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實是陷于閻敬銘等出京的,走陸路到了通州,棄岸登舟,順水而下,卻全然沒有半點新官上任的喜慶之情,腦子中想著的,全然是在京中所見所聞,以及為乃父擔驚害怕的惴惴不安。
閻敬銘奉旨辦差,名義上是到安徽安慶,辦理陳興邦毆妻致死一案,實際上,這不過是朝廷慣用的借口!即便要查探他的案子,也該兵部或者刑部派人前往,或者將其人押回京中勘問,哪兒有綠營副將,品秩不過五品的官員,要軍機大臣親自出京的?
這還不算,崇實听到消息稱,閻敬銘此番到兩江去,是為了查探江寧鐵路大工之中,有無貪墨情弊的案子而至的。而若是真的查出什麼毛病來,只怕當年任職江蘇藩司的阿瑪,也難逃公道!想到這里,崇實又憶起皇帝在招自己陛見時,著自己向阿瑪說的話,凡此種種,都可見皇上的聖意若何,只不過,要阿瑪出面首告,老人家會不會答應?不管怎麼說,老人家這一次所臨的,怕是平生僅有的危難之局了。身為人子,總是要想辦法未雨綢繆才是的。
胡思亂想著,官船靠上德州碼頭,他這一次雖然是出京赴任,但皇上有話著自己轉述本省巡撫,故而說是有公務在身,亦無不可。命官船在碼頭停靠等待,他自己走陸路,直奔濟南。到了巡撫衙門,父子相見,崇實大吃一驚,「阿瑪,您怎麼了?頭發……怎麼都白了?」
椿壽苦笑搖頭,「還不是為了閻敬銘出京辦差一事?」
崇實慨然長嘆,「果然如此!阿瑪,兒子這一次來,正是為此事,阿瑪不必惶急,此事並非是沒有轉機的。」
「哦?這話怎麼說?」椿壽盯著兒子的雙眸,語氣急切的問道。
說來也難怪他心中驚懼,咸豐八年年底前後,奕獲罪去職,桂良在任上種種不法行徑,開始浮出水面,特別是在轟動天下的鐵路大工之中,兩江官員上下其手,以國家正用款項,入了私人腰包中的銀子,就不下三百萬兩之多!椿壽廁身其間,自然也不會干淨,只是負責募民司一項公務,就為司中僚員得來了二十九萬兩上下,他所得最多,有十七萬左右。
椿壽雖然是旗人,但秉性比之桂良那般的窮凶極惡,還要略好一些,這筆銀子拿到手中,連著多日魂夢不安,一直到皇上以自己在江蘇藩司任上統籌有方,為大工出力匪淺,改調山東巡撫,這件事就可以永遠的瞞下去了,不料時隔數載,皇上終于還是把這件事提了出來,而且看這幅架勢,竟有不查個河清見魚的結果,萬萬不肯罷手的意思在內?桂良在江寧府城中現在是一副什麼樣的形容自己不得而知,但椿壽卻為此事傷透了腦筋!
偏偏這樣的事情能夠與聞的人不是很多︰勞崇光和自己私交甚好,而且從公務往來,私下拜會的時候,也曾經提及此事,都給他敷衍了過去。畢竟,這樣的事情少一個人知道,就少了一份風險,至于能夠拖延到幾時,就非是一己所能預估的了。
府中的清客唐樹義倒是為自己出過幾個主意,首先就是要上表辭官——如同開年之初的江寧藩司靈桂那樣,回到京中,托請宗室近人,想一個彌補的辦法,請皇上看在當年上書房師弟之誼,宗親親貴的份上,恕過此劫。但這種辦法在靈桂可以,在椿壽卻不可行。椿壽年紀不到五旬,身體一貫健朗,用什麼借口辭官?
第二個辦法就是學上一年的舊例,主動向朝廷坦白其事;椿壽琢磨了幾天,還是擺手搖頭︰這一次不比上回,上一次銀子花出去,是為了皇上南幸,也算是公出款項,措辭之間總還能有一個回避;這回要坦誠其非的,卻全部是私罪,銀子落到自己的口袋中,還能怎麼砌詞狡辯?
唐樹義想出的第三個辦法,就是要椿壽捐資國用。這一條也行不通。咸豐八年的時候,椿壽眼見大工之事底定,朝廷並無下文,心中一塊石頭落地,斥資在京中購置數處房產,由是大興購入良田兩千余畝,銀子已經花得七七八八了,拿什麼來捐資國用?幾天的時間,椿壽的頭發白了大半,故而父子相見,崇實才會驚聲呼叫。
听兒子說這件事並非無可挽回,椿壽又驚又喜,兒子已經漸成朝中大員,再不可以童稚視之了,「這話怎麼說?」
「兒子這一次進京述職,蒙皇上多番召見、面諭,兒子糊涂,一時間未解其意,不過,隨後想想,聖上天語之中多有深意,尤以我父子二人為甚。」崇實說,「阿瑪,皇上有話,著兒子轉述阿瑪。」
椿壽立刻就要起身,轉念一想,又坐下了︰即便是聖旨,也沒有讓兒子向父親傳喻的,否則的話,老子拜兒子,成什麼話了?只听崇實說道,「皇上說,‘阿瑪從山東進獻麗人獻茗的雲霧茶盞,皇上很喜歡。這一次到省赴任,路徑山東的時候,著兒子和阿瑪說一聲,于皇上有忠心,也不必著眼于這樣的小節,想想這幾年來在江南、在山東任上,有沒有什麼行差踏錯的地方,能夠及時補正改過,方是為臣下之道。’」
椿壽眼前一亮,只听崇實繼續說道,「皇上還說,‘臣下以公心侍君,便是有一些差錯,皇上也斷然沒有窮追到底的,只不過,若是日後為旁人指摘而出,則十余載的情分,亦當付諸東流了。’」
椿壽長長的出了一口氣,皇上說出這樣的話來,保全之意已經非常明顯,如今所差的,也只有自己的一份自陳有罪的密折了!而且,從兒子轉述的話中來看,即便自己封奏到了御前,皇上也會為自己留一份情面,斷然不會如同桂良之流那般痛下殺手的!想通這一節,只覺得渾身上下的毛孔都舒展開來,多日憂懼煩腦,一掃而空。
心境放寬,椿壽笑著問道,「那,你想阿瑪幾時上折子,向皇上陳明此事呢?」
「兒子以為,此事毋須亟亟。」崇實給阿瑪解釋道,「說是一定要說,卻也要等到合適的時機開口,方能得收奇效。」
「這話怎麼說?」
「阿瑪認真推詳就明白了。閻丹初出京辦差,正是為兩江上下,貪墨官銀一事,若是阿瑪這時候奏陳其事,閻丹初之行,豈不成了枉費波折?」
「唔,這話倒也是的,總不好為了我父子自保,奪了閻丹初的功勞,那就平白得罪了朝中的軍機大臣,對,這件事可是做不得的。」
「正是此意了。」崇實說道,「不過,也不宜過晚,要是等到兩江查案,水落石出之後,阿瑪的這份自呈忠悃的折子,到了皇上那里,也沒得什麼效用,更顯得阿瑪是被情勢所逼,不得不爾,要是那樣的話,只怕皇上不但不會寬恕,反倒以為,阿瑪是有心取巧,觀風察色,就更加糟糕了。」
椿壽大皺其眉,「這也不行,那也不行,你倒說說,如何是好?」
崇實在濟南並未多做停留,只呆了一晚,第二天重又回到德州,解纜南行,部幾日,到了江寧。他雖然是奉旨調派上海道,但在出京之前,皇上有過口諭︰上海道的差事,暫時不急接掌,在江寧等待閻敬銘一行人到省之後,會同辦理兩江公事。故而到了江寧,停下腳步,居住在管驛之中,等候閻敬銘的到來。
江寧城中,繁華如舊,便如同前年他隨扈南幸時候的一樣,不過,城中民情如何,崇實不知道,官場之上,卻是一派肅殺之氣!例如崇實這樣,欽派到省任職的官兒,按照慣例,從來便是地方上第一逢迎的對象,從總督以下,司道府縣各級吏員,無不遠接高迎,招待得唯恐有半點疏漏處,但自己到省城三天來,只有上元縣派人送上一桌魚翅席,還為自己托詞婉拒了回去之外,竟然再也沒有第二起的官員到管驛拜訪——縱然是如今各省官場表面上以‘力杜浮冒,次昭撙節’為尚,但這樣冷落,也可見桂良等人已經為朝廷連下重手,打擊得失了常度了。
正如崇實所想,桂良的處境比之椿壽,更加難上三分!奕一旦去朝,桂良並未以為意,江寧鐵路竣工之日,皇上親自南幸承游,又是賞穿黃馬褂,又是賞戴花翎,可謂榮光一時無兩。在桂良想來,在兩江任上再做上幾年,日後調京內用——以他這樣久歷外務的官員,內用必然會入值軍機處,到時候,御前奏答多有得體之處,再借機為恭親王說上幾句好話,翁婿二人同時簡在帝側,可算得上是佳話一段!故而,奕在府中幽禁之後,幾番給他寫信,讓他行事之間多加小心,萬不可為一時私欲,惹來滔天禍事的文字,他也沒有放在心上。
一直到陳興邦殺妻事發,安慶知府沈葆楨具折拜發,參劾他數款大罪,桂良有點害怕了︰陳興邦在鐵路工程之中,最稱得力,旁的不提,只是任職備材司主事,負責工程之中民夫食水飲用之物的公務之便,摟進囊中的銀子,就足夠殺頭三次的!具體有多少,連桂良都不記得了。
過年的時候,桂良暫時交卸了任上的差事,趕回京中,一方面遍灑銀錢,意圖能夠從朝中提前知道一些聖心中的打算,另外一邊,也想能夠得到同僚助力,筆下春風,緩解陳興邦一事帶來的影響。究還是落到了空處︰皇帝的打算,通盤了解的只有一個外放山西的肅順,而肅順與恭王一脈不合,也是盡人皆知的,對桂良樣人,去之唯恐不快,又如何會把君臣兩個密議多時的事情,告知桂良?
不過桂良上京,也並不是全無所獲,皇上在封衙之前,撥冗傳見,君臣兩個相談良久,天語溫婉,慰切有加,更傳旨賜食,讓他帶回府中享用。這一番舉措,讓桂良寬心大放,以為聖眷未衰,陳興邦一事,怎麼也不會牽扯到自己身上。
過年的時候,奕攜福晉到府中拜年,翁婿兩個舊事重提,奕一再和他說,聖意如天,未可輕判。更加不要以為今天皇上對老人家褒獎之詞不絕于口,就是聖眷未衰的證據——若說起帝眷,還有隆重過肅順的嗎?還不是給皇上一道詔諭,打發到了山西苦寒之地去了?故此,倚仗皇上的寵幸,是萬萬不足為憑的。
奕說,「岳父,您府中的那個奴才,也該好好的管束一番了,這幾年來,隨岳父到任上,鬧得也實在是太不像話了。不要說毆妻致死,為人深究不放,日後是不了之罪,就是在備材司中種種不法行徑,為人所探查出來,難道岳父大人就不擔心嗎?」
「不妨事的。」桂良說道,「興邦隨我多年,最是忠心無二。王爺就不必為他煩憂了。」他說,「況且說,毆妻致死,論例當處以絞刑,不過也還要分別輕重,實緩辦理。想來陳興邦酒醉無行,終究還是有緩決的口實的吧?到時候,只要人不死,你還擔心他敢多說少道的,將過往情事逐一托出嗎?那不成了自貽伊戚的傻瓜了嗎?」
奕無言以對,想想桂良的話也並非無理,與殺妻之罪比較起來,倒是借公務之便,挪佔侵用大工款項的罪名更重一些,陳興邦但有腦子,也應該明白兩害相權取其輕的道理,而且,酒醉無行,殺妻之罪即便落實下來,還能夠有總督大人從旁援手,要是吐露了更多的罪行,只怕連老爺也要折進來,那樣的話,就真成了‘一鍋燴’了!
因為抱著這樣的心思,奕不再多勸,一家人其樂融融,高高興興的過了節,各自歸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