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一天天過去,轉眼到了夏至。天子父天母地,所以冬至祀圜丘,夏至祭方澤,是極嚴肅的大典。提前三天便要齋戒,前兩天睡在乾清宮東面的齋宮,最後一天宿在地壇門外的齋宮。摒絕嬪御,禁酒蔬食,不張宴,不听樂。第二天一早,便是祭祀大典,在王公大臣陪祀之下,舉行繁文縟節的儀禮,由‘初升’到‘謝福、送神’,整整費了半天工夫,始告禮成。
皇上出行,驚天動地,方澤又是大祭,皇帝更加是全套的鹵薄大駕,朝服袍冠一應俱全,在西角的齋宮休息了一會兒,皇帝命軍機處隨扈的幾個人到此見駕。
天子所居,便是行在,自然也要有處理政事所需要的全套儀制和隨扈人員。甚至比起在大內中來還有一個好處︰便是隨時可以見到皇帝,而毋需層層通秉。
穆彰阿帶領軍機處幾個人步進齋宮,見禮完畢站在一邊答話︰「楊殿邦上的關于漕幫人員安置的折子,軍機處看過了嗎?」
「是!臣等已經看過了。」
「那麼,軍機處有什麼奏對?」他用手一指穆彰阿︰「穆彰阿,你是專管戶部的大臣,你認為這份折子上的內容,可有什麼操作性嗎?」
「回皇上話,我等都認為漕幫人數眾多,總有千萬之數。雖然沙船幫可以分流一些,剩下的漕丁之數也是駭人听聞,這些人有很多都是全部靠著漕運之事生活,沒有更多其他的生計可圖。若是按照陸建瀛上的折子來辦的話,只怕,在兩江會引起很大的變故呢!」
「變故?你不會是指如桂省那樣的變故吧?」
「老奴不敢言!」
軍機處的意見是連皇帝也不能不重視的,只得把求助的目光瞅向站在旁邊的其他幾個人︰「你們認為呢?」
很遺憾,軍機處的人讓皇帝失望了︰「皇上,老臣也認為,漕督楊大人的提議失之操切。漕運改革之事事關重大,而且涉及運河兩岸太多民眾,還是應該從長計議吧?」
皇帝又是後悔,又是懊惱。他當然知道漕運改革事關重大,也知道牽涉甚多,而且最主要的是,改革之事就如同一匹月兌韁的野馬,一旦開始便是他這個御手怕也不能輕易使之停下來——楊殿邦和陸建瀛在任上就改革之事剛剛有了一點眉目,如果就在這樣的時刻順從軍機處的意見的話,不但是他心中不願,更加讓他們在那邊的所有工作全部付諸流水——這是萬萬不能、不甘、不願同意的。
心里打著這樣的主意,無端的覺得在自己面前恭敬如常的幾個人面目可憎起來︰都是一些尸位素餐的老昏聵!
年輕人本來就略顯削薄的唇片也抿得緊緊的,只是登基日久,處理起政務來也有了一點經驗,若是在這大祭之期和軍機處因為一些原因鬧起別扭來,傳揚出去便是滑天下之大稽,當下宕開一筆︰「前幾天啊,內務府呈上天津桂順齋的點心,是用馬女乃子和香油和成的,朕嘗過一點,真是很不錯。改日,讓他們給你們也送到府里,你們也嘗嘗看,怪好吃的。」
皇帝這樣突然而生硬的岔開話題,本身就是一種態度——不滿的態度!軍機處的幾個人面面相覷,又不能在君前冷了場面,只得含糊應對︰「皇上時時刻刻體念老臣,讓我等感激不盡。」
「這且不去說它。」皇帝怎麼也不能就這樣放下這件事,漕運改革事關重大,若是不能君臣同心的話,說政令不出宮門可能夸張了一點,但是將來處理政務時的時時阻礙,處處掣肘總是免不了的,當下繼續說道︰「康熙三十八年上諭有‘永不加賦’之言,至今後世子孫信守不渝,是故大清天下長治久安,百姓富足。其實,以朕看來,長治可期,久安則未必。就如同楊殿邦在折子中所說的,百姓始而忍耐,繼而漸生機械。如果不能因勢利導,將小民洶洶之情逐一化解,試問,若有第二個洪秀全,第三個洪秀全呢?」
「皇上聖慮周遠,臣等自問不及。」
皇帝秀氣的眉毛猛的挑了一下。這些軍機處的大臣,不知道是因為年紀的原因還是因為當官久了,宦海沉浮把膽子都變小了?當初的英氣一掃而空,每天就是知道磕頭,請安,嘴里說著一些皇上聖明的話,于朝政全無半點陳述!要來何用?
雖然是過來人,皇帝的心中從來不敢憑借自己特殊的身份對這個時代的人有任何的自大情緒,作為君上,也從來都是對一眾老臣體恤有加,但是這一次,還是升起了撤換這些人的念頭!
強行壓下心頭的火氣,端起一邊早為他準備下的茶水喝了一口︰「朝廷政令,沒有朝令夕改的道理。更不用提這樣于民于國有利的事情,更要認真妥帖的進行。即使有一點阻力,也不用考慮。」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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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師正陽門東的兵部街,由南口來了一騎快馬,听那轡鈴叮當,便知道是外省的折差到了。果然,那騎快馬,越過兵部衙門,直奔各省駐京提塘官的公所。到了門前,驀地里把馬一勒,唏一聲長嘶,馬上那人被掀了下來,一頂三品亮藍頂子的紅纓涼帽,滾落在一邊,那人掙扎著爬起身,踉踉蹌蹌走了兩步,還未踏進門檻,一歪身又倒了下去,口中嗆咳了幾聲,已經有白沫噴出!
公所里的人認得他,是南寧來的折差,姓何,是個把總。何把總原是廣西提督閔正鳳的一個親兵,積功已經升到三品的參將,但無缺可補,依舊只好當那在他做把總時就當起的折差。
一看這樣熱天,長途奔馳,人已昏倒,大家七手八腳把他抬了進去,一面撬牙關,把整瓶的「諸葛行軍散」,往他嘴里倒,一面把折包從他的汗水濕透了的背上卸下來。廣西的提塘官拆開包裹,定神一看,竟然是兵部所頒的勘合!然後順手一揭,看到油紙包外的傳票,不由得大吃一驚︰傳票上蓋著廣西巡撫的紫色大印,寫明是奉旨辦理剿匪事宜欽差大臣曾國藩,廣西巡撫鄭祖琛,廣西提督閔正鳳會餃,由南寧拜發。拜折的日期是五月二十五,卻又用核桃大的字特別批明︰「八百里加緊飛奏,嚴限六月十三日到京。」
那提塘官趕緊取出一個銀表來看了看,長短針都指在洋字的十一上,只差幾分鐘,一交午夜子時,便算違限,軍法從事,不是當耍的事!怪不得他這樣不顧性命地狂奔趕遞。現在責任落到自己頭上了!一注意到「八百里加緊」那五個字,提塘官猛然一愣,失聲喊道︰「八百里加急?從來沒有听過有八百里加急的啊?最快也不過是六百里的嘛!」
這一喊,驚動了別省的幾個提塘官,圍攏來一看,個個也覺得奇怪。驛遞是有一定規矩的,最緊急的用「六百里加緊」,限于奏報督撫、將軍、學政等人在任病故,以及失守或者光復城池,不得濫用。現在廣西軍政的負責人聯餃會奏,可知不是出了什麼病故之類的意外。而且,破例用八百里加急克期到京,如果不是出了什麼來不得的大事,不會如此嚴限。
「快遞進去吧!」有人說道︰「南寧到此,三五千里,三伏天氣,二十幾天趕到,簡直是玩兒命!可不能在你那里耽誤了。」
「是,是!我馬上進宮去遞。」提塘官拱拱手說︰「這位何總爺,拜托各位照看。也真真是虧了他!」說完,他匆匆穿戴整齊,出門上馬,往西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