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節舊怨難平
距離進臘月還有兩天,這本來是皇帝準備出城親臨西苑,去實地探察此番英人所攜帶而來的火炮的戰術能力的日子。不過滿朝大臣皆以為不可,他們的理由是︰天寒地凍,西苑又從來都是荒涼之地,便是可以搭起行幄,也難抵北風呼嘯,寒意侵襲,若是皇上龍體受了風寒,不是當耍的。所以懇請皇上將此事延後幾天,待到天氣轉暖,再行閱看也不遲——左右英國人也不會離開。
皇帝有心堅持——今年春天的事情相當的多,過了年就是咸豐三年,先帝梓宮即將舉行奉安大典,自己還要移駕熱河,這都是要在春天的時候進行的,若是再考慮到和英國人會商、購買火炮的事宜,便是這日程,倒很是需要抓緊一些。
但是眾臣的意見也不能不考慮,自己可以有行幄取暖,那些大臣呢?隨扈的兵士呢?最主要的,那些神機營的將士呢?在這冰天雪地的日子里……,算了,就順應所請吧
當眾宣布了將此事押後的旨意,自然引來眾人頌聖之聲不絕于耳,皇帝笑了一下,對下面站著的眾人說︰「明年春天,先皇梓宮即將奉安,朕近日听恭王回奏,英人心念先皇聖德,請求我朝允準,在先皇梓宮奉安之際,派文翰為特使,出席祭典。朕昨天在和軍機處幾個人見面的時候說起了這件事,賽尚阿和賈禎都以為,這是英人心中尚有君父之念的體現,天朝似乎應該順應所請,準予英人在先皇山陵前行禮。」
「朕想了想,這件事不妥當。便不提中英兩國禮法不同,行禮的先後次序如何排列要我朝禮司官員和英人來回商討,大費周章,更加耗時虛糜;只說先皇在世的時候,深以英人用武力強自將我天朝領土劫掠而去以為憾事難道英人在靈前行禮,就可以解去先皇聖心中的隱憂嗎?就可以告慰先皇的在天之靈嗎?」皇帝用力一揮手,斬釘截鐵的說道︰「所以啊,這等心意朕可以領,梓宮奉安祭奠大典,著總署衙門知會英人,讓他們不必參加。」
「皇上處事決斷,實有天朝上國風尚,有理,有情,有節。想來英人但有良知,也不會再到我皇上面前嘵嘵。」
皇帝不置可否的一笑,沒有說話。不允許英國人到大典上來行禮,更多的出于其他的考量︰算上道光三十年,登基已有三年左右的時間了,這段時間以來,新政推行屢屢得手,他卻不敢有任何自滿情緒。很多事不過是依仗著自己身為人主,強行或者半強行的推行下去的,直到今天總算是沒有出什麼紕漏,倒真的是要邀天之幸了。
每天和大臣見面,這些人口中稱頌之言不絕于耳,背後的那些人情巇(音西),仕途齷齪,縱然于君父不敢有半分流露,只是看到堆積在御書房中,各道御史上來的彈劾恭親王奕和總署衙門的折子,皇帝心中很清楚的知道,這些人表面上是在攻擊恭王,實際上,卻都是項莊舞劍
這一次英使提出請求參加先皇奉安大典,若是因為內中可能有‘先皇聖德,引得四方蠻夷追慕仰思’的思路而允準了,只怕立刻就會有人上折子說話,這些人的說話皇帝能夠想得出來,無非就是一些禮儀失常,致使先皇在天之靈難安的文字——所以,他才要先一步堵住眾人的口也省的日後再為種種不可談之事,借題發揮
「禮尚來了嗎?」
「臣在。」禮部兩堂從人叢中走了出來,在丹陛下跪倒︰「英國人的要求雖然被駁回了,但是其人心懷天朝,追慕先皇聖德之心卻不可不有一番嘉獎。孫瑞珍,倭仁?你們兩個人下去之後,把這番旨意和內閣明發,孫瑞珍,你親自到英國領事館去一次,把朕的這番意思宣講給英人。」
「是。臣領旨。」
「再有就是上一次你上折子說的明年春天請移駕熱河行宮一事,朕準了。」皇帝的眼楮在下面溜了一圈,端起了御案上的︰「禮部盡快擬出隨扈、伴駕、留守京中的人員名單,下一次朝會之前,朕要看到。」
「是。臣等下去之後,立刻著手操辦此事。」
「哦,讓七弟,九弟他們小哥兒幾個,這一次也隨朕一起前往,讓他們到聖祖、高宗皇帝當年駐蹕的地方去,領悟一番先皇的聖意。」
「喳。」
皇帝放下,向站立在一角的六福點點頭,後者拉長的嗓子唱喏一聲︰「退」
回到部中,孫瑞珍和倭仁坐下來商議了一會兒,各自有听差倒來熱熱的釅茶,端上手巾把,讓兩個人休息,另外一邊,有人取來大清會典則例,把上面的細則文字抄錄下來,必要的地方填上人名,便算月兌稿,給兩位大人看過,就可以送交內奏事處了。
「艮翁。皇上今天的話,是不是有意為之啊?」
倭仁是蒙古人,字艮峰,道光九年的進士,為人方正,又是深研理學,咸豐元年的秋天,被皇帝從內閣學士兼翰林院掌院學士的職位上改調禮部尚書一職。
正如皇帝想的那樣,若是真的允許英人參加大典的話,他就是第一個要上折子的。其實不單是這件事,便是總署衙門成立之時,也是他第一個上折子表示了明確的反對意見,其中有︰‘立國之道,尚禮義不尚權謀;根本之圖,在人心不在技藝’、‘學術為人當恪守程朱,此外皆旁皙小徑,不可學也’、‘天下未嘗無才,待朝廷大氣轉移之。何謂大氣?誠而已矣’的警句,在清流中也被廣為贊頌傳揚一時。
只是皇帝執意要做,而且有以惠親王、恭親王、鄭親王,定郡王等一干宗室勛貴的支持,他的意見沒有被皇帝過多的重視。
听孫瑞珍說完,倭仁停了一下,拉長了聲音說,「皇上年紀雖輕,卻是聖明本色啊。」他說︰「便是皇上俯準英夷所請,我也要上折子封駁先皇奉安,何等大事?隨扈行禮的官員中多出來幾個金發碧眼的夷人,將來推始論緣,你我二人身為禮臣,卻不能匡扶君父,嘿」
「皇上聖明,先一步回絕了英人荒唐之請,艮翁也不必為此憂煩了。」
「不提此事了。」倭仁說︰「英公,听聞最近京中出了一檔奇聞了嗎?」
「不知道艮翁指的是什麼?」
「就是銘翁府中來客之事?」
「這,略有耳聞。」
李泉帶著曹靈和下人千里來京,最近成為北京城中街談巷議的趣聞。而且口口相傳,越來越邪乎,有的說是李泉和曹靈自小青梅竹馬,長大之後,曹靈出落得美艷無雙,給同城的惡霸看中了,一定要強娶過門,做第六房的小妾,兩家不從,惡霸派人把李泉之父毆打致死,李泉投告無門,才連夜帶著未過門的妻子出逃。
也有的說是曹靈的母親嫌貧愛富,一心要自己的女兒嫁入豪奢之家,曹靈不從,和李泉商議好了,效仿卓文君夜會司馬相如古例,帶著丫鬟、女乃媽出走;還有的說李泉本來就是落魄公子,路遇曹靈,驚為天人,施展種種風流手段,將她弄上了手,然後連夜奔逃至此。總之是怎麼難听怎麼編排。
孫瑞珍也大約听過這樣的傳聞,心中卻從來不肯相信,倒不是旁的,只是這等捕風捉影之事,全無半分實據,更兼著像他這般從來以孝悌持身的君子,最不喜背後論人之非。便是在自己府中,也是明令禁止下人議論此事。不過他卻不明白倭仁為什麼會說起這件事。
倭仁端著茶杯放在手中,用兩只手包裹著,思忖了片刻,他放下茶杯︰「我想,上折子。」
「所謂何事?」
「為張小浦身為一省學政,卻不能做到有益教化,治下出了這樣的風化之丑,他身為學政,我身為禮尚,主管天下文教,難道便不應該上折子嚴參嗎?」
孫瑞珍深深的一皺眉。只是這一會兒他就明白,倭仁維持教化風尚是假,為老師報仇是真說起來,倭仁和當年死諫的王鼎有一番師弟情誼,座師身死,王伉不能一伸先父志願,最後落得郁郁而終,穆彰阿自然的首惡,而兩個最重要的幫襯,一個是陳孚恩,另外一個便是現在任職江蘇學政的張芾
明了此節,孫瑞珍心中苦笑,縱然倭仁師出有名,皇上那里也很難就因為張芾治下出了這樣的事體而輕易罷黜一省學政,到時候打虎不成,反倒平白給自己立了一方敵手,卻又何必?
想到這里,覺得有必要勸他幾句︰「艮翁有志宣揚聖人教化之言,自是我等表率,只是,張小浦身為一省學政,卻也不可能面面俱到,縱使有失,怕也很難追究到他的頭上吧?」
王鼎尸諫是在道光二十二年的五月,每一年到了老師的忌日,倭仁都要在家中設堂拜祭一番,有時候想起當年師弟情深,還會掉幾滴眼淚。今年是王鼎下世的第十個念頭,想起小民尚有君子報仇十年不晚的古訓,自己妄讀聖賢文章,卻不能一抒先師遺志,真是慚愧
陳孚恩、穆彰阿先後去職,讓倭仁心中舒暢了很久,只剩下一個張芾,卻久居外官,自己很難找到他的錯漏,偏巧,李泉事出,給了他靈感,這才有了上章彈劾之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