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光二十八年八月,晉太子太保餃,原任兩江總督陶澍第四房側室賀氏于安化縣城印心石屋陶氏祖宅一瞑不視,終年五十六歲。身為人婿的貴州貴東道知事胡林翼上表陳情,按制守孝三年。到道光三十年七月,已經滿二十七個月,到了服闋起復的時候了。
清制︰服闋期滿的官員,照例要回到北京,在吏部擎簽,如何由朝廷重新安排發送省份,擇日啟程赴任——這是一整套的流程,不必去談。只是在臨去之前,胡林翼還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要去做︰去拜訪湘陰縣城中的左宗棠。
他和左宗棠的關系有一點特殊,一個是陶澍的女婿,一個是陶澍的兒女親家。還有一節,便是當年左宗棠受知于陶澍,可算是天下人口口相傳的趣聞之一。經過大約是這樣的︰陶澍以兩江總督入京覲見,道光帝對在他兩江任上的表現非常滿意,不但溫語相加,在政事已了,君臣二人閑聊的時候問起了他的經歷。于是陶澍就把自己在安化縣城從小家境貧寒,卻從不墮青雲之志的經過講述了一遍。
偏巧這一天皇帝的心情很好,听他說完,心中甚是感動,特意將他從小居住的祖宅起名為印心石屋,又御筆親題了匾額,著湖南巡撫派人為他加以重蓋——這算是相當了不得的恩遇了。陶澍磕頭謝恩不在話下,道光帝又特別給了他一到旨意︰著他陛見之後,可于近日回鄉祭祖,以示榮寵。
消息傳到湖南,時任湖南巡撫的吳榮光很是頭疼。皇帝的旨意不能有半點抗拒,只是和陶澍相見,彼此的敘禮就很麻煩。若是論做官,自然是擔任兩江總督一職的陶澍大;若是論科名早晚,吳氏乃是嘉慶四年的翰林,比陶澍早得很多,見面之機難免尷尬。
陶澍也有同樣的難題,于是听從幕僚的建議,不到長沙。兩個人不見面不就完了嗎?過洞庭之後,循資水過益陽,然後直抵安化。這樣一來就算是兩全其美。吳榮光也很滿意這樣的安排。
不過,一些禮節上的接待不能缺失,他特別命令岳州知府隆重接待——岳州是湖北進入湖南的第一站,也是陶澍這樣的行程中唯一經過的一座府城,于是陶澍也準備在這里休息幾天,接見一番湖南的親朋故舊。
岳州府知府租借了一處書院,作為陶澍臨時的公館,粉刷一新,重新布置之外,便是對聯也重新換過,以示桑梓誠意。而這副新懸掛上去的對聯,便落到了左宗棠的頭上。
左宗棠可謂是三湘名士,年輕時以三國諸葛武侯自居,以︰「身無半畝,心憂天下」之句自況,奈何科途多舛,從來都是舉人,幾次會試均名落孫山。這一年的春闈仍是場中蹭蹬。
本來他和陶澍之間沒有什麼關聯——除了彼此都是湖南人這一點之外。一個偶然的機會,他認識了同為湖南舉子的胡林翼,兩個人一見如故,相交甚密。其時,胡林翼已經是陶澍之婿,在兩江總督府以舉人之身擔任一個幕僚。這一次春闈,二人同時落第。不過胡林翼之父是曾經擔任過國子監司業,日講起居注官的胡達源,多年仕途積蓄,宦囊頗豐,在得知兒子會試落第之後,便讓他留京讀書,以待來年——轉年就是皇太後六十聖壽,照例會加開恩科——再行入闈。
左宗棠是寒士,自然不能和從小席豐履厚的胡林翼相比,很是落寞的回到家鄉,準備來年再考。就是這時,岳州知府登門求才。
左宗棠以寒士娶妻周氏,偏又連科不中,自然飽受白眼,他的脾氣又極大,越發的格格不入。這一次岳州知府登門,卑辭厚帑(音躺),實難堅拒,便答應了下來。
他和陶澍最大的聯系便是胡林翼,而對方又不會跟隨陶澍一起回來,左宗棠覺得若是留在岳州,會有人笑他趨炎附勢,若是直接離開,卻又失禮。于是提出了一個條件︰對聯可以寫,但是下邊不落款。岳州知府也答應了。
于是他便以一千兩銀子的潤筆,寫了一副對聯︰「深殿語從容,廿載家山,印心石在;大江流日月,八千子弟,翹首公歸。」
他也真不愧是是飽學之士,一副對聯寫下,不但岳州知府心悅誠服,便是連陶澍見了,也不能不慨嘆三湘名士,果然名不虛傳!只有一節︰印心石的典故是近日才在朝堂上發生的,知者甚少(左宗棠是在與胡林翼的通信中得知的),這個作者如何知道?找來岳州知府問過,才知道是左宗棠。問在哪里,回答︰「已經回淥口去了。」
陶氏愛才之名果然不虛,請岳州知府派人帶自己的手本連夜去追,並且交代參將︰「你去告訴他,他不來,我不走!」
參將追上左宗棠,又將他請回岳州,陶澍親自開中門相迎,肅客上座,左宗棠要執弟子禮大禮參拜,陶澍執意不肯,最後還是行了平禮相見。兩個人一見如故,談風土,談藝文,談朝政,都有深戚我心之感。
到了後來,陶澍不但助以火膏之資,更代子求婚,與左宗棠結為兒女親家,方始告別——這已經是十余年前的事情了。
十余年間,左宗棠還是舉人功名,一路蹉跎,在家鄉課人子弟,以供三餐之需,生活得很是窘迫。這一次胡林翼到訪,讓他驚喜莫名︰「潤之兄,別來無恙?」
「潤之此來,實是為恭喜季高兄也。」
左宗棠很疑惑的搖搖頭︰「潤之兄何出此言?我于這湘陰城中以授課為生,又何來恭喜?」
「曾滌生回鄉了。季高兄知道嗎?」
「這,知道的。如何?」
「皇上派駱儒齋傳恩旨,改授曾滌生戶左之職,以學習在軍機行走。這猶不算,皇上的旨意中還有一條,著曾滌生于兩湖,江南一遞撿拔大才之士,為國舉賢!季高兄,你之才華勝我十倍,這一次必是……怎麼了?季高兄可是有什麼難言之隱?」
「也說不上是難言之隱了。只是……」左宗棠苦笑了一下,他和曾國藩當年不睦,是很多人都知道的,听到胡林翼帶來的這個消息,心中很是有點患得患失起來。
「若季高兄以為和曾滌生會為當年之事記掛在懷,便也太小瞧了他的氣度。」胡林翼沉吟一下,已知其故安在︰「當年之事,季高兄也無需縈懷,那不過是君子之爭而已。」
左宗棠是那種功名心甚烈的人,听到胡林翼的話,很是思考了一會兒,最後搖頭一嘆︰「只盼此心如彼心啊。」
下人奉茶待客,兩個人正在說話,門口有人來回︰「老爺,有客到。」
左宗棠接過手本看了一眼,忘情的站了起來︰「是樵野兄和曾滌生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