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上一年的十一月私藏奏折一事爆發之後,時隔半年重游帝闕,奕真有恍如隔世之感!
甚至在元旦的時候(這是指大年初一,不是公立的新年),禮部照例奏上隨班祝暇的王公大臣名單,皇帝甚至親自將奕的名字劃掉,消息傳來,奕腦中一片空白,聖心惱怒,一至于斯?連新年祝暇之機也不給自己了嗎?
等到兩江事發,奕大約明白了一點,皇帝也是怕君臣兄弟見面之後,語出尷尬,他采信不妥,不采信,更加無謂,反倒不如今天這般,爭見不如不見。
若是以皇帝的心中所想,是要在桂良之事過後很久,才會漸次啟用奕的,但在自己到翰林院一行之後,倭仁隔了幾天,上了一份關于旗人生計的奏折,這份奏折是有鑒于京中旗人生存境遇日蹙,卻仍自不改荒唐不羈的旗下大爺本色所奏,疏雲︰「八旗各省駐防與近京五百里俱听屯種,余並隨旗駐京,皇上為旗人資生計者,委屈備至,而旗人仍不免窮乏,蓋生齒日繁,若不使自為養,而常欲官養之,勢有不能。」
「臣謂非屯田不可,今內地無間田,興盛二京,膏腴未曾闢,世宗皇帝時,欲令黑龍江、寧古塔等處,分駐旗人耕種,已有成議,未及舉行,今不早為之所,數百年後,旗人十倍于今,以有數之錢糧,瞻無窮之生齒,使取給予額餉之內,則兵弁之關支,不足供閑散之坐食。使取給予額餉之外,則民賦不能加,國用不能缺,戶口日繁,待食者眾,無余財給之。京師亦無余地用之,惟有酌派戶口,散列邊屯,使世享耕牧之利,以時講武,亦以實邊。」
這份奏折呈上之後,皇帝大加贊賞,親自宣倭仁與軍機處同見,當場不吝贊美之詞,「你們看見了嗎?這才是為國謀的忠直之言!倭艮峰以道學宗師,卻不以皓首窮經為一己任事之能,反而能夠見識得旗人生長之中的礙難之處,更且上章言事,可見他的書沒有白讀,比之那些成天頌念聖明,而無一策獻于君父的假道學,要高明得多!」
「奴才不敢蒙皇上錯勉之言,奴才也不過愚者略有一得罷了。」
「朕倒是盼著,像你倭艮峰這樣的‘愚者’,我朝越多越好呢!」他把折子放在一邊,低頭問到,「倭艮峰折子中所奏陳的,令旗人自謀生路之事,你們是怎麼看的?」
文祥苦笑不答,他任職軍機處,並奉旨所管的部務,和這等旗人生計是連不上的,這本來該是載垣的正經差事,但以他的能力品學,又如何能夠有一番令皇上滿意的陳奏?所以也不說話,只是在一邊跪著,心中大罵倭仁。
皇帝等了片刻,卻無人答聲,楞楞的問道,「怎麼了?怎麼都不說話了?孫瑞珍,閻敬銘,你們兩個人怎麼說?」
孫瑞珍和閻敬銘同時心中叫苦,皇帝的脾氣兩個人知道得太清楚了。自從登基以來,凡是有這等新政推行,從來都是以泰山壓卵之勢,力排眾議的推行而下,但不論是漕、鹽、鐵路、新軍建制等等,都還可以說是為強國富民,便是下面有一些反對的聲音,終究不礙大局。這一次可不同了。
軍機處的幾個人除卻載垣之外,都是典章熟知的,他們知道,倭仁的這份奏折稱不上高明,乾隆初年,也曾經為人拿出來,以先皇(指雍正)年間未及推行,便中道崩殂為由,請求嗣皇帝另行展布,但因為來自朝野之間的反對聲音太過強烈,不得已而作罷了。
這一段故事皇帝也不是不知道,還有意對倭仁多方褒獎,則皇帝對這件事的意圖,便是很明顯了。只不過,這樣的法令推行下去,不論是何人經手,便等于是得罪了天下所有的旗人!如此大的燙手山芋,誰敢輕易接過?
看兩個人支支吾吾,一片畏葸神色,皇帝心中失望,他當然知道這份差事有多麼難做,也知道不論是誰承應下來,日後都休想有好日子過,但自己前天剛剛拿到倭仁的奏折的時候,便早有所想,誰肯接下這份重任,日後不論到了何時何地,都要保全該員一生安康富足!殊不知連自己的話都沒有出口的余地?根本就沒有敢出言答對?都是一群靠不住的混蛋!
想到這里,皇帝的聲音徒然轉冷,「孫瑞珍,你聾了嗎?朕在問你的話呢!」
「啊,是!」孫瑞珍趕忙踫頭,一邊答著話,一邊心中想主意,總算他還有幾分急智,慌亂中說道,「臣以為,倭大人所奏,早在皇上明見萬里之下,聖心亦有所斷……」
「朕當然有所預判,現在是問你,于這件事有何主張?」
「臣想,臣想……」孫瑞珍‘想’了半天,忽然冒出一句,「臣以為,茲事體大,皇上何不將其交內閣、六部並御前王公大臣共議?以定國事?」
「嗯……」皇帝點點頭,身體後仰,靠在御座上,「孫瑞珍的話也並非無理。此事暫時就這樣定下來吧。」
「皇上從善如流,臣等不勝欽服之至。」
皇帝是一肚子的不合時宜,冷冷的哼唧了幾聲,管自轉身下去了。
回到暖閣中,皇帝休息了片刻,忽地站了起來,「六福?傳旨。翰林院掌院學士倭仁,公忠體國,可謂群臣楷模,著晉封一等忠能……伯,賞京中三轉橋府邸一座,朕親自為其題寫匾額。」
「喳。」六福復述了一遍,看皇帝沒有更多的吩咐,轉身下去傳旨了。
皇帝和樞庭議政,彼此為旗人生計一事不歡而散,當天便給好事的傳揚了出去,同時給散布出去的,還有倭仁的奏折。君臣之間睦與不睦的旁人管不到,萬歲爺有心效法當年的世宗皇帝,對自己人開刀,要把當年打天下的前輩的後人悉數趕出關內的消息,卻在京中引起了大大的恐慌!
說來也是無奈,旗人早已經不再是當年那支‘滿萬則無敵’的悍勇鐵騎,取而代之的,多是像載垣、端華一般,成天提籠駕鳥、走狗放鷹的一窩紈褲。有差事的也還罷了,沒有差事的,只靠旗下每月公出的幾兩銀子度日,過不下去的,便如同當年的載垕一樣,拿出府中的物什,到當鋪去,日久年深之下,竟有那家中除了一摞當票,空空如也。
饒是如此,仍自不改荒疏顏色,每每說起來,只是搖頭擺尾,以祖上為榮光,「我家祖上如何如何……」听來讓人又覺得可憐,又覺得好笑。
這一次乍聞朝廷有意對這等陳規陋習動一番手腳,頓時慌了心神,若是朝廷真是有了成議,再想回天,便不說皇帝心中早已經樂見其成,就是反其道而行之,怕也是不可能的了。當下第一急務,便是托請王公大臣,特別是宗室親貴,想辦法將這件事壓下來再說了。
因此之故,從五月十二日開始,京中凡是能夠在皇上面前說得上話的大臣府邸,就變得比之過年的時候還要熱鬧得多!特別是如載垣、端華、世鐸、奕、奕等人的府上客似雲來,門下人得了主子的吩咐,以‘道乏’為由擋客,來人卻不顧禮儀的排闥而入,根本無從阻擋。
這麼多人來回奔忙,也只是閉門造車,想想皇帝為倭仁所上奏折,又是封賞,又是賜宅,可見于他的這份奏章是何等的滿意,雖然有將奏折交部公議的說話,但誰知道日後會怎麼樣?還是走一步算一步吧。
五月十九日,群臣匯聚內閣大堂,共議旗下無產無地的生民遠去黑龍江、寧古塔等地耕牧一事,除了六部堂官之外,奕、奕、華豐、世鐸、載垣、端華,甚至一直在外練兵的僧格林沁也為皇帝臨時招了回來,參與其間,「……散列邊屯,使世享耕牧之利,以時講武,亦以實邊。」宗室之中年齒最高的是當年為皇帝貶為惠穆郡王的綿愉——他排行老五,京中人俗稱‘五太爺’——主持其事,把倭仁的奏稿抄本念了一遍,他是一派置身事外的神色,「皇上責令內閣並六部九卿公議,請列位各抒偉見吧。」
「我先說。」說話的是年紀在三十五歲上下的固山貝子奕詁,瓖藍旗佐領,在內務府補了個閑差,在京中也算小有才氣,精通書畫,特別是一筆嚴字,據說是乾隆朝著名的書法大家梁同書的再傳弟子,深得其人‘身兼數人,出入蘇米、筆力縱橫、如天馬行空’之長,在京中大有才名。听他第一個出頭,眾人的注意力都吸引了過來,「……依我看,艮老的這篇大文,也不過拾人牙慧罷了。不說黑龍江、寧古塔之地,人煙皆無,不毛之區,本就是天朝所有犯官並有了大過之輩發遣之地,我輩旗下子孫,又為何要給發到那里,操以苦役?就說黑龍江吧,京師周邊並無間田,那里又有什麼荒地了嗎?況且說,黑龍江苦寒之地,民生民情,與京中迥異,旗人到了那里,辛苦一年,收成難保,到時候,又將以何果月復?」
「對!奕貝子說的大是!黑龍江苦寒之地,從來是犯過的官員發遣所往,京中旗下人家的子弟,並無犯罪,如何可以送到那里去?」
眼看群情洶洶,載垣長身而起,振吭喝道,「都不要吵!」等人群安靜了片刻方式說道,「這里是內閣大堂,不是爾等自家府上!皇上著我等共議,是讓你們在這里吵架的嗎?再有一個敢大聲喧嘩,有辱朝章的,本王就要逐一嚴參了!」
給他一頓呼喝,眾人不敢多做喧嘩,載垣向周圍拱拱手,「列位,京中旗人生計艱難,皇上看在眼里,難過在心里,此番有艮老奏章,天假其便,本是想為京中並外省旗人找出一條安身立命之基,並非有意刻薄本族子孫,爾等當上體天心,一本大公,……」
他滔滔不絕的說了半天,內閣大堂上一片靜悄悄,卻各自端坐有如泥塑木雕的一般,打著彼此的小算盤。
內閣共議,以三條理由為據,將‘將八旗閑散人丁分置邊屯之處、毋庸議’駁斥了回去,這三條理由是︰興、盛二京盛產人蔎(就是人參,在清朝的官制文書中,是用這個字的),旗人北上之後,恐有人不事耕種,改為去掘參;黑龍江水土迥異,在京旗人無法與本地人同樣耕種,倘或歉收,難以接濟;最後,奉天周圍無曠土可供耕作。
內閣並軍機處將議定的文稿奏上御前,皇帝火冒三丈,「這就是內閣共議的結果嗎?你們真當朕是三歲孩子,還是步履從未出過京城半步的王公貴戚子弟,嗯?奉天無曠土可供耕作?這樣的理由你們也想得出來?」
載垣听皇帝話中屬意不善,意圖為同僚開月兌,踫頭答說,「皇上息怒,奴才想,奉天地處塞北,氣候寒冷,土地不宜耕種……」
「你想?什麼時候輪到你想?」皇帝厲聲痛罵,「朕問你,你幾時到過塞北?你怎麼就知道那里不宜耕種?前明天啟十二年之後,中原多年大旱,餓殍遍野,百姓扶老攜幼出關逃荒,雖然塞北寒冷,可供耕種時日比之中原要短上數月,但土地肥沃,資源多有,百姓縱使有故土難離之感,但身在北國,衣食無缺,彼此告幫之下,流民每日多有增益——也正是為此,才使我天朝歷代祖宗,有了成事之基——孫瑞珍、閻敬銘、文祥,朕說得可有錯?」
「皇上所言並無錯處。」
「那,……」皇帝猛的把奏擬好的條陳扔了下來,嘩啦一聲,散落在地,「交部共議之時,怎麼有人說什麼奉天並無曠土之語時,爾等不發一言?」
「這……」
「不必說了,左右還是為一己私利著想,這就是你、你、你!」皇帝的手指逐一在群臣身上指點著,「這就是你們口口聲聲說的,君子正色立朝的本色嗎?」
皇帝破口痛罵,「載垣、端華之流不必提,爾等都是飽讀聖賢之書的,明知其非,卻惡惡不能去,可恥!」
一番誅心之言,讓閻敬銘、翁心存、許乃釗幾個又痛又悔,伏地踫頭不止,皇帝喘了口氣,冷冷的說道,「你們不是都怕留下罵名,得罪了全天下的旗人,日後不好為官嗎?朕不怕!朕決心已定,一定要將這件事徹徹底底的落實推行下去,不管有多大的困難,朕也要一以貫之的辦下去!」
雖然皇帝一時激怒之下,說出要以帝王之尊,親自辦理遷移各省旗人差事的話來,但終究不過是一句氣話︰焉有皇帝親自去做那些篳路藍縷之類的雜務,反而讓臣工休息的道理?
軍機處、內閣眾臣一再吁請,皇帝的臉色主機按平緩下來,以共議奏擬‘語多昏悖、胡亂龐雜,且所擬緣由,並非該地實情’為由,重新發回,二度交內閣重新會商,另行具折陳奏。
從正大光明殿轉回諶福堂,皇帝沉吟了片刻,讓六福傳閻敬銘和孫瑞珍、內閣許乃釗、倭仁、左都御史袁甲三等幾個人到暖閣見駕,行禮以畢,皇帝沒有讓他們起身,只是問道,「宗室中人,于八旗散丁閑戶,難免有回護之情,這一層,朕早有所料,只是,……怎麼連你們這些君子立朝的漢人,也要和他們同流合污嗎?還是你們睜目如盲,看不見這京中周圍,旗人都是一番什麼德行?除卻恭親王等有限的幾個人,尚稱可用;其他的,哪一個不是正經事不做,只是靠著幾兩俸祿銀子,荒唐度日的?這樣的情弊,難道在你們心中,就不需要改變嗎?」
「聖明無過皇上,旗人多有不肖之輩,非但是皇上明見之下,更且是京中百姓,甚或旗人心中所自知之事。只不過,臣以為,旗人生計艱難,卻從不思稼穡,由來亦非一日,歷朝聖主,皆為此事……」
「你想到什麼就說什麼,不必東拉西扯的。」
「是。」孫瑞珍不敢再多說旁的,踫頭奏答,「臣以為,皇上勵精圖治,臣等自當侍君以誠,奮力辦差,上慰主心。只不過,名不正則言不順,臣等身份略顯尷尬,並無一人可當值旗務,不如請皇上降旨,在宗室中選一德行俱佳之人,分身出來,專職料理此事。」
皇帝一邊想,一邊點頭,他也知道,旗務之事自然是以旗人來管理最為妥當,但,應該找誰呢?
「你們心中可有人選?」
「用人權柄操之于上,臣等未敢輕做薦語。」
「不用怕,想到什麼就說什麼。」
倭仁忽然在一邊奏答說道,「奴才以為,恭親王奕當年以親王之尊入值樞庭,不論威望還是德行,俱稱兩佳,可以擔任料理旗人生計的差事。」
皇帝大大的楞了一下,臉色立刻轉冷。他心中第一個想到的,便是倭仁不會是受了老六的鼓動,甚至是這一篇大獲帝心的奏折,也是老六指使的吧?
轉念一想,立刻知道是自己想左了,為當年成立同文館一事,奕幾個把倭仁架到火上簸弄,自己有意推波助瀾,讓倭仁吃了好大一番苦頭,彼此雖都是為了公事,但倭仁和奕結怨,也是舉國盡知的——這樣說來的話,倭仁倒像是利用這個機會,來報復老六了?
倭仁跪在地上,感受著咫尺天威,不一會兒的功夫,汗水便打濕了背上的衣服,他知道自己這番奏答大干忌諱,不提奕上一年的事情還沒有料理清楚,只是說桂良被殺一事,皇帝惡其余胥,心中打著什麼盤算,誰也不知道,自己貿然進言,可不要為自己惹下什麼禍事來才好啊!
只听皇帝慢吞吞的說道,「老六啊?此事容朕想一想,再議吧。」
倭仁長出了一口氣,趕忙踫頭,「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