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離初到棲霞已過了四日。
韓冰兒伏在桌案上,再一次將微干的毛筆蘸上墨。她抬起頭,對著一堆堆高高壘起的賬簿,微微嘆了口氣。
除了那日她盡興游玩了一趟茶山之外,一連兩個晝夜,她都未再踏出過臥房的門半步。
茶莊做了近二十年的生意,基本上每月的收入都相當可觀。金伯一听說大小姐要查賬,當下把她臥房的隔間暫作為她的批本之所,命人將所有記錄在案的賬目全搬了過去。
只是……韓冰兒無奈地又長長嘆息了一聲。那小山般的高度簡直讓她覺得金伯是在耍自己!這根本就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務嘛!
她欲哭無淚地仰望著外頭暖陽普照的天空,忽然無比懷念自己與水冽呆在一起的時刻。
腦子里浮動著兩人登上山頂,水冽遙指波濤般的綠意,嚷著要放紙鳶的無理取鬧的表情;兩人在溪畔互相潑著水,他開懷朗聲大笑,眉眼彎彎的模樣,渲染人心;兩人下山,發了瘋一般地一路狂奔一路喧鬧,直到後來氣力耗盡,四仰八叉地躺倒在地,絲毫不顧身上的華服又一次染了泥漬……
似乎,回憶里那段遇蛇的驚險經歷,非但沒有使她倍感害怕,反倒還讓她莫明地敞開了心扉。就仿佛洪水泄閘一般,一發而不可收。
誒?韓冰兒眼皮猛跳,不由自主地擱下毛筆,伸手模上微微發燙的臉頰……誒?!
自己竟在想著水冽麼?完全不受控制地……想他?不可能的,怎麼可能呢?
她搖著頭,手忙腳亂地將雙頰拍得「啪啪」地響——停下!停下來!…誰準你想他的?心里有花鏡夜和重隱還不夠?你究竟要貪心到何種程度,怎麼能一而再再而三地動心?他的風流成性你不清楚麼?真是中了邪才會對他有所念想!
自厭至極,韓冰兒猛地拍案而起,發絲凌亂地大幅晃動著,她朝外大吼一聲︰「隨風!」
半晌沒動靜,她正湊上火氣沒處撒,遇到半點不如意便直接拿手下人開刀,「隨風丫頭,你跑哪兒去了?」
這時,有個小丫鬟應聲慌慌張張跑了進來,不小心趔趄了一下,所幸沒有摔倒。她跪在韓冰兒面前,根本不敢抬頭看她,聲音則小得跟蚊子哼哼似的︰「回……回大小姐,隨風姐,她……不在此處。奴婢是金爺昨日派來服侍您的……您有何,吩咐?」
經她這麼一說,韓冰兒總算想起來了,隨風沒出現也是情有可原,確是自己遣了隨風讓她監視著容寂汐。現下她不依不饒地急著要找她,一副要將不相干之人生吞活剝的架勢,人家小姑娘明明無辜的很卻撞上了虎口,自然被她嚇得不輕。
她揉揉眉心,「先起來吧。」
小丫鬟依言站起,卻還是低垂著頭,恭敬地拱著手,隨時听候她差遣的模樣。
韓冰兒對她的死心眼沒轍,狀似無意地吩咐道︰「你將硯台旁的那堆賬簿捧到賬房去,告訴陸珩之,早期的賬目我已經對完了,沒有大問題,那些個小銀兩我沒功夫去和他計較。哦對了,再幫我夸他兩句吧,說什麼…就隨你喜歡了。」
「這,大小姐,您讓我和陸管家說這些…實在是……」
「無妨。他要是敢擺臉色給你看,你直接告到金伯那兒去。」
「……」小丫鬟總算撐不住了,她抬起頭,一張苦瓜臉直對著韓冰兒,要是再多听那不按常理出牌的大小姐說一句話,她沒準真會掉下淚來。
「好了,不難為你。」韓冰兒抿著唇不讓笑意溢出,她試探夠了,整了整被自己壓得發皺的衣袖,施施然地往房門外走去。
「大小姐,您要出去麼?」
「是啊,出去走走。」一陣微風吹過,香影搖曳,她忽而回過頭,嫣然一笑道,「千萬別哭哦。」
捕捉到那小丫鬟傻傻愣在原地的表情,韓冰兒心情頓時好了不少,她反剪雙手,悠然自得地將滑至胸前的長發撥到身後。
一出了房門,她輕斂雙眸,眼中含著的一絲深意來回流轉。金伯和陸珩之的關系表面上看來,用孟不離焦來形容並不過分,但實際上,恐怕並沒有那麼單純,或許用暗流洶涌來形容更加貼切些。
光是一個小丫鬟,對同時提及兩人都會表現得那般進退兩難,一切便不言而喻了。
另外,她曾草草地瞥過近幾個月來的賬目,發現凡是大買賣的賬,便記得一塌糊涂,缺了近萬兩銀子。更令她覺得奇怪的是,小買賣反倒一點銀子都沒有少!
哪有人做假賬會做得如此明目張膽的?就仿佛是……刻意的一般,刻意大手大腳地虧空,刻意昭告天下茶莊存著內鬼,刻意誘本家的人來棲霞……那時時刻刻散發出的陷阱的味道猶如巨網般盤繞在韓冰兒心頭。
只是,她已無退路可走了,若不能早一步戳穿那人的真面目,那她只能等著巨網收緊,眾人被困死在其中。
決不能讓事態發展到那一步!她默默地在心底發誓。
不遠處傳來熟悉的聲音,韓冰兒望過去,只見隨風和禾進正面對面地站著,神色都有些焦急。
「怎麼樣,找到了麼?」
「沒有,你呢?」
「我也
沒有。怎麼辦,明明說好一個時辰便回來的!」
「再急也沒用,干脆將此事告知大小姐吧。」
隨風擰著眉頭斟酌,話還未出口,韓冰兒已走到了他們眼前,「出什麼事了?慌成這樣……」
「大小姐!」
「小姐!」
韓冰兒免了他們的禮,這才覺察到自己是站在容寂汐一眾住所的門前,不好的預感迅速升騰,破口而出,「他人呢?」
隨風和禾進對視一眼,猶豫著開口,「這……」
「我在問你們容寂汐哪去了?說話!」
「小姐,息怒!」隨風急急走近一步,面露難色,「汐兒他…他不見了。」
「你說什麼?」韓冰兒聞言,扯過她的手臂,質問道︰「不見了?什麼叫不見了?你把事情的來龍去脈給我說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