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花鏡月離開了出雲回去雙艷,已過去了整整十日。
近來的天氣不是特別穩定,時晴時陰的,風也像中了邪一般的時有時無,一直持續了三個晝夜,終于在第四日的傍晚,瓢潑大雨傾盆而下。
韓冰兒撩開紗帳,看著外頭的雨幕,空氣中的味道是被狠狠沖刷過的清新自然,她翹了翹唇角,忍不住多吸了兩口。
響亮的誦讀聲混著雨聲傳來,韓冰兒細細听著,心想韓霜兒那丫頭還真是轉性了。莫不是花鏡月給了她什麼刺激,不然,她哪可能耐著性子開始用功讀書了,上校場練功也沒有懈怠,甚至比平日里還要勤苦,最最重要的,她不再黏著花鏡夜,滿世界追著他跑了。
這樣也好啊……自家妹妹找到了努力的方向,她這個做姐姐的該高興才是。只是,二爹那兒,千萬別看著女兒別樣的上進,生出什麼不該有的念頭才好,她可不想在造反之前,先取了他們爺倆的性命嗝。
韓冰兒輕嘆一口氣,轉了視線。雨線交織,穿梭在繁花綠樹之間,晶瑩的水珠直直落下,清脆作響,像是迫不及待為大地獻祭一般。
「重隱?」她兀自喚了一聲,撐起身子想要看得更加仔細些。
男子又是一身墨黑,一個人,站在小亭畔,只留給她一個背影,孤獨而又蕭索。他這個樣子,已經不是一天兩天了。沒有人知道,他朝著那個方向,透過重重煙雨,或者是層層陰雲,究竟在看些什麼閘。
韓冰兒拿他一點辦法都沒有,他若是不想說不想理,沒人能逼得他開口,逼得他轉身一顧。她除了擔心,除了嘆息,除了靜靜地陪在他身後,除了擁有那種她恨透了的無能為力,什麼都做不了。
倒是連日來花鏡夜一直會抽空來找她,他苦苦瞞了她那麼多年,想對她說的話,自然有很多很多。
提醒的,無奈的,甜蜜的,痛心的……他毫不避諱地全都訴與她听,雖然仍是那極淡似清泉的嗓音,仿佛沒有多余的感情一般,但是如人飲水,冷暖自知。
韓冰兒也從中了解到了,帝後花齊歌不僅是女皇最寵愛的男子,而且還作為她最得力的軍師,一直為她鋪平道路,掃除障礙。
也就是說,容氏到了這一代,基本上就和繡花枕頭沒兩樣了。太女容月陽尚未繼位,只是一直都默默無聞的,從未有過任何大動靜,不知是韜光養晦,還是本就沒有很大的建樹。
這樣算起來,花齊歌便成了她唯一的對手,而且是非常棘手的敵人。十幾年來,他從未停止過對韓氏一族的打壓,見縫插針,無所不用其極。
她娘親尚在人世之時還能與之抗衡,加之有傳世古玉在手,底氣撐著,好歹沒有敗下陣來。
只是,韓滄沫毫無征兆的撒手人寰,對韓府的其他人來說無疑是滅頂之災。
花齊歌很快便有所行動,他下了重金,買通了殺手門最冷血的殺手,一心想要送韓霜兒上西天。他甚至在很多年前,便安插了最得力的眼線在韓府,輕而易舉地俘獲了韓冰兒的心,未流一滴血,就讓她由身到心俯首稱臣了。
那個時候,真的只要花鏡夜的一句話,不管上天入地,韓冰兒皆能萬死不辭!
而帝後之所以更忌憚韓霜兒一些,一則她有個城府頗深的爹,二則她受盡主母的寵愛,一切的功夫都下在了她身上,就如同將一切的賭注都壓在了「韓霜兒」三個字上了一般。比之完全可以忽視的韓冰兒,二小姐顯然有威脅力的多。
直到此刻,韓冰兒才能完全明白她娘親的良苦用心,看似不重視,看似不在乎,看似完全不管她的死活,實際上,她是在用另一個女兒的性命,換她生存的機會,盡管微乎其微,且有些孤注一擲之嫌,但來之不易的奏效,總算沒有辜負至死都為她著想的骨血至親!
人總說,虎毒不食子,現在想來,被那麼多人捧在手心的韓霜兒竟然只是個靶子,不免覺得她可笑又可憐了。
仰起頭,面朝蒼穹,她深吸了一口氣,在心底默念︰韓冰兒,你算是死得其所,而且也該瞑目了,你娘是愛你的,非常非常愛你。
正想著,卻听見重隱的嘆息聲,很輕,幾乎湮滅在雨聲中。
究竟發生了什麼事?對重隱,她從沒有似眼下這般不安過,那種日益膨脹的焦慮,幾乎壓得她喘不過氣來。
韓冰兒撫模著小月復,只是微微地有些突起,卻一點也不明顯。她太瘦了,盡管一直在補身子,可還是不見胖。為了月復中骨肉,她拼命吃拼命調養,小心謹慎到極致,卻一直忘了,沒將這件事告訴重隱。
是時候了……她咬住嘴唇,狠狠地磨了兩下,拳頭攥得死緊,泛白的骨節輕微地顫動著。她怕,再不說,便沒有機會了……
韓冰兒揉過眉心,也不知,自己怎會生出這般不吉的念頭來的。
「重隱,重隱!」
凌亂的腳步聲在過道上響起,青石板鋪就的地面上散步著點點青苔,遠遠望過去,細碎的女敕綠色很是養眼,卻是被韓冰兒迅速移動的步伐給踏花了。
重隱沒有回頭,直到韓冰兒的手抓住了他的衣擺,他才終于轉過身來,面上是一副若有所思的神色。他垂頭看著因為跑得過急而臉色微紅的韓冰兒,抬手輕輕捏住她的下巴,有意無意地摩挲著,另一只手揉了揉她滑軟的發,卻依舊是一言不發。
時間,在彼此的眸光中靜默,悄悄地流過,卻沒有人在意它是快還是慢。
韓冰兒的嘴唇動了動,那一瞬間,她讀不懂重隱的眼神,太過陌生的感覺,讓她無法正常思考。或許她是不願意承認,他眼眸中的那抹若隱若現的決然,還帶著些許相得益彰的眷戀不舍,就仿佛……就仿佛真的是在與她無聲地告別一般。
「重隱,我有事要告訴你!」她再也無法忍耐,急急出口,「其實我有了……」
「小心!」重隱沒等她說完,便用勁扯過她,手臂挽住她的腰,幾乎是半抱著將她帶離了原先那處地方。韓冰兒目光一斜,便瞄見一支紅頭飛鏢嗖地一聲擦過她舞動的黑發,一閃而過,釘在檐柱上,半根沒入,鏢尾不斷鳴響,可見使出這鏢的力道有多麼的驚人。
又是一道紅影鬼魅般飄過。
「什麼人?!」韓冰兒扭過頭,朝著某個方向冷冷喝道。
「人已經走了,我去追。」
重隱將她按在橫欄上,示意她乖乖呆著別亂跑,抬頭看了一眼天色,外頭的雨不知不覺已小了許多,不過空氣中透著寒氣,天也已經完全黑了下來,視野之中的物什都開始變得不真切起來。
「我和你一起去!」韓冰兒二話不說便跟了上去,雖然她知道重隱不讓她同去自然有他的道理,但相比這些微不足道的心知肚明,沒有什麼能敵得過重隱的安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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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在淅瀝小雨中飛了足足有半個時辰,最後,他們停在了遠山之中最險的一處絕壁上。
這里近乎是寸草不生,腳下是被風化了的岩石,還有許多無名氏的白骨,每走一步,總會踏碎些什麼,四周黑漆漆得也沒法看得十分真切,韓冰兒心底越發的不踏實。
在這個月光黯淡的夜,頂峰的風狂亂肆虐,還帶著淒厲得猶如嘶喊般的聲音,一眼望去,就猶如置身于恐怖的鬼蜮之中一般,看不見出路,讓人毛骨悚然。
「重隱,你確定,那人在此?」
他們這一路追來,敵方的氣息除了剛開始攻擊她的時候有那麼一絲絲泄露之外,後頭那麼長的時間里,就連風的流動都沒有絲毫改變過。
對方的功力修為,可見一斑。恐怕,在她和重隱之上。退一步講,就是他們聯手,勝算也仍舊是個未知數。
韓冰兒停下步子,轉眼去看遲遲沒有回應自己的重隱。然而接下來發生的情景卻讓她驚呆了,就見巨大的黑幕之下,重隱直挺挺地跪了下來,雙膝著地,就像在進行著某種儀式般那樣虔誠。他雙手抱拳,疊在胸前,頭深深垂下,看不見臉上的神色。
「重隱,你……你做什麼?」
韓冰兒下意識地也想跪,就好像中了邪似的,身體中的每一根神經每一個細胞都有此種沖動,但是她還沒被邪念沖昏了頭腦,重隱這副模樣太不對勁了,應該說,今晚一切都不對勁了。她快步上前,抓住重隱的手臂,低聲道︰「快起來。」手上施力,卻愣是沒有半點起色。
韓冰兒咬著牙,眉頭擰得糾在一處,她正欲質問,忽地一陣輕軟的笑聲幽幽傳了過來。這是一把很醉人的聲音,有著女子特有的風韻與柔媚,讓人一听,便有一種無法逃月兌的被蠱惑之感。
「師傅!」
重隱恭恭敬敬地喚了一聲,筆直的脊背弓下。
「什麼?師傅?」韓冰兒抬起眼楮,朝聲源處探去,腦中則是靈光一閃,她總算是想起來了,那日在明月樓听到的那個名字——傅雨晴——傳聞中從未在江湖中露過面的只存在于眾人噩夢之中的人物,可不就是殺手門的門主,重隱的師傅麼!
「是呀,小丫頭。」接踵而來的是甜美的笑聲,直听得人心神蕩漾,無形之中有一股駭人的氣勢迎面撲來,韓冰兒舌忝了舌忝唇角,刻意將眼楮睜得大了些。「終于見到你了,將我最心愛的徒兒迷得暈頭轉向的賤女人。」
韓冰兒咋舌,頓時心下了然,這個稱呼,再加上這個開場白,還真是來者不善。看來,腦中關于丑媳婦見公婆之類的想法,著實是她想得太簡單了。
「好說好說……」韓冰兒美美一笑,朝她走來的女子渾身火紅,艷而不俗,在黑暗之中亮得扎人。面上卻蒙著白紗,額頭被黑發所掩,只露出一雙眼楮,但是臉部輪廓姣好,雙眼周圍的肌膚白皙細女敕,沒有一絲褶皺,簡直讓人懷疑她是否是個十七八歲的小姑娘。
「隱兒,你還要跪到何時?快將任務完成了,隨為師回去。」傅雨晴的目光深沉,卻沒有在韓冰兒身上停留過一瞬,自她出現的那一刻起,她就一直凝視著像是在謝罪一般的重隱。那種眼神,絕不能和師傅對徒弟的關愛搭上半點關系,倒不如說是妻主對夫郎的獨佔欲來得更加貼切。
幸好,重隱一直沒有抬頭,不然正面對上了,不知他會作何感想。
韓冰兒忽然覺得很惡心,她不喜歡傅雨晴這樣看著重隱,重隱是屬于她的。她厭惡所有覬覦她心愛之人的女子,就算是值得尊敬的長輩也不行!
「師傅,我……」
「沒有理由,快點殺了她!或者,你想為師替你動手?」
「師傅,不要,求你放過她。徒兒願意以死謝罪。」
傅雨晴冷笑,一掌擊碎了林立的巨石堆,嘴上卻溫柔甜美得像涂了蜜一般︰「你辛辛苦苦將她引至此處,就是為了一命換一命?隱兒,師傅怎麼舍得殺你呢?該死的是她,你若是動不了手,師傅助你便是。」
韓冰兒被他們師徒倆弄糊涂了,朝重隱看了一眼,卻被傅雨晴搶了白︰「隱兒一定沒有告訴你,他的任務已經從原先的韓霜兒變成了韓冰兒——也就是你,隱兒要在今夜取下你的首級。」
「不可能!這是什麼時候的事?」
「他將葉子那逆徒的尸體帶回來的那天。哼,沒有完成任務的廢物,自然只有死路一條,殺手門寸土如金,不可能容得下那個叛徒。不是受我親手調制的毒折磨至死,還真是便宜他了!」
「他已經死了!你沒有資格再辱罵他!」韓冰兒踉蹌了一步,原來重隱都已經知道了,怪不得,他會原諒自己殺了葉子。然而,他卻接到了要殺掉她的命令,那個時候,他該有多無助,多痛苦。
如此,才會有那場恨不得將她融進他身體中的暴烈的魚水之歡,他是有多害怕失去她,才會用這種傷人傷己的法子,讓彼此暫時遺忘深刻的痛楚,留得一方能夠呼吸的天地。
「重隱……」她輕聲呢喃,深吸了一口氣,朝他走去,下一瞬,寒光一閃,卻是他的刀出了鞘,刀鋒抵著她的左胸,生生阻止了她前進的腳步。「這才像樣,隱兒,想通了就好。」傅雨晴贊許地看著他,姿態妖嬈地靠坐在近處的石塊上,靜靜地看著即將上演的好戲。「記得一刀斃命,我教出來的人,是不會拖泥帶水的。」
盡管看不清楚,但她一定在笑。
「你……你真的想要殺我?」
韓冰兒沒有後退,亦沒有再往前,她一動不動地與他對峙,雨絲爬上臉頰,涼意卻透進了骨子里。
重隱將刀柄往下移了兩寸,他的雙眼赤紅一片,但所幸沒有殺意,只是戾氣極重,似乎稍有不慎,便會暴走。
「我只刺一刀。我不會讓你死的!」
韓冰兒眼眸一沉,倏然明白了他的意思!傅雨晴要他一刀斃命,他便按她命令只砍一刀!
「不要!重隱不要!我懷了你的……啊——!」
尖利的嘶喊,劃破了寧靜的夜空。
滴答、滴答、滴答……有規律的輕響。
卻不是雨聲。
韓冰兒跪在地上,怔怔望著他,語不成聲。重隱的刀穿透了她的下月復,空出的刀刃在濃重的腥味之中耀武揚威,刀面被血染紅,鮮血不斷地滴落,卻又不斷地重新涌上來,像是沒有盡頭一般。
「重隱,不要……」她哇地吐出一口血來,氣息驟然弱了下來,卻還是在重復這句已是毫無意義的話。不要,我寧願你一刀刺進我的心口,也不要我月復中的孩兒受滅頂之災!
她心中有千萬個理由可以解釋他不是真心想要她死,他在想方設法地救她,但是,他親手殺死了他們的孩子,這簡直比他要殺她還要讓她痛苦千倍萬倍!
「……」
「隱兒,你不乖哦。她這樣,怎麼可能會死。」
傅雨晴慢悠悠地站起身來,「你若是不想殺她,又何必在為師面前做戲呢。還不如一開始,就交給為師替你解決。」
她一步一步朝他們走去,火紅衣裙就像是一道閻王的詔令。
「老不死的毒婦,吃我一掌!」
忽地一聲凌空大喝,一道紫色的身影如同神兵下降一般,咻地竄上來,朝著傅雨晴就是一陣結結實實的凌厲霸道的掌風。
「你是誰?」傅雨晴被打得個措手不及,忙中不亂地接下他的攻擊,冷聲詢問。
「下地府問判官去吧你!」
「是……你……?」
韓冰兒在血泊中掙扎著抬起頭,重隱已將刀拔出,還以最快的速度替她點穴止血。然而,呵,呵呵……這又有什麼用呢?
她模糊的視線捕捉到那抹既熟悉又陌生的紫在她眼前晃來晃去,一股莫明的親切感,從心底緩緩升起。
「師傅!」重隱一聲疾呼,猛然上前,「來人休得放肆!」
「小子,你敢對我動手!活膩了吧你!」
「不許傷我師傅!」
紫衣雙眼圓睜,頓時給氣炸了︰「好好好,我就替我家……不對,替韓冰兒好好教訓你一頓!」
重隱也是氣不打一處來,心想這人怎麼不知變通呢,他若是真能打得過師傅,他又何必出手!這會子同他較什麼真,就不知趁機救走韓冰兒麼?!
「呵,替韓冰兒?我看你還是,替她收尸吧!」話音剛落,傅雨晴便將雙手之中凝聚的掌力向倒在地上的韓冰兒盡數射了過去!
她根本無處可避,也無力可躲!
「冰兒——!!!」
響徹群山的嘶吼,終是沒能,留得住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