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叫起,皇帝和軍機處的幾個人只做了很短時間的商討,就將這件事確定了下來,在明發的上諭中,先談肅順,認為他‘率先蒙蔽,私相議論’以圖解救鄭親王世子載垕‘盜賣先皇遺物于街市店肆之間’的大罪,實在是‘令人不恥其人所為,’,種種揣摩‘聖意’之舉,比之載垕所犯的大不敬罪行更加‘可恨’。著免去肅順一切官職,貶為庶民。
然後才輪到載垕。載垕所犯較之曾國藩當年的謝恩折一事嚴重得多得多,因為在明發的詔書中認定載垕是‘明知先皇遺物賞賜到府,本是頒賞遺念’,其目的是使朝中大臣銘記先皇聖德,不敢有片刻或忘,載垕明知如此,卻將其‘……夤夜盜出,意在售賣’,乃是有心為惡,罪在不赦不過事情還只是听肅順言說了一遍,具體情節尚不清楚。皇帝下旨讓刑部、都察院、大理寺三堂會審,將載垕先行收押,待審清問明之後,再做決定。
熟悉本朝律法的,只是看到上諭中有一句‘非但不敬于朕躬,更且對先皇不恭,全無人心之處,實在難以盡數’的話,就知道載垕是一定要掉腦袋了唯一的問題是,皇帝是不是有意借這一次的事情掀起大獄?
皇帝果然不肯輕易放過,不但是載垕,他還在旨意中派三法司,將鄭親王府中那個叫隆海的奴才也抓來,會同京中有司衙門,讓隆海引路,把當初售賣賞賜之物時到過的幾家當鋪也一一指認出來,然後由京中各衙門派人封鋪原因是,‘……心內深知惡僕身攜御用之物,各家店肆不知出面首告,只以將該惡僕驅出為尚,這等不知禮儀,不尊君父,平日見利忘義之風,可見一斑’
至于關在高牆內的端華,皇帝說他‘自先皇在世以來,深知其人居心澆灕乖張,平日早有所見’,不過第念其為宗室一脈,先皇又是‘唯知以誠心待人’,方‘延宕至今’。然後在上諭中說,自本年內務府之事以來,端華‘巧言令色,應事周旋,欺朕不知其奸,欲常保祿位,是其喪盡天良,愈辯愈彰,直同狂吠,尤不足惜。’
接下來是對端華的處置,除了把他在宗人府高牆內的圈禁又加了五年之期以外,還寫下一句話——听人說,這句話是軍機處‘述旨’之後經由皇帝裁可的時候,朱筆親自加上去的,「載垕劣行如此,不知伊平日將多年以來先皇御賜之物盜賣幾多之數?著宗人府,內務府,會同三法司,將先皇、先祖、暨我朝列祖列宗賞賜于鄭親王府之歷年恩賞之物逐一查明登記在案,並令鄭親王府如數歸還。」
這等追回先朝賞賜之物便等同于抄家了,可以說,這樣的一樁大案發出,除了一個鄭親王的爵位因為是現在的皇帝不能剝奪,不得已只好放過之外,竟是將鄭親王濟而哈朗流傳而下貳佰年的這一脈,徹底的打回了原形
這已經是十二月初三發生的事情,再有半個月的時間,就是每一年照例的封衙期限,不過這一次皇帝很是震怒,各方衙門也不敢有絲毫怠慢,好在本案的情節很是清晰明白,載垕到案之後,不用動刑,便如數招了,具結的證供送上,三法司會鞠定讞,擬定了斬立決的處置。
縱使載垕再有不孝,也是獨蒙嬌寵,眼看著自己白發人送黑發人,仍然身在高牆內的端華托人給恭親王奕,惠親王綿愉寫了一封信,請求兩個人看在宗室一脈的份上,出言解救一二,不求免死,只要能夠緩決,讓孩子過了這個年,就闔府感激涕零了
奕接到端華的來信,也難過了好半天,載垕大他幾歲,按照輩分來說,是他的佷子,而且禮部衙門距離總署衙門不遠,叔佷兩個有時候還能道左相逢,他明知道載垕的罪行非常嚴重,就是上折子也未必能夠使天顏轉霽,還是想一盡人事。
但是還不等他上折子,惠親王就先上折子了,大約的內容奕不知道,不過也能夠猜出一二,無非都是一些老調重彈的話,什麼‘宗室至親’啦,什麼載垕雖‘罪在不赦,幸有我皇上宅心仁厚,恩出于上’啦。
不想惠親王的折子封奏而上,踫了好大的一個硬頭釘子綿愉當年掌管總署衙門之事,做了不到幾個月的時間,就將所有事物交給奕,自己托病在家,干領著衙門中的一份俸享,皇帝早就在暗中生了他的一肚皮的怨氣,這一次他主動送上門來,正好給了他一個絕好的機會,在給他的朱批中將他罵了個狗血淋頭
說惠親王‘自峙年高,又為朕之叔父,于朝政全無貢獻,每日尸位素餐’,對公事從來都是‘昏聵已待’。當年成立總署衙門之時,‘簡派惠親王為領班王大臣’,本意是借助他親王之尊,為天下做出表率,卻沒有想到,‘該王心存游移’,于‘朕交付之差事全無用心經營之處’,將總署事體托付于小輩如恭親王者,自己躲在一邊,‘干領俸享’,實在是‘無恥之極’。
痛罵一番之後,他又降旨,將惠親王綿愉的親王爵位削除,改封為惠穆郡王——這是非常辣手的處置,一時間朝野上下都看到了皇帝對此事的憤恨和惱怒,一個個噤若寒蟬,再也不敢有第二個人做仗馬之鳴了。
雖然朝臣不敢再就此事進言,卻還有一個很大的難題。刑部的處置上報到熱河行在,皇帝當然詔準,不過這時候臨近新年,早就過了勾決之期了。
清例,勾決從每一年冬至之前的六十天開始,按照省份道路遠近,逐一辦理,距離越遠的,越要先行處置,到了冬至前的第十天,是朝審勾決之期,大清立國以來,還從來沒有一個人是在勾決之期早過,臨近新年尚存幾天的時候,仍要降旨斬決的。(關于朝審,勾決,後文祥敘。)
新年是第一大節,在臨近這樣的喜慶日子居然還要殺人,不但有礙天下觀瞻,更會給人留下皇上為政酷烈的印象,這是皇帝不能不考慮的,所以,為了能夠有一個讓天下人心服口服的理由,皇帝臨時命軍機處連夜翻找,終于給他找出來乾隆三十六年的上諭檔,關于犯官王鉦(音正)的前例,用來作為有稽可考的證據。草擬了一份上諭。
這份明發的上諭是這樣寫的︰「向來情罪重大之犯,例由刑部開據事由,另行奏聞,請旨正法,乾隆年間,迭奉諭旨,如三十六年系停勾年份,而官犯王錚等,罪無可逭,即于正法,成案可稽。本日刑部具題,已革除親王世子載垕一犯,身為宗室,不知本是太祖一脈,不敬祖宗竟至以先皇遺物盜賣而出,至市井之間,店肆之中謀取私利,其情盡傷列祖列宗在天之靈,何能忍耐?」
「……今已早過秋決屆期,若因停勾之年再行停緩?致使如載垕之情罪重大之犯久稽顯戮,朕何以面對我朝列祖列宗?又何以肅刑章而示炯戒?載垕著旨到之日,立即處決,派大學士卓秉恬、宗人府府正惇郡王奕監視行刑,欽此。」
奕正在北京會同宗人府、內務府辦理抄沒端華家產的差事,他知道皇帝為這件事發了極大的脾氣,甚至上表為載垕乞情的綿愉也落了個灰頭土臉,這也是載垕為人荒唐,又做出這樣大不敬之事,也怪不得皇上動怒,在衙門中領了旨意,嘆了口氣︰「來人,請提牢司夏老爺。」
夏有權到了跟前,給王爺,卓秉恬見了禮,奕對他說︰「夏老爺,都準備好了嗎?」
「是,回王爺的話,都準備好了。」
「你親自料理,不要鬧出什麼岔頭來,否則,這一路行去,給載垕一嗓子喊出來,一聲半句,你、我的差事就算是徹底砸了到時候,不但無功,更且有過。你明白嗎?」
夏有權是做老了差事的,聞言笑著點點頭︰「王爺,大人放心,卑職早有預備。」
載垕押在刑部大牢中,仍舊不改旗下公子哥的顏色,在他想來,盜賣御賜之物雖然罪行很大,不過自己的阿瑪是一國的親王,先皇崩逝的時候也是顧命大臣之一,皇上又怎麼能不念舊情?更何況現在已經到了年根底下,更加不能不顧及天下人的觀瞻。只要能夠拖過了年,家里再花錢從中運動,想來大事化小未必可得,保住自己的一條命總是在意料之中的。所以呆在牢中,他並不著急。
載垕的手面闊,經常有賞賜,所以刑部的差役都願意巴結他。但此時不便叫他們來服役,怕言語或神色之間有所泄露,讓他發覺疑竇,引起許多麻煩,所以夏有權親自到了他的牢中,伺候他大洗大抹了一番,換上杭紡小褂褲,細白布襪子,雙梁緞鞋,然後穿上江西萬載出的細夏布長衫,外套一件玄色實地紗‘臥龍袋’。頭上戴一頂竹胎亮紗的小帽,帽結子是櫻桃大的一顆珊瑚,帽檐上綴一塊綠如春水的翡翠。左手大拇指上一只白玉扳指,右手拿一把梅鹿竹的折扇,扇面上一邊是王麓台的山水,一邊是惲南田的小楷。完全是一生下來就有爵位的‘旗下大爺’的打扮。
出了牢房,原該往南,夏有權卻往北走,一面走,一面說︰「從提牢廳邊上那道門走吧,近一點兒。」
載垕沒有多想,踱著八字步,跟著他走,一走走進一座小院落,驀地站住腳說︰「怎麼走到這兒來啦?這是什麼地方?」
「那不有道門嗎?」
倒確實是有道門,不過那道門,輕易不開,一開必有棺材進出。載垕是知道的,正站著發愣,給人在後面推了一把,腳步進到門里,穿過一條夾弄,往左一拐,便是個大院子,站著十幾個番役,有的提著刀,有的拿著鐵尺,有的拿著繩子,還有輛沒有頂篷的小車,一匹壯健的大黃牛已經上了軛了。
載垕臉色大變,張皇四顧,大聲喊道︰「怎麼回事?怎麼回事?」
奕上前一步,高聲喝道︰「載垕接旨」
載垕沒奈何的跪了下來︰「奴才在。」
奕高聲念道︰「……載垕之情罪重大之犯久稽顯戮,朕何以面對我朝列祖列宗?又何以肅刑章而示炯戒?載垕著旨到之日,立即處決,派大學士卓秉恬、宗人府府正惇郡王奕監視行刑,欽此。」
听他念完,載垕嗚咽有聲,嗓子眼兒里嗚嗚嚕嚕響成一片,連‘奴才領旨謝恩’這簡單的幾個字都說不清楚了。奕硬起心腸,向夏有權點點頭,後者指揮差役,把嚇得渾身癱瘓的載垕架起來,放到牛車上,連人帶座位緊緊地綁在了一起。
夏有權把手中的硬栗木又放了回去,看他的樣子,可知功夫只用到這里就可以,其他的備用措施,都可以放開了。
向來菜市口看殺人,只有市井小民才感興趣,但這天所殺的人,身分不同,一國的親王貝勒,便是有罪,也不外乎賜綾賜酒,還沒有過顯戮的;另外一個,就是時日不同,眼下已經到了臘月十六,大清國還從來沒有在這樣的時候開刀殺人的呢
因為這樣的緣故,所以頗有大買賣的掌櫃,甚至縉紳先生,也來趕這場熱鬧。他們不肯也無法到人群里去擠,受那份前胸貼後背,連氣都喘不過來的活罪,這樣,就只好在菜市口四面,熟識的商鋪里去打主意了。其中有家藥鋪,叫做‘西鶴年堂’,據說那塊招牌還是嚴嵩寫的,這話的真假,自然無法查考,但西鶴年堂縱非明朝傳到現在,百年老店的稱呼是當得起的,所以老主顧極多,這時都紛紛登門歇腳。西鶴年堂的掌櫃,自然竭誠招待,敬茶奉煙,忙個不了。
遷延了片刻,只听外面人聲騷動,車聲轆轆,隱隱听得有人喊‘來了,來了’的聲音,大家顧不得再喝茶議論,一擁而出。西鶴年堂的小學徒,隨即搬了許多條凳出來,在門口人潮後面,硬擠下去擺穩,讓那些客人,好站到上面去觀望。
倒是有車來了,兩輛黑布車帷的後檔車,由王府護衛開道,自北而南,越過十字路口,駛入北半截胡同。
「這不是囚車,囚車沒有頂。大概是監斬官到了。」一個熟悉朝章的人說。
他的話沒有說錯,正是監斬的奕和卓秉恬到了。進入北半截胡同,臨時所設的官廳,自有刑部的司官上來侍候。奕皺著眉說︰「想不到會有這麼多人回頭你們要好好當差,這個差使要出了紕漏,那就吃不了,兜著走了。」
「別的倒不怕,就怕這一層,照例犯人要望北謝恩,看樣子載垕已經連下跪的力氣都沒有了,那該怎麼辦?得請王爺和卓大人的示到時候百姓起哄,……」
「笑話」卓秉恬大不以為然的神色,「載垕是什麼忠臣來的嗎?百姓起什麼哄?」
一句話給奕提了醒,「老大人說的極是。該怎麼辦就怎麼辦,刑部的差役連這樣的事情也辦不來了嗎?」
有了王爺的話,刑部的差員做到心中有數,又行了個禮,這才退了下去。
過了一會兒,載著載垕的囚車過宣武門大街到了菜市口,載垕渾身癱軟如泥,口水鼻涕眼淚流了滿臉,倒是讓那些看熱鬧的百姓大失所望。有差役把他從車上架下來,放在刑台上。
其時官廳外面的席棚,已經設下香案,奕和卓秉恬請了聖旨,升上臨時所設的公案,主管宗人府屬下刑名的直隸司郎中,依禮庭參,靜候發落。奕問道︰「載垕可曾帶到刑場?」
「已經帶到了。」
「他怎麼樣?」
「回王爺的話,很安分。」
「既然這樣,」奕轉臉向卓秉恬詢意見︰「旨意已到,不必再等什麼了。我看早早動手吧?」
「王爺見得是。」
「好了」奕向直隸司的郎中吩咐︰「傳話下去,馬上開刀」
「是」直隸司郎中疾趨到席棚口,向守候著的執事吏役,大聲說道︰「斬決欽命要犯載垕一名,奉監斬官惇郡王堂諭︰‘馬上開刀’」
「喳」堂下吏役,齊聲答應。飛走奔到刑場去傳令。同時奕也離了公座,走出席棚,由直隸司郎中陪著,步向刑場。
早有站在載垕左後方準備好的劊子手懷中抱著鬼頭刀在等待著了。說是砍頭,實際上應該說是‘切’才是的。劊子手行刑之時,反手握刀,刀背靠肘,刀鋒向外,從犯人的脖子後面,推刃切入。
載垕渾身如同一灘泥一般,便是下手也很覺得為難,不過能夠在刑部擔任劊子手的,都有獨到之功,他們有個千百年來一脈相傳的心法,正好拿來使用。
他站在載垕後方,略略偏左,先起左手在他肩上用力一拍,載垕這時候已經是草木皆兵,一拍便一驚,身子自然往上一長,劊子手的右臂隨即推刃,從載垕後頸骨縫間切進去,順手往左一帶,刀鋒拖過,接著便是一腳猛踢,讓尸身前僕。這一腳踢得要快,踢得慢了,腔子里的鮮血往上直標,就會濺落在劊子手身上,被認為是一件晦氣之事。同時運足丹田氣,嗓子中爆喝一聲︰「嘿」
這樣做法也不知道是哪里流傳下來的規矩,凡在刑場上劊子手一刀下去,必定得喊這麼一嗓子,免得鬼魂附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