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娃,這幾天可有人來藥廬醫病?」阿嬤背對著我洗手,並不看我。
「恩,巴圖爺爺家的大嬸帶著阿朵來過。我已經照著你的吩咐,把藥和方子一並給她們。」我低頭佯裝翻書,回答的時竟臉不紅心不跳。
「你在看《詩經》?」阿嬤轉過身,似乎有些訝異。
我哪里知曉我手中拿的是什麼書,只好硬著頭皮點了點頭。
「這書我也喜歡得很。」阿嬤走過來,落坐到我身旁。我聞著她身上有忘舒草的味道,輕輕的,散發出淡淡的香。
阿嬤接過我手上的書,目光落到我翻開的那一頁,沉吟了許久,然後輕聲的唱了起來。
「擊鼓其鏜,踴躍用兵。土國城漕,我獨南行。從孫子仲,平陳與宋。不我以歸,憂心有忡。爰居爰處?爰喪其馬?于以求之?于林之下。死生契闊,與子成說。執子之手,與子偕老。于嗟闊兮,不我活兮。于嗟洵兮,不我信兮。」
阿嬤的聲音到底是有些沙啞,唱到後來竟越發的顫抖起來。只見她眼角泛著淚光,里面似乎蘊藏著無限的悲傷與荒涼。
那一夜,阿嬤坐在我身邊,唱了好多首曲子,從衛風里的《木瓜》到周南里的《桃夭》,從王風里的《采葛》到邶風里的《擊鼓》。這一首接一首的歌謠仿佛唱盡了一個女子豐滿曲折而蒼涼怨懟的一生。
那一夜,我頭一回覺著阿嬤仿佛離我好遠,我知曉阿嬤心中定然藏著許多許多的故事,那些故事在我看來,應該像極了秋天里的紅果,酸甜中帶著一絲苦澀。
偶爾,船工克納斯爺爺會來藥廬坐坐,每次來他都靜靜的坐在同一個位置,目光一直隨著阿嬤進進出出,既不醫病也不說話,許久便會默*默離開。而阿嬤似乎對克納斯爺爺的來訪毫不在意,只是自顧自的忙里忙外。起先,我倒是會跟克納斯爺爺打個招呼,後來我便也習慣了他的沉默,也不再去叨嘮他,仿佛他根本不曾來過一樣。
我想,許是許久以前,阿嬤和克納斯爺爺應該是認識的。那時候的阿嬤應該還很年輕,大約和我一般大小。只是,那些沉澱在時光下的往事還不能被現在的我知曉解罷了。
一連幾天,阿嬤都在藥廬搗藥,而我則坐在一旁對著《神農本草》細細分辨婆婆新摘的草藥。許多草藥長的極其相似,就像防風和前胡,它們都有著密集橫向環紋,質地相似容易折斷,斷面不整齊,而且味道微微發苦。我總是分不清,于是反復對照,最後把自己弄到發瘋。
偶爾阿木里會過來幫阿嬤干活,順便陪我說說話,他說我發瘋拽頭發的樣子就像拔了刺的刺蝟一樣可笑。我氣呼呼的嘟著嘴,不去理會他。
想起那日娜雅懷中的小虎崽,我便越發的不安分起來。
我知婆婆今晚定然是不會出房間的了,于是安心翻下廊梯爬過牆垣。
「月娃,這邊。」藥廬外面,娜雅已經提者竹燈在溫熱的風中等我。她向我招招手,然後往林子中跑去,腳上的銀鈴在晚風中發出歡快的響聲。
「娜雅等等我。」我笑嘻嘻的跟著她跑去。
明滅的火光映上麻布長裙,白色的裙擺在夜風中漸次飛翔。
「小虎崽在這里。」娜雅撥開一處草叢,抱出一團毛茸茸的東西。
我們就地坐下,小虎崽像一只土球一樣在我身上滾來滾去。它不停的向我肩膀撲騰,可是每每撲空,便會重重的落到我懷里,摔的呲牙咧嘴。我和娜雅都忍不住哈哈大笑。
周遭無數的螢火蟲帶著亮光飛行,蘆葦,樹梢,盤旋低回。遠處,克納斯爺爺的漁船在細碎的浪花聲中微微蕩漾。
「月娃,唱歌給我听好嗎?」娜雅歪著腦袋枕在我胳膊上。
「恩……唱什麼呢?」我突然想起《詩經》里的歌謠,于是學著婆婆的樣子開始唱了起來,不過我覺得這首曲子不該那麼蒼涼。
「桃之夭夭,灼灼其華。之子于歸,宜其室家。桃之夭夭,有蕡其實。之子于歸,宜其家室。桃之夭夭,其葉蓁蓁。之子于歸,宜其家人。」
「真好听真好听!」娜雅歡快的拍拍手,轉*頭問道,「這是漢人唱的歌嗎?真好听。月娃,你再講一些漢人的故事給我听好嗎?」
娜雅看我的眼神很認真,我突然有一種強烈的成就感。我竟不知,原來阿嬤平日教我看的那些漢書還會給人以這般奇妙的感覺。
我講了許多《左傳》里的故事給娜雅听,不論是政治權謀還是禮樂文化,不像阿木里,娜雅總是撐著腦袋很認真的听著。我有時會想,如若娜雅是阿嬤的孩子,阿嬤定然會很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