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桑趕到秦府之時,秦天楚已和潘玉娘踫上了頭。因為顧慮到武功高深的秦天楚的敏銳察覺,秦桑不敢靠的太近,只能在稍遠的偏房頂上洗耳聆听。
這對結發夫妻在初初見面之時還有些沉默。兩人只相對無言。
秦天楚靜靜的坐著,潘玉娘則手里拿著念珠,珠子一顆顆在指間靜默滾過,人卻閉目不語。
時間一秒秒的滑過,終于還是潘玉娘先開了口。
她的聲音一如以往的平靜柔和,端莊溫雅,「桑兒被賜婚之事,斷不可行。」
秦天楚似是沒想到潘玉娘此次突然回來竟是為了這個事情,神色微微一怔,才接話道︰「此事是聖旨金口玉言的,豈能由我說了算的?」
潘玉娘溫聲道︰「正是因為是聖上金口玉言,才不能觸犯了我朝律法!」
「你這是何意?」秦天楚完全不明白她在說什麼。
潘玉娘耐心解釋道︰「按我朝律法,任何人不得娶已聘定之女。或許桑兒不敢跟你直說,但她卻是已有了婚配之人的。」
「你是說那個李中玉?」秦天楚煩躁的蹙起了眉頭。
潘玉娘點點頭,「正是。桑兒和李中玉之事,是我親口答應的婚事,雖未有婚書,但已收了聘財。禮雲,聘則為妻。故而,這桑兒與李中玉的婚事,是早已定下的,文定之物未退,便是按律承認的夫妻,任何人都不得強娶。就算是官家,也不能違了這律法!」
潘玉娘最後幾個字鏗鏘有力,不容置疑。
秦天楚著實被她這句話給吃了一驚,但也有些惱火,「自古可沒听說過子女婚嫁,單有母親一人做主的!就算這話講給官家听,也只會鬧個不懂禮數的罪名,哪里還能抗得了這聖旨?!」
潘玉娘卻淡淡一笑,道︰「此事,你若為桑兒著想,自然就有法子讓官家收回成命。只看你想不想而已。」
秦天楚說不出話來,只能憋了氣沉默。
「桑兒這兩年受了不少苦,我身為母親,自然負有教導無方之責,但你身為父親的,也未必全然沒有責任!」潘玉娘突然睜開了眼,一雙渾濁的眼楮在燭火下有些嚇人的瞪向了秦天楚的方向,其中的苦與痛,責備與哀怨,迫的秦天楚不由得轉開了頭。潘玉娘這才接著道︰「若不是你非要把她那麼小年紀便留在苗疆,她豈會個性散漫自在到如此地步?若是她留在我的身邊,哪里會來些如此不懂事的乖張之氣?她讓你失望,你每次都只知責罵,卻忘了養不教,則是父之過!你若不是為了結交那些江湖人而把桑兒留在苗疆,又哪會有她後來的受苦!」
這些話,不僅讓秦天楚覺得意外且無言以對,也讓在外面偷听的秦桑震驚到了極點!
這哪里還是記憶中那個溫婉的大家女子潘玉娘?!她何時敢對自己的丈夫說出如此肺腑的責備之語?向來她都是低眉順目的賢妻模樣,就算受到最大的不公,乃至心灰意冷的離開秦府,仍舊能隱忍不發,怎麼會想到這樣一個人有一天也會振振有詞的指責起了自己的丈夫來?!
真真是讓人彈眼落楮!
潘玉娘的指責並未終止。只听她繼續擲地有聲的說道︰「這次她好不容易活著回到京城,願意再回來秦府,不管她曾犯過什麼錯,這都本就已是認錯的態度!而你,你卻還沒讓她過兩天好日子,竟又踫到了這樣的聯姻!若是以前,我或許也會站在你的一邊,覺得宇文家是個不錯的歸宿,然而,你得想想,桑兒可不是兩年前的桑兒!宇文府門庭如此之深,被迫從了聖旨娶了桑兒,就算是正妻,又會受到多少不公?以她的性子,她會過的好麼?!若你真想讓桑兒一腳踏進這火坑,你就大可不用管此事,乖乖的順著聖旨把自己的親生女兒親手推進火坑也就是了!但若你還念一點點父女之情,就該想法子請聖上收回成命!」
秦天楚沉默了許久也沒接起潘玉娘的話。
直到潘玉娘催促了他︰「怎麼?你還是要唯皇命是從,擱自己親生女兒的終身幸福于不顧麼?」
秦天楚這才緩過神來,緩聲問了句︰「那李中玉,真是你親口答應的婚事?」
潘玉娘點頭,「這還有假?我這輩子可曾說過一句假話?」
「……那李中玉,真是個可靠的人麼?」
「他雖小門小戶,人品卻是極可靠的。別的我不敢說,至少我能保證,他能讓桑兒自由自在踏踏實實的過日子!」
「可他的門第終究配不上秦府……」
潘玉娘突然笑了笑,輕飄飄的反問道︰「配得上如何,配不上又如何?我當年也算是配的上你的,可最後又是怎樣的下場?藍絲影是絕對配不上你的,可到底不還是被你供作了秦家主母?按理,就算我死了,你也得明媒正娶的續弦,哪里輪得上那個無名無姓的苗疆妖女?可你這堂堂的秦老爺,可曾在乎過這些禮法?配不配的上,只不過是個借口罷了!」
潘玉娘的一番話,這次生生把秦天楚噎的說不出話來,一張臉鐵青鐵青,難看極了。
潘玉娘當然看不到他的神色,只兀自接著道︰「李中玉的事,是我親口答應的。你若想親手再扇我一巴掌,但請便。只是,再做這件事之前,還希望你能想想,你欠了我潘家多少條人命!我現在除了桑兒已再無別的親人,你若真的想讓我安安心心上路的話,就請你好好照顧桑兒,莫讓她再受了委屈,否則,我在黃泉之下,做鬼也不會放過你!」
這番陰森森的話,說的秦桑都有些不寒而栗了。
她到底想做什麼?怎麼一個好端端的人,一下子全是什麼死不死,鬼不鬼的?
秦桑直覺覺得十分不妙,但也不敢動彈,只能握緊了拳頭皺起眉頭盯牢了潘玉娘的側臉。
不出意外的,秦天楚也听出了這話里話外的不對勁兒來。
他倏然轉過頭對上了潘玉娘的臉,頓時臉色就變了,一個箭步沖上去,伸手便扶住了潘玉娘,難得驚慌的顫聲道︰「你到底做了什麼?你……你這是要干什麼!」
秦桑心下一驚。只見房內,秦天楚已一邊扶住了潘玉娘,一邊沖外面大吼道︰「來人,快請龐先生來!快!」
外面的小廝之前已被秦天楚趕出了院門之外候著,此時一听秦天楚這麼一聲大喊,皆也慌了神,一時亂作一團,腿腳快的已奔走著去請人去了。
此時自然更加無人注意偏房上的身影,秦桑一個提氣,快速移動了身形,換了個位置,總算能看清潘玉娘的面部了。
她竟不知何時已面如金紙,唇角出血了!
老天!
秦桑不自覺地伸手捂住了嘴巴,心猛地不受控制的狂跳了起來。是驚的!
潘玉娘竟然為了幫自己爭取自由,居然服毒自殺,以死相逼了!
她在利用她最後一個籌碼為自己的女兒爭取自由。那是她的命。
每個人的性命都是最寶貴的,然而,她卻丟棄了她最寶貴的東西,以捍衛她認為最寶貝的女兒!
該是多深的感情才能讓一個人犧牲至此?
秦桑只覺得眼窩一熱,眼前便一片朦朧了……
室內,秦天楚驚慌失措,潘玉娘卻露出了最溫婉的的一絲笑容,淡淡道︰「沒用的。你該知道我不是個會以死相逼達到目的的人。我既然吞了這毒藥,便是不打算活的了……你或許覺得我殘忍,用這樣的法子讓你逼著自己的良心不得不就範,但這實在是我唯一能想到的法子了……就看在你我夫妻這麼多年,我只求過你一次的面上,請你務必要應了我這次……」
秦天楚聲音十分僵硬,沒有回答她的話,只是機械般的不停的重復著一個意思,「你可真狠……真狠啊你……」
潘玉娘滿意的笑著,無神的目光還是盯牢了秦天楚,繼續道︰「我是我潘家的最後一條人命,現在,你記著,你,秦天楚,欠著我們潘家一家門三族的足足百條人命!我用這百條人命換我女兒一個自由,你到底是應,還是不應?!」
「……」秦天楚滿眼痛苦,卻始終還是沒有點了那個頭。
潘玉娘無奈,只好失望道︰「也罷。你應,或者不應,本就在于你的良心。我不求你現在就答應了我。但,你得記著,我是死在秦府的,我就算死,也是‘夫人’的身份死的!我要你按照秦府主母的規格葬了我,算不算過分?」
秦天楚這時總算點了點頭,「這本就是你該得的。你是秦家的夫人,這是無論如何都改不了的!」
「那便好。」潘玉娘唇邊這才又露出一絲欣慰的笑,「就算你的忠心大于你的良心,至少你也得記得一件事……母亡,子要守孝三年,不得嫁娶!……我死了,就算桑兒無路可退,非要嫁給宇文東方,也得請官家等到三年之後……」
「……」秦天楚再次沉默了下來,雙目中的驚愕毫不掩飾。
屋外的秦桑眼淚也不由自主的涌了出來。她相信,這洶涌的淚水,至少有一半以上,是來自這個身體的本能。那是為她的母親而流的。一個偉大的母親。
「秦天楚……」潘玉娘的聲音明顯已沒有生機,她是在用她全部的生命和力量在說她這輩子最後的一番話,「秦天楚,我知道……官家已是風燭殘年,是活不過三年的……等官家崩了,桑兒,桑兒……能自由麼?你……能明白的……告訴我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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