂上糾結的力道,大雨滂沱,他不再咳嗽,只是不斷地收緊手臂,不願再去放手。
他找到了她,終于找到了她!內心的空洞被頃刻間填充,他無法再冷靜,無法不去擁抱她。
他抱緊她,然後更緊一些,直到他感覺到有些窒息。
她縮在他的懷里,像是恬靜睡著的嬰兒,卻有溫熱的液體滑入他的胸口,灼熱地熨燙著他的心髒。
里斯特的質問早已被他拋在了腦後,這一刻,他什麼也不願意去多想,他只想要好好地抱抱她,知道她還在,他沒有弄丟她。
「她的腳好得差不多了,只是剛才走久了才會浮腫,不用再打石膏了,剛才喂了退燒藥,應該就不會有事了。」
陸暻泓將家庭醫生送到門口,後者一邊交代注意事項,一邊換上皮鞋,然後將那雙拖鞋藏進了自己的隨身帶的袋子里,他沒忘記,這位部長的家里是沒有多余拖鞋的。
但當醫生注意到門邊的那雙人字拖和女士平跟鞋時,慢慢地笑笑,這樣的表情讓陸暻泓皺起了眉頭,他順著醫生的視線就看到地上的鞋子,並未覺得不妥。
「那我先告辭了,陸部長。」
陸暻泓頷首致意,關上門後回到了客廳,他看到睡在地板上的蘇暖,她發燒了,渾身都在發燙,本素淨的臉紅得不像樣,看上去有些狼狽。
從他抱她回來後,她就徹底陷入了昏迷之中,無論他怎麼叫喚,都無法得到她的回應。
陸暻泓轉眼看向窗外還未停下的大雨,俯身為她掖好被角,望著她睡得不安穩的樣子,久久停留,許久之後才起身關了客廳的燈,管自己回了臥室。
半夜里,細細的咳嗽聲在客廳里回蕩,陸暻泓睡得很淺,他也不懂為何會睡不著,只要咳嗽聲響起,他就會徹底清醒過來。
他走到客廳間打開燈,就看到蘇暖雙手趴著被子,睜著一雙朦朧眼楮,狹長的丹鳳眼里氤氳著不安的警惕,發燒中的她,對周圍的一切充滿了驚恐。
這里不是她熟悉的家。
那雙迷蒙而美麗的眼楮,盯得他心生內疚,陸暻泓凝望著蘇暖的鳳眼,忽然蹲,將她從被窩里抱了出來,她的身上依舊穿著他的衣服,除此他找不到更合適的。
他將她抱回了自己的臥室,當他意識到這一點時,她已經躺在了他的床上,鑽進了他的被窩,像是得到安慰的孩子,她放松地合上眼沉沉地睡去,便不再亂動。
連他自己都不知道,當她的腦袋枕著他的手臂時,他的嘴角是怎麼樣的笑容,她依賴著他的溫暖,而他沒有選擇抗拒,誰也沒有去想醒來後會發生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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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時候,在深夜里,一個人寫文寫到落淚,也是一件很幸福的事!不知道是否有親願意陪著流年,分享這一份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