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翁心存轟出鏡殿暖閣,皇帝也隨之起身,站到曾國藩的身前,「翁心存府上,刁奴借勢欺壓良善百姓的事情,你知道不知道?」
曾國藩立刻搖頭,「回皇上話,臣不知道。」
皇帝的聲音從頭頂傳來,「不知道也就罷了。」他說,「朕還是那句話,若是為府中下人惹禍,牽連到主子,朕管不到他的這個主子有罪無罪,就是一份失察的過錯,就斷然不會繞過。」
「是,皇上天語教誨,臣永志不忘。多年以來,臣一直以君子持身之道管束下人,從不曾有半點懈怠。」曾國藩答說,「今後,臣亦當一以貫之,奉行不悖。」
「翁心存年紀老邁,暫且不必提,朝中大員例如你、閻敬銘、翁同龢、京外的如朱光第、彭玉麟、崇實幾個,都是朕一力提拔使用的。朕于你等的器重,又自與別不同。故而保全爾等的臉面,就是保全朕的臉面。」他想了想,慢悠悠的說道,「今後行事之間,多多想想,不要讓朕為難,也不要為你等自己惹禍,明白嗎?」
「是。臣都明白了。」曾國藩咚咚咚的踫了幾下響頭,口中大聲說道,「皇上以君臣千秋機遇屬意臣下,臣敢不披肝瀝膽,豁死以報君父?」
「也不必說得那麼嚴重了。」皇帝讓他站起來,望著他的雙眼,忽然問道,「朕記得,你和翁心存有一番師弟情誼的,是不是?」
「是。」曾國藩把和翁心存的師弟關系說了一遍,最後還不忘記為老師美言幾句,「臣想,翁大人累受皇恩,上一年更有柏葰前事之鑒,他又怎麼敢縱容家丁,橫行無忌呢?」
「朕也知道,故此才降了他幾級,略施薄懲。你以為,他要是真的敢目無法紀,朕會就這樣草草放過嗎?」
曾國藩這才算是見識到了皇上的帝王心術,他不敢多想,再一次跪倒,「聖明無過皇上。」
「朕記得,翁心存有四個兒子的,是不是?除了翁同龢之外,都在何處啊?」
「是,翁大人本有四子,長子同書,任職刑部左侍郎;次子音保,早年夭折;三子同爵,出嗣堂叔一脈,任職安徽徽太道;四子就是同龢,承聖命,出任山西學政。」
皇帝點點頭,表示明白,「一門盡簪纓啊。」他說,「翁心存久歷衡文,門生也是遍及天下了吧?」
曾國藩一開始並未將皇上的話放在心上,這一刻腦筋轉動,忽然閃過一個非常可怕的念頭,呼吸都覺得不大平穩了,「這……臣未有所知。」
「怎麼不知道呢?你不也是翁心存的學生嗎?」
曾國藩並不是那種非常有靈動心腸的書生官員,聞言心中更加惶恐,連話都說不利落了,「臣雖然是……翁大人的學生,但,但臣做的是朝廷的官,心中只是想著君父,斷然不敢有東漢遺風之念!請皇上明察!」
看曾國藩嚇得什麼似的,皇帝心中也略有不忍,只不過,朝廷中這種壁壘分明的黨派之爭,已經愈加明顯,自己的年紀還很青,這些人就敢成天想著黨同伐異,日後當會如何?真要是到了尾大不掉的那一天,即便是皇帝在上,怕也不會給這些人放在眼里了吧?難道不是嗎?為南北畛域之爭,自己連續多次,又是降諭旨,又是口誅筆伐,又有什麼效果了?
想到這里,他又硬起心腸,繼續說道,「你能夠有這番思慮,不但是你自身的福氣,更是你闔府一家的福氣。望你多加勤勉,好自為之吧。」
從這幾句話,曾國藩完全知曉聖意若何,伏地踫頭奏答,「臣明白了。從今之後,當一心以朝廷大計為攸歸,再不敢有半點徇私苟且之事。」
「就這樣,你也下去吧。」
曾國藩有些失魂落魄的出了九轉曲橋,心中莫辯所以,只是有一節是再清楚不過的︰皇上于朝中這種南北紛爭,已經到了忍無可忍的地步,看起來,就是先要拿翁心存開刀了。自己應該怎麼做呢?總要想辦法解救老師一番,方好進到同僚之誼,全一點師弟之情啊?站到軍機處直廬的門前,認真的想了想,心中打定了主意︰與其等到旁的人上條章,不如自己搶先一步!
進到直廬中看看,翁心存已經回府去了,這樣正好,有些話也非得要師弟兩個促膝面談不可,當下傳轎出宮,到了距離圓明園不遠處的澄懷園中。
門生拜老師,照規矩進由邊門,出用中門,名為‘軟進硬出’。但曾國藩既有爵位,又是軍機次席,也可以稱得上是‘位極人臣’。到了翁心存府上,門下人開中門迎接,而且先有管家到轎前回明,‘不必降輿’,大轎一直抬到二堂滴水檐前,變成了‘硬進硬出’。
這一次的事情給翁心存惹來了極大的麻煩,從鏡殿倉皇而退,剛剛回府,就有天使傳旨,不但奪去封賞,還要申斥——這是一種非常非常糟糕的懲治措施——派來申斥的,都是太監。
眾所周知,太監因為生理上的不健全,導致了心理上的不健康,說旁的或者不值一提,說起罵人來,真正是自問第二,就沒有人敢稱第一了。而到府申斥,又是頂著奉旨辦差的大帽子,如何不會罵個痛快淋灕?
當然也是可以避免的,就是花錢。太監沒有不愛財的,錢花到了,一切平安,奉旨申斥的太監進到府中,喝過幾杯茶水,收好銀票,說一聲︰‘奉旨申斥’,扭頭就走。倘若不照規矩送,或者送得不夠數,受申斥的主兒,那可就慘了!
太監張嘴亂罵,什麼難听的話都有!會罵的能連著罵個把鐘頭不停嘴,真能罵得跪在那兒的人,當場昏厥。這種事在仁宗朝達到了頂峰,太監從中大撈油水不說,言語之惡毒,用詞之狠絕,實在令人發指。被申斥的官員卻沒有絲毫辦法,因為是代表皇帝,挨了一頓臭罵,還得口中頌聖不絕。
到了宣宗朝,道光皇帝為人忠厚,除了登基之初,為劉鳳詔和曹振鏞為求上位,扳倒托津和戴均元的事情之後,一直厚以待下,極少有傳旨申斥之舉;到了咸豐朝,更是不聞此調久矣——在皇帝看來,這是極為羞辱斯文的舉動,他寧肯自己當面訓斥臣下,也從不肯交由下面的那些閹奴去辦——他知道,這些人辦也辦不來,不過是借此機會,撈幾文錢罷了。
但這一次,他實在是有點動怒了,破天荒的傳喻敬事房,除了上諭之中文字申斥之外,另外命人到翁心存府上傳旨申斥,這一下,六福來了精神。
邸抄發出,翁心存趕忙請人拿了三千兩銀票送到怡親王府,請求怡王從中緩頰,只求銀子花到,可以免了顏面受辱之苦,不料申斥之舉,久已不見廟堂,六福心癢難耐,于怡王奉上的銀子,分文不取,只說,「奴才奉皇命辦差,不敢違抗聖命。」
怡王以為他嫌錢少,一個勁兒的為翁心存說好話,「陸公公,這又何必呢?每天抬頭低頭的,總要給他留一份顏面才是的。得了,看在我的面子上,陸公公您高高手,繞過他這一回,這點銀子,您留著買茶吃。」
「王爺,不是我不給您面子,只是這一次的差事,是皇上當面交代下來的,若是奴才拿了您的銀子,饒過老中堂,日後給皇上知道了,這份抗旨的罪名,是您扛還是我扛?」
載垣瞪他一眼,心中暗罵︰這數年來,你抗旨的事情還做得少了嗎?面子上當然不能這樣說,只好說好話,六福一心想嘗嘗罵人的樂趣,故而不論載垣怎麼說,他就是不肯應承。
兩個人互相糾纏著,到了翁心存府上。後者還不知道呢,以為銀子花出去,當然無事大吉,在廳上跪倒接旨,望闕謝恩之後,只听六福陡然提高了嗓門,「奉旨申斥!翁心存,你是個什麼混賬玩意兒?……」
就此破口大罵,足有小半個時辰之久,翁心存被他罵得涕淚橫流,卻還得嗚嗚咽咽的踫頭謝恩,因為雷霆雨露,莫非皇恩。
他前腳剛剛離開,曾國藩就到府了,眼看府中人一個個都是滿面戚容,他不知道怎麼回事,「怎麼了?怎麼了這是?」
听府里的下人說完,曾國藩短眉緊蹙,皇上竟然不惜派太監過府來?可見聖上心中于此事是何等的深惡痛絕!幸好自己來的及時,或者能夠幫老師挽回一二呢,嘿嘿,幸好,幸好!
「那,老中堂可能見客嗎?」
「曾大人稍等片刻,小的給您去回。」
很快的,下人去而復還,「大人,老爺說了,請大人到書房。」
曾國藩在這里是很熟悉的,也不必下人領路,穿堂越戶,直接到了書房,房中除了翁心存和翁同書父子兩個之外,還有丫鬟下人,在伺候老爺洗臉淨面,看得出來,翁心存剛才大哭過一場,一雙眼楮都腫脹了起來。
給老師行過禮,翁心存擺擺手,示意他暫時落座,「老師,您不要緊吧?」
翁心存還不等說話,翁同書破口出言,「滌生,你說這算什麼事?不過是一介奴才惹禍,居然這樣有辱斯文的派人過府訓斥?這可真不是當年立足未穩的時候了,轉過頭來,就拿老人家開刀……」
他的話還不等說完,迎面就挨了翁心存一記耳光,「混賬!雷霆雨露,莫非君恩,也是由得你這孽障可以妄自評議的?你給我出去!」
翁同書不敢再說話,但看他的表情,卻是怎麼也掩飾不住的不服不忿,在老父親面前跪了下來,「兒子說錯了,爹您不要生氣,當心自己的身子啊。」
「你還知道掛念我的身子,你少說些于君父不敬的話!就是最大的孝敬了。」
經過這片刻的折沖,曾國藩暗中給翁同書使了個眼色,兩個人將老人攙扶著,又坐到座椅上,「其實此事也怪不得藥房兄,雖然老師有管束不力之過,但皇上行以這等非養士之道,也是有違天下臣民屬望甚殷的期盼之心啊。」
「卅載為官,一朝顏面掃地。」翁心存是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樣,「等此事過後,老夫也要向皇上請辭了。」
翁同書大吃一驚,曾國藩卻是一派不以為然的笑意,「老師這話請恕學生不能苟同。自古名大臣如楊文儒、左遺直等,有慨然雄渾之氣,萬刃加身不改之志。老師以先賢自況,由如何能生出為君父謗責在前,獨善其身,抽身遠行之意呢?」
翁心存給曾國藩的一番話說得楞住了,「這……那滌生以為呢?」
「學生想,如今局面搞成這樣子,真該參老師一本。」
這話劍出偏鋒,翁氏父子都愣住了,翁心存的臉上也很不自然起來,「滌生,」他說,「你說得對,今天弄成這樣子,老夫身為家長,一份罪責是怎麼也逃不掉的,只是,我該負什麼責任,請您指教,你知道的,我這幾年很虛心,只要你說得對,我一定認錯。」
「老師不必認真,」曾國藩笑了,他說,「聊為驚人之語,以為破悶而已。」
「滌生,這就是您的不對了,這是什麼時候,你還有心情開玩笑?」翁同書在一邊嘀咕著說道。
曾國藩收攏了笑容,正色說道,「倒也不是開玩笑。」他說,「如今于老師最不利的,便是叔平老弟不在京中,否則,以叔平老弟的聖眷,此事縱使訓斥,也絕不會鬧到這樣的地步。皇上最念舊情……便是看在翁小兄的面子上,亦會大事化小了。」
「不過,叔平不在也是好事。」曾國藩話鋒一轉,又說道,「老師,聖心之中于朝局怕要有一番變動了。即便不是傷筋動骨的,也一定會掀起極大的波瀾。」
翁心存心中一動,今天在鏡殿見面之後,皇帝把自己打發出來,只留下了一個曾國藩,君臣兩個說些什麼,誰也不知道。現在他和自己說這樣的話,是什麼意思?
他也不說話,只是望著曾國藩,「老師可還記得,高宗朝劉延清上章參劾張廷玉、訥親之事嗎?」
翁心存臉色大變。劉延清就是劉統勛,是乾隆登基之後一力提拔,用以對抗張廷玉、訥親等前朝老臣和宗室親貴的一把利刃。乾隆八年之後,張廷玉和訥親兩家的門生、子弟在朝中任職者眾多,已成尾大不掉之勢,就是在這時候,劉統勛上了一份奏折,參劾這兩位朝廷大員,一時間萬馬齊喑,等待著皇帝的決定。
乾隆並未借此機會打掉張氏一族在朝中的勢力,反倒撫慰有加,但經過這件事之後,開始逐漸的清除朝中舊臣,一直到高宗十年,將張廷玉逐回安徽桐城老家,之後更借用兵不力的由頭,陣斬訥親于軍前,徹底將大權收歸到了自己手中。
思及前情,再想想自己這一次所遭遇的空前重譴,翁心存大約的明白了,「我明白了。」
翁同書也听明白了,「即便如此,又如何只拿我翁家人開刀?載垣多年來貪墨成風,反倒給皇上體恤有加,這算什麼事?」
翁心存心中一片迷茫,連兒子口中頻出的大不敬的話都沒有注意,曾國藩為他解釋道,「其實也不是致意要拿老師下手,不過是天假其便而已。」
翁心存認真的想了想,「同書,你先出去,爹和滌生有話說。」
「爹?」
「你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