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節奉安
過了年,奉安大典已迫在眉睫,京城及近畿各地,大為忙碌。在京各衙門,有職司的不說,沒有職司的也要派出行禮人員。近畿地方官,則以護蹕為第一大事,直隸總督納爾經額,署理順天府府尹萬青藜,直隸提督固山貝子奕山,熱河都統麒慶,忙得一塌糊涂。
皇帝出臨,倘或蹕道所經,有任何不妥之事發生,驚了聖駕,非丟官不可,所以都下了極嚴厲的命令,直隸省內大捕盜賊。抓到盜首,立刻請旨正法,割下腦袋傳示犯案的地方,一時宵小匿跡,頗為清靜。
過了二月初八,車馬出東便門,在陵工有職司的官員,都取道宛平,先趕去伺候。到了十七啟鑾那天,除去肅親王華豐,大學士杜受田、卓秉恬,軍機大臣賽尚阿奉旨留京,分日輪班進宮辦事以外,其余王公大臣,三品以上的文武官員,以及福晉命婦,都隨扈出京。
皇帝的大駕出宮,先到朝陽門外東岳廟拈香,然後循蹕路緩緩行去。第一天駐蹕黃辛莊行宮,第二天駐蹕半壁店行宮,第三天到了梁各莊,有隆恩寺在城北半山上,皇帝率同文武百官叩謁梓宮。
第四天移靈,第五天皇帝謁東陵,第六天奉安定陵地宮,由皇帝派遣的協辦大學士周祖培恭題神主,一生為國事操勞的道光皇帝,一生大事,到此結束。
大葬禮成,皇帝在隆恩寺行宮召見軍機大臣。由于慕陵工程,辦得堅固整齊,典禮亦部署得十分周到,皇帝巡視一番心中也很欣悅,所以照例的恩典,格外從寬,承辦陵工的大小官員,個個加官晉級。隨扈當差以及沿途護衛的兵丁員弁,各賞錢糧。一道道的諭旨發下去,無不笑逐顏開。
天子居處,即是行在,在靈前行禮之外,軍國之事還是照例飛報行在,等候皇帝處置的。賽尚阿以軍機大臣留守京城,賈禎是隨扈的領班大臣,由彭蘊章挑起門簾,幾個人魚貫而入,叩頭行禮︰「臣等,叩見皇上。」
「都起來吧。」皇帝穿著禮服,正在六福的伺候下在用午膳。說是禮服,其實是素服,為了避諱,故意這樣說的。看幾個人進來,皇帝擺擺手,示意內侍將碗碟撤了下去︰「有事?」
「是。回皇上,上年年底,皇上有旨意,著英人將牛痘技術傳授給我天朝醫生,經過兩個月的學習,已經有初步320名醫生掌握了牛痘種植之法,只等太醫院研制出來的牛痘配方通過,就可以正式下發到十八行省,交付有司,正式將這惠民之方傳播開來了。」
帝接過水,漱漱口,吐在六福捧過來伺候的金痰盂里︰「這件事做得好嗯,費用呢?」
「是。經過戶部有司的計算,在全國傳播牛痘種植之法的話,共需用銀子合計是五百五十四萬兩,皇上前一段曾經有口諭,這筆銀子由戶部支出一部分,各省的藩司衙門支出一部分。臣已經命人妥善登錄明細,具折陳奏了。」
「好。若是真的能夠通過此舉斷絕天花時疫之苦,便是再多的錢也是值得花的。嗯,戶部、禮部、還有太醫院這一次用功之人,著其擬一個名單上來,所有人都要予以嘉獎。」
「是。」
「還有什麼?」
「回皇上話,奉安大典完成,照例要免除沿途州縣一年的賦稅額度的。」
「有那幾個州縣啊?」
「宛平、良鄉、涿、房山、淶水、易,共計六州縣。」
「就照常例辦理吧。擬旨,明發。」
「是,「賈禎答應一聲,又說︰「回京之後,宣宗成皇帝神主入太廟的升祔典禮。臣請皇上的旨意,要派遣哪一位宗室王公充任差事?」
「讓老五去。他在宗人府中的差事也做了有一年多了,大約也習練出來了。這件事,就讓他去。另外,讓禮親王做副使。」
臣議事不能冷了場面,賈禎答應一聲,看皇帝沒有什麼更多的交代,帶領眾人跪安而出。
巡幸在外,辦事不按常規,有事隨時可以進見,那怕在路上亦可請旨。等擬好了旨發下來,看看時候還早,惇王‘遞牌子’進來,說要謝恩。
皇帝對自己這個五弟,也算是無可奈何。小時候兄弟兩個感情最好,原因無他,老五秉性荒疏,讀書讀得亂七八糟,偏是那些頑皮搗蛋之事,來得比誰都精通。這樣的性子,自然是能夠和天生膽子大的奕相得益彰。
奕之母很得帝寵,愛屋及屋之下,對這個在世的長子(當時的皇長子,皇次子,皇三子都已經因為不同的原因去世了),老皇帝也是疼愛有加。
只是兩小天生頑皮,淘氣淘得出了圈,到了後來,道光皇帝看兩小鬧得實在是不像話,更加上奕的母妃祥妃鈕鈷祿氏恃寵而驕,做事說話很是荒唐,便將奕出繼給了惇恪親王,降襲為郡王。至于奕,則選擇了杜受田為老師,教授他的學業。
奕失去了玩伴,一開始很是不適應,整天大哭大鬧,不過他人很聰明,再加上逐漸長大一點,不再像以前那般胡鬧。奕則不同,幼年襲封為郡王,少了一份管教,還是那般的滑稽惡作劇,成為京城中著名的荒唐王爺。
新君登基之後,恭親王很快得到皇帝的撿拔使用,老五卻只擔著一個御前行走大臣的名頭,正經事他是不管的——他的脾氣秉性皇帝知道,朝臣知道,宗室知道,他自己也知道,完全是一派市井豪杰的作風,所以連御前行走的差事,也很少過問。
不過皇帝卻沒有忘記這個當年和自己一起玩耍的弟弟,在奕交卸了宗人府的差事,轉任總署之後,將他留下來的遺缺,交給了奕。
听六福回報說他遞牌子進來,皇帝立刻召見︰「奴才給皇上請安。」
「起來吧,」皇帝讓他站了起來,上下打量著奕。他長得不難看,可以說,論容貌奕是長成的兄弟幾個中最英俊帥氣的,而且大約是平時和那些販夫走卒在一起的時間久了,沾染上滿身的市井氣,說話、走路都帶著一股萬事不縈于心的灑月兌勁兒,和朝臣面見自己時的那般謹小慎微大異成趣。
「奴才這一次進來,是為皇上有所差遣來君前叩謝皇恩的。」奕說︰「天下人皆知臣弟荒疏,只有皇上棄瑕錄用,奴才……感佩莫名」
「老五啊,一樣米養百樣人。你天生的性情,旁的人不知道,朕又豈會不知道?除了念書念得不是很好,你實在也是賢王一名呢」
皇帝說的話是上一年年底的事情,奕想進獻一條黃花魚,而敬事房的太監有所需索,他不給,太監便百般推搪阻攔。奕大怒,後來在一次帶引的時候,居然親自端了一盤魚,呈上御案。
皇帝不知道怎麼回事,一問之下,他答道︰「敬事房的太監要紅包,不給不讓送進來。我沒有錢,有錢也不能給他們,只好自己端了來。」皇帝勃然大怒,將敬事房的太監,交付慎刑司杖責,狠揍了一頓。
听皇帝言及舊事,奕再一次跪了下來︰「臣弟這點小心思,原本也難逃皇上法眼。更加不敢當皇上褒獎。臣弟只知道以精白一心侍奉皇上,其他的,臣不敢多想。」
「朕就是欣賞你這番精白一心,以侍朕躬的作為。」皇帝站了起來,「老五啊,你是朕的血親弟兄,外面的人只當你頑皮胡鬧,其實,朕知道,你也是那等胸中自有機抒之人。這一次給你個不算很輕松的差事,好好的做,做好了,朕日後于你有大用處的時候,也可以用來堵那些人的嘴巴。」
「是,此番奉先皇神主牌位升袱太廟,本就是臣弟為他老人家做的最後一件事。」說到這里,思及父子之情,奕紅了眼圈,聲音變得哽咽︰「臣弟自當妥善從事,……」
皇帝也眼框發緊,強自笑道︰「你有這份心,皇阿瑪在天之靈,一定能夠看得到的。他老人家看你出落得更加出息,也會含笑天上的。」
「是。」
大駕還京,休息了幾天,就到了咸豐三年正科科考的日子,這一科的正主考皇帝點了翁心存,副主考是改任禮部尚書的原左都御史花沙鈉,內閣學士、禮部尚書倭仁,還有一個是上年從山東、河南辦差歸來的戶部左侍郎閻敬銘。
至于其他的十八房房考官,都是各自從內閣有司挑選文字、品德優長之人充任,也不必一一細表。
「每一次的掄才大典,都是天下學子、士紳、百姓交相觀望的國之大事,有些話啊,不過是官面文章,朕每一次親自選拔幾位主考的時候,都要說一次。今年也不例外。」
以翁心存為首,一打馬蹄袖跪了下來︰「臣等恭聆聖訓。」
「首先是一個德字。若是對你們的德行不放心的話,這等大事,朕萬萬不能交托。不過,就如同道光三十年恩科之前,朕和卓秉恬說的那樣,便是你自己持身得正,你的家人呢?你的家人能不能也同樣的不受賂遺?若是有的話,則你又如何自處?」
不等眾人表態,皇帝又繼續說道︰「然後嘛,才是一個‘才’字。天下數千名舉子,匯聚北京城中,為十年苦讀,鐵硯磨穿的讀書生涯冀求畫上一個滿意的休止。小民有場中莫論文之說,不過,那也是鄉試、省試之時。到了京中,匯集天下十八行省的精英之才,爭一日之短長,是不容易僥幸的。運氣的好壞,就看主司可有衡文的巨眼?」
「到京中來參加會試,必然有中、有落。朕希望等到這一科考試結束之後,榜上有名的自然歡欣鼓舞,那落地返鄉的舉子,也只有心中慨嘆時運不濟,而不會听見有人說,此番不中,只因為‘遇著這樣不通的主司’。說一些‘不是文章不好,只是主司無眼’的風涼話要知道,你等清譽事小,若是民間有此等議論,事關朕之令名」
听皇帝這樣說話,翁心存心中一驚,趕忙摘下大帽子,伏地奏答︰「臣等定當認真疏爬,萬萬不使此科有遺珠之憾。更加不敢因我等處事荒謬,有傷聖上識人之明。」
「你能夠這樣想,自然是極好。須知保全朕之令名,便是保全爾等的身家富貴。」說到這里,皇帝的神情轉為和煦︰「入闈之後,你們要多多心念天下讀書人的辛苦,只要心存此念,則神明必當暗中庇佑。」他又說︰「就這樣,你們下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