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八日,各部開衙,軍機處也開始正式入值。自從咸豐八年九月以後,一個親王,一個大學士被貶被殺,弄得這個朝中第一樞廷之地,居然變得冷清了下來。
這還不算,軍機處一滿三漢,載垣不提,只是以旗人王公之尊領班,平日伴食而已;剩下的三個人,表面上一團和氣,暗中卻是互不相容,尤其是以孫瑞珍和翁心存各自領袖南北,雙峰對峙,越演越烈。不過彼此一朝為臣,皇帝于這種事情早年有過上諭,總算還是維持著彼此的臉面,到上一年的年底,終于因為一件事情而表面化了。
事情的起因是在咸豐八年的十月間,照例是京中各部‘京察’之期,其中由吏部改調刑部任職郎中的翁同書京察為一等。
這件事給了孫瑞珍以可乘之機,邸抄發出之後,他請袁甲三、李鴻藻過府,商議了數個時辰之久,到了第三天,兩個人分別上了一份奏折,以《大臣子弟不宜破格保薦》為名,彈劾翁同書的京察一等所來不正。
袁甲三認為,翁同書京察一等,非例所有,折子中詳細列舉了刑部京察的種種規制,說刑部京察,向以律例管提調、秋審處坐辦列入一等(也就是俗稱的八大聖人),如提調坐辦中有主事,則取各司正途出身掌稿郎中或員外郎補其數。從未聞不提調、不坐辦,不正途而得京察一等者,有之,則‘自軍機大臣翁心存之子翁同書始。’
接下來他引用乾隆年間劉統勛疏請裁抑大學士張廷玉親族的故事,以為劉統勛防微杜漸,不獨‘為國家保其法,亦為張廷玉保其名’,又說,‘翁心存誠非賢者則已,誠賢則奈何使天下之奔競夤緣者,援其子弟之事以為口實哉’?最後建議將翁同書的京察一等‘飭部更正’,也就是取消。
就事論事而言,這番話說得不為無理,只不過,這份折子所攻訐的對象,並不是趙光、鄭敦謹等刑部堂官,而是借此事,打擊曾國藩和翁心存。翁同書是翁心存之子,而刑部是曾國藩所管的,這樣的折子上達天听,自然引發了很劇烈的動蕩。
皇帝拿到折子,認真的想了想,大約能夠猜出內中的一番意圖。軍機處接連去了兩員重臣,開年之後自然要增補一二員,朝中已經開始出現了皇帝‘重漢抑滿’的流言。所以其中一個,是一定要補一名旗人的,而另外一個漢人的人選,就有點麻煩了。
若是再補充進一個南地的漢缺官員,孫瑞珍受不得數面而來的夾擊,必有辭去之意——這是皇帝不願意看到的。其實,就是沒有袁甲三和李鴻章所上的這樣一份表面上看起來是在彈劾,內在含義卻是在提醒自己的折子,他的心中也不會再挑選一名南地漢臣了。
能夠入值軍機處的重臣人選不會很多,戶部一個閻敬銘、都察院一個袁甲三、再加上一個翰林院掌院學士許乃釗——因為上面的原因,祖籍浙江的許乃釗很快就為皇帝放棄了。但剩下來的兩個人,該選誰好呢?就在皇帝猶豫不能決的時候,閻敬銘上了一份折子。,
駱秉章四月上任,五月真除,在他上任之前的咸豐七年,上任直督納爾經額就已經開始命人在治下詳細勘驗,最終報請朝廷批準,和英國人商定,開始勘定界址,要修建一條從保定直達北京的鐵路——在北京這邊的車站,選在了通州——全長在四百三十余公里左右。
不料事情尚未底定,兩國戰端驟起,英國展開撤僑行動,工程人員紛紛離開,納爾經額很無奈,這件事拖延越久越糟糕,沒辦法,只好行文朝廷,請總署衙門出面洽商,希望能夠為工程找到下家,也好免得前期花去的銀子,不至于落到水里。
總署衙門負責出面,和各國會商一番,誰知道各國畏懼兵凶戰危,哪一個也不敢插手其間,一直到了戰事停止,看看沒有什麼接踵而至的危險了,美國公使哈利?赫爾曼出面,準備將這件事托過來,交給和自己多年交好的國內的一家公司。
不想橫生枝節,當初那一家英國公司眼看著局勢平穩,又從香港趕到了保定,面見總督大人,要求重新開始彼此的合作。
納爾經額自然不能答應,認為前期工程未完,英國方面撤僑而走,雙方的關系已經了結,哪有回頭再來的道理?再說,此事已經請總署衙門出面料理,奕也派人從京中寄來信函,內中告訴他,美國公使出面為之解決了麻煩,用不到多久,來自美國的鐵路公司代表就將抵達中國,屆時再行商討合作事宜。若是自己這邊回頭吃草,答應了英國人的要求,日後如何為官為人?因此,納爾經額一再拒絕,言辭相當嚴峻。
而英國人的理由是,臨時撤走工程技術人員,並非是英國人有意毀約,只不過是出于不可抗力的緣故,不得不爾,如今眼見並無障礙,回頭要求中國人重新履約,不能算是自己的不對。
從他這里找不到出路,英國人無可奈何,只好派人去北京尋求援助。這時候,以外相在中國負責兩國談判的格萊斯頓爵士尚未離開,就勢將此事向奕做問訊,希望能夠滿足英國鐵路商人的要求,還是把工程按照當初簽訂的合同,交給英國人來操作。
奕也很覺得為難,為了能夠得到這樣的一份大單,美國人,包括美國公使赫爾曼先生在內,幾次宴請、招待總署方面的各色人等,只是為了拿下工程,自己口頭上也答應了,如今英國人在談判桌前又提及此事,如何推拒呢?
眼見到了談判後期,仍自拿不出一個解決之道來,奕沒有辦法,只好奏報皇帝,恭請御裁
皇帝也沒有更好的選擇,琢磨了幾天,給他想到了一個辦法,在軍機處叫起的時候,把總署衙門的人也傳到了御前,「老六前幾天說的事情,朕想了想,英國人所說不為無理,但終究是大大的耽誤了我天朝的時日,雖然是為了兩國開戰,不得不避凶趨吉,但過錯非在我天朝。而美國呢?」
他端起御案上的女乃子啜了一口,繼續說道,「能夠在此局勢板蕩之時,伸出援手,天朝也不好不感戴其國這份雪中送炭的情誼。但友情是友情,正事是正事。天朝與英人有過合同,不能不按照合同辦事。這樣吧,由總署衙門和直隸總督衙門共同出面,招標建設。」
奕楞了一下,皇帝口中的話他一點也听不懂,「皇上,請恕臣愚鈍,……」
「很簡單,讓英美兩國商人各自造價,報上單據來,看哪一家的錢少,就用哪一家的。」皇帝笑眯眯的說道,「嗯,除了以上兩衙門之外,讓戶部和工部也加進來,朝廷先做出一份報價來,朕看看再說。」
孫瑞珍腦筋轉得極快,立刻踫頭答說,「皇上,招標之法,標新立異,除了可將我天朝鐵路大工用度壓減至最低之外,還可以使兩國中的輸家無話可說。實在是安國、興民無上良法,臣不勝感服。」
曾國藩沒有他那麼靈透,但經過這一番折沖,卻給他尋到了孫瑞珍話中的弊端,「皇上,臣以為不可。」
「哦?」
「用度大肆減少,材料、人工必然隨行就市。若是有從中侵魚、疲滑者,臣只怕鐵路建設竣工之後,無長遠之益,有眼前之弊啊!」
他的話眾人自然听得懂,皇帝也很明白,「你是擔心出現什麼破爛工程嗎?」他沒好意思說出現‘豆腐渣’工程。看曾國藩踫頭不止的樣子,展顏一笑,「你們仍舊是不大懂所謂招標的意義。這件事表面上看起來,似乎有曾國藩所言、及所不敢言的弊政,實際上,卻不會的。」
「招標不過是其中的一道手續,為的是尋找到更加合適,使另外一方更加無以砌詞的手段而已。絕對不是讓人家無錢可賺——朕給你們打一個比方吧。雖然兩國共同招標,但總要有一個大約的價錢,就拿這一次要承建的鐵路來說,假如說,一方的報價是一千萬兩銀子;而另外一方呢,若是在八九百萬兩上下,就說明出入不大,若是另外一方的數字只有三五百萬,彼此相去甚遠,就要認真的琢磨一下了。」
他說,「是多的那一方故意抬高價錢,為的是有利可圖呢?抑或是少的一方,早就打定了主意,在其中偷工減料呢?」
這樣的話,下跪的眾人有的可以明白,有的卻還是一頭霧水,皇帝耐心的解釋道,「鐵路大工承建,是有先例可循的,不論是侵佔民田所要給付的賠累,還是曉諭百姓,厝遷墳塋所要花費的銀子,以及征用民夫、購置設備等等,都要算作鐵路大工所用。也都是要計算在內的。」
「以上種種,都要算作是工程之中必須要花費的款項,等到工程建設完成之後,鐵路車站、保養、運行、調試,也要用到大批的人工和銀兩。」他說,「至于招標,只不過是在此事進行之前,將種種花費匯總計算出來,按照招標銀兩所需用的,提前由朝廷、直省截留準備出來,也好做到有的放矢。」
「皇上,那若是超過了呢?」
「超過的數字嘛,就要認真查驗、計算了。為什麼會超出?超出多少?還要多少?追加的這一部分,需要多少銀子才能夠徹底保證足敷使用?」皇帝一邊說,一邊整理思路,他真想把早就存在心中,卻一直沒有機會向眾人當面宣講的‘財政預算’的名詞拿出來,借這個機會推而廣之。
但轉念一想,一來此事不必亟亟,等到這一次的招標結束,甚至等到按照標書所載的數字投入進去,產生效值之後,再說也不遲;二來,在場的眾人中,沒有一個肅順、閻敬銘這樣的度支之才,自己說了,他們也未必听得懂,反倒浪費唇舌,便把到口的話咽了回去。
把眾人打發出去,皇帝只把奕留了下來,「招標本是為杜絕經手官員上下貪墨而行的方式,其中最大的特點,只是要求參與競標的雙方各展所長,將工程之中原本可能會有的諸如人浮于事、銀兩虛靡等統統堵上。」
「這樣一來,天朝為鐵路大工所花用的銀子,可以大大的節省下來,更可以免去那些下面的混賬行子借機撈錢的弊政。不過,其中也不是沒有旁的漏處。」
他說的很慢,似乎每一個字都要考慮周詳了方才出口似的,「老六,你下去之後,會同程庭桂、瑞常、閻敬銘幾個人,先各國一步,把我天朝此番花費的銀兩計算一下。此事不要讓旁人知曉,計算清楚之後,具折呈報。朕要看一看。」
等到詔旨發下,引發了各國的震動,招標在中國是新鮮事物,在其他各國早已有之,這樣的方式可以最大程度上避免貪腐的橫行,而且,招標之際,心明眼亮,很難做出什麼手腳。而且,清廷方面,這一次的招標以軍機處、總署衙門、戶部、工部將所有往來明細會餃具奏——這在天朝的歷史上還是第一次,故而個個小心,哪一點也不敢出紕漏。
而除了英美兩國的鐵路商人之外,另外又有來自法國和西班牙兩國的機械工程公司要求各國駐華使領館,也要加入到這一次的招標行列中來。清廷方面不好厚此薄彼,統統答應了下來。
此事一直到咸豐八年的年底,仍自尚未底定,拖得過年開衙之後不久,坐鎮天津,辦理匯總各種用度的戶部尚書閻敬銘上了一份折子。
這是一份皇帝登基以來所看到的最長的折子,除了折子之外,還有六份夾片,足足有三萬多字。在折子中,他詳細開列了所有鐵路大工中所需用的銀兩數目,總計是七百三十九萬零六十五兩三錢銀子。
因為這樣一份詳明而清晰的奏折,皇帝心中的天平終于倒向了一邊。
任命樞廷,關系重大,連閻敬銘也沒有料到,自己居然會為龍目看重,以如此重任交托?自己還不到四十歲呢!見到明發的邸抄之後,回到京城的府里,先吩咐門下,「一切道賀的賓客,盡數推拒,老爺要寫折子。」
第二天將折子封奏而上,皇帝和軍機處見面之後的第一起,就是把閻敬銘招到了御前,「……朕還記得,第一次和你見面的時候,想起來,和昨天一樣呢!」
「當年臣草茅新進,不識龍顏,種種非禮言行,每每思及,魂夢難安,皇上不以臣粗鄙,反交托一部重責,臣只有殫精竭慮,效死以報,上求不負君恩于萬一。」
「你也不必如此自抑。朕既然選定,讓你入值軍機處,就不會多考慮外間那些人的物議。——這番話不但是對朕,更加是對你。」皇帝說道,「軍機處是朝廷政令所出之地,關系重大,毋庸朕和你多說,你也有所領悟。朕想和你說的是,選擇你入值軍機處,雖然還是掛著學習行走的名字,但你在軍機處中,還是要秉持在戶部那般的剛正之風,政務匡扶朕躬之外,于朝中各種不法情事,也不要有什麼隱晦,只要確有實據的話,盡數具折呈報,一切有朕為你做主。」
「是。皇上托付臣下以月復心,臣焉敢為一己私利而有所惜身?」閻敬銘感從中來,聲音都有點顫抖了,「入值之後,定當以血誠之心上侍君父,不敢有半分游移旁顧之處。」
「你的人品,朕是信得過的,貌丑心正閻丹初啊!」皇帝極少有這樣面對面的夸贊臣下的時刻,擺手讓他站了起來,「上一年你在天津,辦理差事,朕很滿意。」他說,「總數七百萬兩銀子,比之江寧修建的鐵路,似乎省下很多錢呢?」
閻敬銘未作他想,以為皇帝是在發感慨,踫了下頭,沒有說話。「江寧鐵路,朕記得是一千四百余萬兩銀子的?總計花費,是不是的?」
「是,皇上聖記無錯,江寧鐵路,耗時三年之久,總數在一千四百萬兩。」
「當初朕還說過,這麼多的銀子花出去,用了三年時間,方始竣事,不算太多。」他拿過閻敬銘上的奏折,翻看了一下,「如今看來,還是花得太多了。」
「如今朝廷國用日足,這等鐵路大工,更是利在千秋後世的宏圖偉業,花用靡費了一些,原也是應有之義。」閻敬銘心口不一的奏答,「皇上就不必為這等小事煩勞聖懷了。」
「不上心怎麼行呢?」皇帝慢吞吞的說道,「一個鐵路工程,就多花用了一倍的銀子,日後這樣的工程全面展開的話,朝廷有多少銀子可以供這些人撈的?」
這樣的話就太深了,涉及其中的人也太多,而且個個位高權重,一旦真的按照皇上的意思動作起來,自己倒霉不提,朝局亦將有極大等到翻覆,故此,閻敬銘連話都不敢說,趴在地上砰砰撞頭,亟亟有聲。
皇帝心中很有些失望,遺憾的嘆了口氣,「你下去吧,從明兒個起,就到軍機處入值吧。」
閻敬銘心中一陣愧意,抬頭看看他,「皇上?」
「去吧,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