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禁城養心殿中,年輕的皇帝端坐寶座,听穆彰阿啟奏︰「……據傅繩勛啟奏,應繳納的二十七萬八千八百九十六兩二錢銀子已經于昨日運抵部庫,有戶部司官點齊入庫。」
「浙江海運的情況呢?他們那里作為試行之省,漕糧入倉的情況如何?」
「回皇上話。」穆彰阿也很是興奮,聲音放大了一點,他說︰「陸建瀛在江寧設立海運總局,他親自雇好專門運載關東豆麥的沙船一千艘,名為「三不象」的海船幾十艘,分兩次運米五十萬石到天津,結果獲得極大的成功,省時省費,米質受損極微。而承運的船商,運漕而北,回程運豆,大異以往漕船南下回空,海船北上回空之狀,現在平白多一筆收入,真正是皆大歡喜。」
「嗯,他這一次做得不錯。軍機處和內閣商議一下,看看給他一個什麼獎賞?」
「回皇上,陸建瀛在折子中說,此乃我皇天恩浩蕩,廟謨獨運之成,他身為臣下,不敢以勤勞王事邀功自矜。」
「話不是這樣說的。朕的決斷,臣下的辛勞,不可同日而語。」皇帝不以為然的搖搖頭,說道︰「該給獎勵的,不論是朕還是朝廷大員,地方督撫,都要照實頒給。萬萬不能有‘有功歸于上,有過諉于下’的情況發生。」
「聖明無過于皇上!」
「還有,給陸建瀛和楊殿邦的旨意發下去沒有?怎麼他們兩個還沒有到京嗎?」
「臣想,兩江任上事物繁多,陸建瀛也許料理清楚,大約近日就可以抵京了吧?」穆彰阿為他解釋了幾句,又一次向上叩頭,說道︰「傅繩勛同時上的奏折中還有乞骸骨還鄉,致仕養老的條陳,按照該員于奏折中所說,近年來目疾日漸沉重,積翳越深,便是常日坐堂也覺困苦難當……望皇上恩準他致仕還鄉。」
「他要是走了的話,他的缺有誰來補?」
「老奴幾個議了一下,想調派甘肅巡撫黃宗漢到江蘇。」
「黃宗漢?」這個名字在皇帝的嘴里念叨了一遍︰「此人是什麼出身?」
「回皇上話,黃宗漢是道光15年進士,考中二甲33名,散館之後調任刑部,道光24年外放為甘肅按察使(主管一省司法的行政長官,通渭叫臬司,或者臬台),于道光27年接任甘肅巡撫一職。其人膽大而心細,于按察使任上制邪捕盜,整肅地方卓有成效。連續兩次大考一等。」
皇帝一邊听一邊頻頻點頭︰「嗯,既然如此,就叫黃宗漢到江蘇去吧。進京陛見的時候,穆相,你帶他來,朕和他見上一面。」
「喳!」穆彰阿跪倒磕頭,見皇帝沒有其他的吩咐,這才領班跪安而出。
軍機退出,本年恩科(庚戌)的幾位主考大人遞牌子進來了,領頭的是大學士卓秉恬,他是本科的正主考,其後是吏部尚書賈楨,都察院左都御史花沙納,兵部左侍郎孫葆元。在皇帝御案前免冠踫頭︰「臣等,恭請聖安!」
行禮以畢,皇帝讓幾個人站起來回話︰「卓相?」
「老臣在。」和杜受田是新君當年做皇子時候的老師一樣,卓秉恬是剛剛被封為恭親王的奕訢的老師,時任體仁閣大學士,兼管吏戶二部,朝臣中他算是第一流的(穆彰阿是軍機首輔,和他的情況不同)。
「加開恩科為天下取士,乃是朝廷第一重要的掄才大典。其中干系之大不用朕說。」
「是!老臣當謹慎小心,不使有遺珠之憾。」
「你身為正主考,除了對你的衡文巨眼的信任之外,更主要的,就是對你的人品的絕對放心。否則,朕萬萬不會把這樣的重任交付于你。」
「是!皇上以重擔相托,老臣當會用心辦差,不負聖上所托。」
皇帝不置可否的一笑︰「這樣的話,今天的諸君都不止一次听過了。朕本意不想重復,不過我想說的是,除了諸君自己要持身為正之外,便是你們的家人,也要嚴加管束。你們這些人的品行,朕是信得過的,倒是你們的家人,若是有任何徇情之舉,朕便要找你們說話!到時候,便是朕有心保全,卻還有國法煌煌在上,天下悠悠眾口在下!爾等不可輕忽以待!」
卓秉恬再一次領班跪倒︰「皇上聖訓在耳,臣等謹遵不悖!」
接見完會試主考,皇帝擺駕前往南書房,這一次可不能像上次那樣帶著一個小太監安步當車的前往了,上一次在紫禁城中微行,立刻換來一個叫沈淮的御史的諫章︰‘竊臣風聞……皇上身兼天下,萬千至重,攜內侍微行于內,實非敬身之道……’
這樣一篇諫章呈上案頭,皇帝又是好笑又是無奈。御史的職責就是如此,他又確實犯了這樣的過失,也怪不得別人。只好收斂起狎游的打算,命人安排了全套的鹵薄大駕,坐上輕步輦,有舁(音魚)夫抬著,緩步而行。
到了南書房門口,早有曾國藩、許乃釗、蔡念慈,馮培元(這兩個人後面會有介紹)在青階下跪倒接駕︰「臣等恭迎皇上。」
「都起來吧。」二月底的天氣,北京城里還有些許春寒,皇帝擺擺手,示意幾個人站了起來,低頭跟在他身後走進南書房。
南書房坐落在乾清宮西南角,康熙年間設立,原是為皇帝和近臣詩詞詠唱之所,到了康熙後期發生了一點變化,很多奏章,詔令也會從這里發布出去,等于成為了皇帝繞開內閣獨立行使職權的一處特殊所在,到了雍乾時期軍機處成立,南書房的作用和地位逐漸減退,又回到其最初的面目。
這里和養心殿的格局不同的是,這里的格局分部得非常均勻,雖然同樣的一明兩暗的結構,中間卻不是像養心殿那樣的正式設計,而是以中間為開閉間,兩側各自擺放著一張碩大的多寶格,格中滿是歷朝皇帝用來把玩的小型器具,例如康熙皇帝經常把玩的明景泰掐絲琺瑯螭耳爐,雍正的銅胎書琺瑯黃地牡丹紋蟠龍瓶,乾隆皇帝的田黃三連方等等,琳瑯滿目不一而足。
另外一側中間則是一張丈八條案,旁邊的桌子上放有文房四寶。這里的架構除了物品更加的精細以供上用之外,其他的一切在任何一個讀書人的家中也是可以看到的。
條案前的一張紫檀木的太師椅上包著明黃色的椅披,顯然也是上用的,皇帝在太師椅上坐定,笑容可掬的望著許乃釗︰「我們又見面了。」
許乃釗趕忙跪下︰「臣當日不知皇上駕臨,言語荒唐,舉止僭越,請皇上訓斥。」
「何來訓斥之說?我當日是故意不告訴你們的。如果你們猜出來,我倒會生氣的呢!」皇帝讓他站起來︰「今日朕得負責先皇陵寢操辦事物的內務府大臣的回報,在皇考陵寢前,有一種名為吉祥花的瑞草迎春綻放。朕偶發奇想,口佔一律,今日我們君臣幾個就以此詩為韻,各自和詩一首。爾等要認真答對,公推第一名的,朕有獎勵。」
說著話,皇帝站起身來,到條案前取下毛筆,把自己口佔的一律寫了下來︰「淺紫深紅數寸根,得依福地沐新恩。獨憐未老頭先白,惆悵仙人玉女盆。」
皇帝寫的詩,自然引來眾人贊譽拍馬聲一片。他一擺手︰「現在該讓朕欣賞爾等的才情了。」
吟詩作對對這幾個人都不算難事,曾國藩一躬身,「請皇上限韻。」
「嗯……」皇帝想了一下︰「不用限韻了,沒的影響思路。以半個時辰為限交稿。」
半個時辰的時間很快就到,曾國藩第一個月兌稿了,他的詩是這樣的︰此是江南第一花,相逢冀北漫長嗟,山僧錯認菩提樹,人世誰知萼綠華。
詩中那種鐵骨歲月,玉顏塵沙的悱惻之意,是皇帝怎麼也難以覺得滿意的!皇帝勉強點點頭,把文稿放在一邊︰「你們呢?你們呢?」
接下來是許乃釗和蔡念慈的詞句,分別是︰「騶騎傳呼僕隸催,新篇捧到客停杯,果然大呂黃鐘奏,壓倒唐賢宋杰來。」另外一首是︰「悱惻動人皆至性,陶無跡是詩才。白頭舊史慚何用?一一齊竽許濫陪。」
這兩首詩都是用了險韻,例如杯字,陪字,都是險韻,還有催字,也不易押。不過兩個人很明顯是有意一展才情。只是詩文中的內容還是以溜須為主,沒有很多的實際內容。
特別是許乃釗的詩文,‘唐賢宋杰’雖是恭維過甚,‘大呂黃鐘’四字,皮里陽秋,實在是謂皇上的詩句粗疏而已。
這時候馮培元也寫完了,他的文字更沒有什麼可取之處,也就是說,頭名就在許乃釗和蔡念慈之間產生了。皇帝展顏一笑,從自己的腰間取下一個平金的荷包,向前一遞︰「許乃釗!這個是朕答應你的花紅。」
許乃釗立刻跪倒,雙手接過荷包,稱謝起身不經意間看見蔡念慈和馮培元交換了一個眼神,老人心中苦笑︰這一下,怕是想不被人看做是寵臣也不可得了!一時間有點後悔,應該學曾滌生的樣子,以一首悱惻之作糊弄過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