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山變 第一卷 第127節 再掀大案(9完)

作者 ︰ 嵩山坳

崇實倒不是故意躲懶,正如閻敬銘所說,從陳興邦身上打開缺口,未必不是他事先早已經想過的,但難度很大,更主要的是,閻敬銘等人行事過于方正,以為只憑幾句話就可以讓陳興邦宛首低頭,認罪伏法,世界上的事情,哪有這麼容易的?

再一則,便是為日後著想,閻敬銘幾個可以轉身北上,自己卻還要任職上海道呢!他知道,這一次江寧辦差,最後水落石出之時,就是兩江官場上掀起絕大波瀾之日!到時候,不知道會有多少在任官員翻身落馬——到那時,所有參與此案辦理的官員,都會大大的遭了官場的忌諱。想到這里,他有些後悔,當初皇上讓自己隨同辦差,應該想辦法推拒才是的。

再有一點,便是阿瑪在山東那邊的消息。當初離開山東之前,父子兩個說好了的,一等時機成熟,就會派人去給阿瑪送信,由阿瑪先向皇上自稱罪行,求得原諒,並將胸中所知,逐一坦白;這一邊,案子有了進展,則雙管齊下,既能夠全了君臣之德,又可以保全阿瑪無恙——算起來,實在是一石二鳥的好辦法。

也正是為此,他到省之後,特別是在閻敬銘以欽差大臣之榮尊到省之後,崇實只是遞過手本請了個安,就輕易不到總督府去了。案子未了,他暫時不能履任上海道,便趁著這個機會,在江寧城中優哉游哉的閑游起來。

崇實自幼隨阿瑪在江南生長,于江南的風情無比稔熟,自從道光三十年之後,久已不回故地,此番重游,心中高興得了不得。他最愛听書,特別是三國文,當年隨父落戶江蘇的時候,就經常到府城去听人說書。這一次公務閑暇,更加不肯放過了。

江南說書人,和北地另有不同,分作兩派,一派姓李,創始人原本是是落地秀才,在運司衙門當書辦,原是個極肥的差事,但李某人熟讀三國,善惡之念格外分明,自覺書辦的差事,出息雖好,終究做的是一些傷天害理之事,難免為人唾罵,因而改行說書,由于他肚子中很有點墨水,所以武書文說,出言談吐,文雅雋秀,干淨利落,販夫走卒嫌他太‘瘟’,但穿長衫的听眾,卻迷他迷得很厲害。

另外一派是藍派,這一派本來是淮陽四站說‘武三國’的名家,名叫孫玉良的弟子。所謂‘武三國’是以描寫沙場為主,講究連說帶做,火爆熾烈,不登大雅之堂,但到了這一帶的領班名叫藍玉春的,去其粗魯,留其熱鬧,台風嶄新,十分有勁。特別是講到虎牢關、長阪坡等熱鬧的段落的時候,真正是能夠讓台下的听眾血脈為之賁張,呼吸為之停頓,場面中連一根針落到地上,都能夠听得到!

不過,藍玉春年紀大了,不在講書,場中的事物,交由他的關門弟子叫夏玉台的來說︰身為老師的入室弟子,夏玉台的功力青出于藍,他的三國名為‘推動書’,說得非常快,一氣呵成,而又不亂不斷,有淨瓶傾水,一泄直下之妙。公認是天賦學力,缺一不可,無人能及的絕技。

一場說罷,掏出幾枚散碎銀子以為打賞,崇實心滿意足的起身離座而去。回到管驛,府上的听差,名叫金祿的趕忙迎上來,把少爺身上的長衫接過掛好,嘴里說道,「少爺,剛才有客到了。看少爺您不在,留下一張請柬,就回去了。」

「是誰啊?從哪兒來的?」

「從總督府來的,是欽差大人的听差。」金祿說,「說是請少爺今天晚上到總督府赴宴呢!」

「哦。」崇實點點頭,做到心中有數,又問了一句,「晉祿,今兒個幾號啊?」官派人家,于府中下人起名字的時候,總會想辦法尋一些好意頭,金祿、晉祿聲音相近,故而崇實會有這樣的稱謂。

「少爺怎麼忘了?今兒個已經是四月初六了呢!」

崇實口中嘀咕了幾聲,「已經整整十六天了。」他心里想,拖延半月之久,仍自沒有半點頭緒,料想閻敬銘怕是很有點著急了。這種著急又要分為兩部分,公事上沒有什麼進展,皇上雖然並未有所催促,但這種無聲的觀望,在閻敬銘幾個人而言也正是一種督促,而兩江總督的印信、關防一概停用,皇帝也承擔著極大的責任,事情最後能夠查出來也就罷了,若是查不出來,于皇上的令名有損,是不能不讓人為他覺得困擾的。

思及這一層,崇實心中大感愧疚,于他而言,並非一定想不出突破之道,只不過為了自己的阿瑪,也只能愧對君父多年來的一片聖恩了!

再有一層關系,便是兩江官面上,大案爆發以來,人人自危,但正和自己所掛念的一樣,若是有人輕易出首自白,不提朝廷日後如何處置,只是說在這官場上,就再也沒有半點容身之地了!

十六天的時間,崇實心中思忖,算算也差不多了。要真的容等閻敬銘打開任何一個人的嘴巴,只怕自己父子相互勾結,意圖假借辦案之名,行以月兌身之計的事實給皇上知道了的話,不但老父救不成,連同自己,也要全數倒霉!這樣說來的話,今天晚上的宴席上,倒應該審時度勢,打起精神來了。

他在管驛中休息了片刻,看看時間差不多到了,命人備轎,一路抬著到了總督府,門下人早就候著了,見面利落的請下安去,動作很邊式,「給崇大人請安。」

「起來吧。」崇實說道,「閻大人可在衙內?」

「我家大人正在堂上和來客說話,命小的在這等著大人來呢!」

「哦?是誰來了?」

「據說是叫什麼曹德政的,從蘇州趕過來的。」

崇實心中暗道糟糕!曹德政到總督府來做什麼?他深知,曹德政在這一次的案子中,也算是個中證人,不過因為案情未明,尚不及發公文調他到江寧回話,如今他突然到來,莫不是……?崇實搖搖頭,清理了一番腦中胡亂的思緒,笑著擺擺手,「正好,和曹老兄多年不見,也正好有點想他了。容我到堂上與曹老兄說話。」

「是,大人請,小人給您帶路。」

崇實腳下加快,繞行總督府寬敞幽深的庭院,直奔正堂,還不等到達,就听見里面有說話的聲音,「……曹某雖出身草莽,但數年來多蒙皇上恩寵,長存報恩之心。故而此番北上,只是想向欽差大人一呈胸臆的!」

「曹兄這話太客氣了。于今之時,兩江官場,盡皆是希冀月兌身自保之輩,老兄這番作為,正是君子立朝,不惜一己的英雄本色,以閻某想來,這番顏色日後皇上听聞了,亦當贊賞有加……。」

正說到這里,崇實到了堂下,門下的戈什哈呼喝一聲,「新任上海道,幫辦公務大臣崇實崇大人到!」

堂上幾個人的說話給阻止了,閻敬銘、朱學勤和曹德政紛紛起身,向外迎了出來,「新任上海道,幫辦公務職下崇實,見過欽差閻大人。」

「白水兄少禮,少禮。」閻敬銘還了一禮,起身之後,拉著崇實的手,向內而行,「白水兄,給你引薦一番,這位是剛剛從蘇州府趕來,為案情大有教益的曹德政曹兄。曹兄,這位就是道光三十年,以旗人之身而大魁天下的崇白水崇老兄。」

「在京中的時候就听聞過老兄的大名了。皇上天語慰切,以仗義每多屠狗輩相謂的,就是老兄了,是不是的?」

曹德政憨然一笑,露出一口白皙卻並不整齊的牙齒,「那是皇上夸獎,其實,曹某人從來不敢自居其大的。」

崇實笑著問道,「這一次老兄北來,真正可以稱得上是大旱雲霓,若是日後江寧大案得以競其全功,老兄當記首功!」

「崇大人謬獎了。其實,曹某不才,出身草莽,蒙皇上愛重,方有今日名登士榜鄉錄的一天,多年來皇上的大恩,不敢有片刻或忘,這一次閻大人到省辦差……哎!」他重重的嘆了口氣,聲音放得和緩了很多,慢悠悠的說道,「曹某人沒有讀過多少書,但人情世故總還懂一些,不瞞列位,這一次到江寧來,我也是幾經盤算,連府中的太太,也不曾告訴過!」

這是閻敬銘也未及細問的,聞言一愣,「這話怎麼說?」

「前數日的時候,沙船幫的鄭幫主和羅九爺聯袂到了卑職的府上。」曹德政說,「除了奉上各色禮物,並慰切銀兩之外,鄭幫主問我,可知道閻大人奉旨到江寧來,辦理鐵路大工之中,往來賬目混亂一事?我說知道。他問我,可有什麼打算?我說,皇上待曹某一家有大恩,若是有用得上我的地方,曹某人水里水里去,火里火里去。絕沒有二話講。」

閻敬銘幾個頻頻點頭,「嗯,嗯。」他說,「曹兄這番情意,我等早有所知的。」

「听鄭幫主對我說,皇上此番命閻大人到江寧來,名為清查大工中種種混亂賬目款項的花用,實際上,是……」他搖搖頭,很是不以為然的苦笑幾聲,「那等大不敬的言論,曹某就不必效鸚鵡學舌了。總之是極為難听……」

這樣的話一出口,不但閻敬銘幾個,就連崇實也變了臉色,縱然這番話是經由曹德政刪改,但也可以想見,為了使曹德政不至于做出什麼‘蠢事’,鄭若增和羅九兩個,一定沒有說什麼好話!他們怎麼有這樣大的膽子?明知道曹德政受皇恩深重,久思報效而無門,卻當著他的面說出這樣的話來,由此可見,曹德政心中所知,著實是這些人深所畏懼!更加可以證明,鄭若增等流,也是慌了手腳了。

崇實深深地吸了口氣,帶著故作輕松的語調說道,「老兄不說也好,免得我等一怒之下,放著正事不做,先去尋鄭若增幾個的晦氣!但不知道他們後來說什麼了嗎?」

「鄭幫主說,彼此同是漕幫一脈,雖然如今官民漸遠,但請我看在漕幫祖師的份上,預留一二,千萬不可把心中所知,知會列位大人。」曹德政說道,「他們還說,這一次事後,若是可保並無差錯的話,願意讓曹某以供奉之身,側身漕幫之中,每月干領一份銀子,並且說,在蘇州城中,有一家得利號銀莊,也是幫中所有,願意每年取其中三成紅利……」

閻敬銘和崇實幾個相顧駭然,得利錢莊有多大規模眾人不知,但既稱是漕幫所有,想來不會太小,三成紅利,當總有兩三萬兩左右,以這樣的大手筆買曹德政一言之喏,本錢不可謂不大,但轉念一想,正因為所下的本錢極大,也可以知道,曹德政胸中所藏的,于鄭若增幾個是如何的致命!

曹德政繼續說道,「真是令人想不到,曹某人一生清貧,到了老來,竟然如此為人看重,賞了這麼大的面子。」

「這並不是旁人給曹兄面子,而是您的面子本來就大!」閻敬銘很認真的說道,「老兄視財帛有如草芥,這份心胸,雖古之君子亦不遑多讓。更是令這兩江上下儒冠愧煞!」說著話,閻敬銘領先站了起來,兜頭一揖,「實在令閻某佩服無地!請受我一拜!」

曹德政如何敢受他這樣的大禮,忙起身避讓,雙方爭執了一番,終于由崇實和朱學勤勸著,彼此相向行了一禮,又各自歸坐。閻敬銘這才正色問道,「曹兄如此高風亮節,本官以身家性命作保,此番事了,曹兄若是無罪便罷,即便略有小過,本官亦當在皇上面前為老兄求情,免除你的罪過。最起碼,可以保證嫂夫人及家人平安。」

他這般說話,反倒容易讓人相信他言下無虛,曹德政感激的點點頭,「其實,這幾天以來,曹某在家中,日夜難眠,就是怕事發之後,我一人深受國法之外,連同家人受我牽連……哎!閻大人是不知道,當年之事,兩江官場上,是何等的妄行、貪酷!」

「正要請老兄見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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