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第32節國事如焚
第32節國事如焚
皇帝m hu 的眨眨眼,只覺一陣天旋地轉,恍惚間,自己躺在養心殿中的榻上,一面的屈戌低垂,手腕在外,太醫院醫正薛福成跪在地上,正在為自己請脈,在他身後是奕、文祥等軍機處臣僚,在榻的一角,是皇後,鈕鈷祿氏雙眼通紅,用手帕捂著嘴角,不敢嗚咽有聲。在皇後身後sh 立的是驚羽,同樣容殘淡,臉上滿是未干的淚痕。
皇帝憐惜之意大起,心中忽然升起一絲明悟,以往種種,似乎都是一個奇異的夢境,只不過那一部分是虛妄,哪一部分是真實的,現在還分辨不清。腦子中這樣想著,更覺得害怕︰自己是魂靈離體了嗎?若是那樣的話,還回不回得去?回不去的話,就是要死了嗎?
自己還不及四十歲,就要死了?這滿朝的大臣怎麼辦,這江山社稷怎麼辦?大清還能不能維系下去?更加主要的是,後續之君,行事可還能如自己這樣明澈萬里嗎?心中起急,一股腦的向榻深處奔了過去
薛福成正在為皇上請脈,突然覺得手中一松,上的皇帝把手縮了回去,他一驚之下,也顧不得旁的,跪行兩步,撩開榻邊上的紗帳,正對上皇上一雙紅通通的眸子,正在向自己看來,「皇上,您醒了?皇後娘娘,皇上醒了」
鈕鈷祿氏立刻起身,站到前,果然,丈夫又是疑hu ,又是歡喜的眼神在兩個人臉上打著轉,張張嘴巴,卻一句話也沒有說出來,皇後嗚的一聲大哭起來,「皇上,您可把臣妾嚇死了」
皇帝躺在上,暗暗嘆息一聲︰終于還是回來了但心中明白,身體卻完全不听指揮,艱澀的扯動嘴角,想給皇後一個安心的微笑,奈何病重多日,全仗著參湯等物吊命,已經虛弱到了極點,嗓子中更是一片干涸,火燒火燎的那麼難過——這一會兒他有點明白,為什麼在夢中,幾次大量的喝水,兀自沒有半點作用了。
「皇上,您可醒了。」奕也湊到前,探頭看看,「您……要是有什麼好歹,可怎麼得了啊?」
「…………」
薛福成眼楮尖,看出皇帝想說什麼,「皇後娘娘,皇上大約想問什麼?不過聖體虛弱,聲調不高,請皇後娘娘上前一步,听听萬歲爺有什麼吩咐沒有?」
「哦,是的,是的。」皇後貼近到他嘴邊,听他說話,「已經很多天了嗎?」
皇後明白丈夫想問什麼,含淚點頭,「已經有七天了。」她說,「皇上高熱不退,昏m 不醒,可把我們都要擔心死了」
「扶朕起來。」
皇後听完,回頭詢問的看向薛福成,「皇上,您的身子還虛弱,不可多有勞動,還是請皇上安躺靜養吧?」
「不用,」皇帝固執的搖搖頭,這片刻之間,已經讓他可以清晰的出聲音了,「朕心里明白著呢。扶朕坐起來。」
于是,驚羽和皇後把他扶起來,身後放上錦被,作為倚靠,「有水嗎?朕要渴死了。」
連著喝過四碗水,這一次,喉嚨中的焦渴感終于得到徹底的緩解,皇帝的j ng神比之剛才也健旺了很多,「這到底是怎麼回事?朕……這是在養心殿中?已經回京了嗎?」
踫了一下頭,開始說道。原來,皇帝執意出行在游玩,肅順不敢不听,但等出了縣城不遠,便遭遇大雪,君臣幾個躲到一處山d ng中避寒,又臨時派了一個sh 衛回行在送信,本來想著第二天天明就回行在的,但不料當天晚上,皇帝突然熱不退,呆在空d ng的山谷之中,又沒有隨身攜帶成y o,肅順心中害怕,做了一個很荒唐的決定︰不等第二天一早,連夜起身,讓皇帝乘馬返回行在。
一路奔bo之下,皇帝的病情驟然加重,等到了縣城內,已經是深夜,從馬上下來,人就昏m 不醒了。「行了。」皇帝不必多听下去,已經知道事情的經過緣由,擺手說道,「這七天以來,國事是如何處置的?」
「臣等本想仿照當年皇上出京北上舊例,請皇後主持國政。但皇後以皇上龍體病重,需人照料為由,命臣等仿效世祖章皇帝年間大學士王熙、索尼等舊制,以軍機藍批,批準往來奏答之事。」
世祖章皇帝就是順治,秉政十八年,龍歸大海,其後命索尼、遏必隆、鰲拜等人為顧命大臣,當時嗣皇帝康熙以沖齡繼位,不能掌管國事,于是一面命人傳訓新君道德文字之學,一面由顧命大臣管理國政,所用的,就是所謂的藍批。
這樣的事情皇帝自然是知道的,又問道,「那,肅順呢?」
軍機處幾個人面面相覷,誰也說不出話來。皇帝正要再問,一面的皇後低聲說道,「皇上,肅順為臣妾下旨,關進宗人府了。」
皇帝一听便明白,定然是為以莠言*君父做微服之行的罪名,把他關押起來了。
想及肅順這些年的好處,他大感不忍,又不好當著這麼多人的面給皇後難堪,只好勸道,「你是天下之母,處置奴才不是不對,更不是不能。但朕當年就說過,為君者,不能做那些有功歸于上,有過諉于下的事情。便說這一次的事情吧,朕要是七八歲的孩子,于人情世故全然不通,給肅順攛掇幾句,置國事于不顧,微服閑游,以致引了這樣一場大病,就是殺了這個狗才的頭,也不為虛妄。但又豈是如此?朕年過不hu ,這一次出行,又是一己所定,怎麼能說是肅順的罪過呢?」
「皇上,」皇後說道,「這不是臣妾想諉過于人,只是,肅順這個奴才,也實在是不像話。明知道主子生病,不先回行在安排儀架,反而就這樣任由幾個粗漢,搬動皇帝,受風寒之苦,致使病情加重,僅此一點,臣妾想,把這奴才關進宗人府,就是他應有的報償」
「你啊,朕也沒有說你處置得不對嘛」皇帝苦笑點頭,伸手在枕邊mo了mo,「皇上,您找什麼?」
「那顆御賞印呢?」
「在這里。」驚羽伸手到被子中劃拉了一把,拿出一個蜀錦小囊,遞給皇帝。眾人都知道,那是乾隆朝傳下來,皇帝常佩在身邊的一枚長方小y 印,上面刻的陽文御賞二字。當年曾國藩和翁同龢辦差,手中各自齎有一份皇帝手書的密旨,就是加蓋了這可印章的,可以算作是皇帝的s 人印信。「楊三?拿這方印,到宗人府去,傳肅順來見朕。」
「喳。」
皇帝久病初醒,身子沉重無比,眼楮在皇後和奕等人臉上掃過,勉強笑了一下,「可有什麼緊急事情?若是沒有的話,先都下去吧。」
奕抬頭和皇帝的目光踫觸,瑟縮的都低下頭去,「是。」
皇帝看出來了,又叫住了他,「老六,可是有事?有什麼事就說吧。」
奕無可奈何,對皇後惡狠狠的眼神視若不見,低頭奏答,「非是臣弟等要以國政之事上煩聖憂,只是,三天前有屬國琉球王子尚健並正使、紫巾官向國垣、曾謨為副使,前來京中,向我天朝乞援。為祝明治天皇親政。日本b 迫琉球朝賀天皇。理由是說,‘琉球兩屬狀態,自中世紀以來,因襲已久,難于遽加改革,以至因循至于今日’。中山王尚溫無奈,請我大清以宗主之國為尊,行文日本,中止其事。」
皇帝枯坐片刻,鼻子堵塞嚴重,頭腦都有點不靈便,但事關日本,不能不打起幾分j ng神來,用手指不停的摩挲鼻梁,讓自己舒服一點,腦中盡量思索後世所知的舊事,這方面的資料實在很少,但有一點是很清楚的,日本人謀奪琉球是假,探听大清的虛實是真
就在本年,為增進貿易、互通有無,日本派使者來華,要求仿效英法等國前例,準許日本能夠得到以上國家同樣的條件,不料皇帝的態度極其堅決,軍機處幾次奏請,都鬧得灰頭土臉,甚至連日本所派的使者在中國受到總署衙m n的例有招待,給皇帝知道了之後,同樣大脾氣,將禮賓司——這一處衙m n原本是歸禮部所管,後來分出來,由總署負責——的司員也幾乎摘了烏紗帽。眾人苦勸,皇帝根本不听,最後還是順應了他的意思,將日本人趕出中國了事。
這件事過去之後,朝臣都知道,皇帝對日本人沒有半點好感,甚至可以說是刻骨痛恨,只是,這份恨意從何而來,卻是無人知曉的。因此,這一次奏請之事,在奕實在是捏一把冷汗,他倒不是怕皇帝會對自己怒,而是擔心他身體還沒有痊愈,一旦怒,于自己的身子骨不利。
還好,皇帝並沒有惱怒,手捏鼻梁,沉y n良久,「這個琉球……似乎是從前明朱洪武開始,就是中國的屬國的?是不是?誰知道這其中的淵源?」
這是不消說的,皇帝當年在上書房讀書的時候,這一部分的內容也經杜受田、卓秉恬等人詳細解說過,怎麼又問起了?許乃釗踫頭答說,「皇上說的是,琉球自古以來,便是大清屬國。若論及淵源,可上溯到洪武五年,禮部尚書楊載奉朱元璋之命出使琉球,中山王察度開始對明朝稱臣,並且派遣弟弟期泰隨楊載來華,上表稱臣,向明朝貢方物。此後每年或者隔年必定遣使來朝貢。其時琉球山南、山北和中山三王互相爭斗,明朝政f 敕令他們息爭,並分封三王。等中山王統一琉球各島後,封察度為琉球王。洪武二十二年,朱元璋又賜閩人善c o舟者三十六姓與琉球。前明永樂五年,琉球王以尚思紹名義派遣使節朝貢,之後琉球王就一直使用「尚」姓。」
「我大清先主入住中原,聖祖仁皇帝和高宗純皇帝兩朝,曾分別賜印給琉球王,表示繼續承認琉球的屬國地位。中山王尚溫于咸豐五年至咸豐九年間,分別與美國、法國以及荷蘭簽訂了通商條約,琉球國在條約文本中使用的都是「咸豐」年號。而往來信函公文之中,從來有宗藩之言。咸豐八年,為法國請求通商,中山王不能決,派使者到京,遞求援信,信中所言,臣尚能依稀記得,‘……溯查敝國前明洪武五年隸入版圖,至天朝定鼎之初,先孝順,納款輸誠,疊m ng聖世懷柔,有加無已,恪遵《大清會典》,間歲一貢,罔敢衍期。’」
「凡此種種,可見琉球于我大清,分屬君臣,乃是數百年因襲而下,不可為地處海洋,距離日本較大清為近,便有什麼兩屬之說。」
許乃釗一面說,皇帝一面頻頻點頭,「嗯說,「那,以你們所見,日本人何以會提出這樣荒唐的言說?」
「臣等以為,日本不過蕞爾小國,如今不知尊卑,而提出如此非禮所請,我大清正該順應屬國所請,嚴正告誡,使其知曉琉球乃我大清番邦之地,非他國可染指之地。」奕說道,「更有一節,日本人提出,‘琉球兩屬狀態,自中世紀以來,因襲已久’之論,更是要我大清明正立場,予以痛辯的。」
他左右看看,很顯然,這番話是軍機處詢謀僉同之聲,這讓皇帝感覺非常失望,不是為這些人的態度不對,而是因為他們之中的奕、文祥兩個,分別擔任前後兩任管部大臣,與各國洋人打了多年道,甚至不能分辨出日本人文書之中所藏的狼子野心?這樣下去,國家外之課,怕是更加要讓自己擔心了。
「曾國藩、許乃釗、駱秉章等人不懂,朕不會責怪,所謂不在其位不謀其政,但奕和文祥猜不透這其中因果,就令人很稱奇怪了。便如同這一次的事情吧?日本人在與琉球國的公文中包藏禍心,難道你們就看不出來?一定要朕給你們解釋?」
奕臉一紅,「臣弟糊涂,請皇上指點。」
「指點?什麼都讓朕指點?要你們這些人做什麼?」皇帝忽然怒,蒼白的臉頰漲得通紅,「朕身子有病,正要靠你們這些人輔弼,卻把什麼事都扔給朕?這就是你們的孝敬之道嗎?都滾出去,朕懶得見你們還有,下去之後好好尋思尋思,等明天叫起的時候,若是再想不出來,朕不饒你們」說罷痛苦的彎下腰,劇烈的咳嗽起來。
誰都沒有想到有此意外的局面,看皇帝辛苦的樣子,奕幾個又是惶恐又是抱歉,因此默無一言,跪安退出。
當然,沒有一個人心情不是沉重的,回到軍機直廬,大家也都懶得開口。好久,文祥才說了一句︰「無趣得很」
「明兒怎麼樣呢?」趙光問說。
「不是說留著明兒再說嗎?」奕大聲說道,「總還有一天的時候,認真想想,總能想出皇上聖斷之中的深意的。而且,皇上不是說了嗎?日本人包藏禍心,只要順著這句話去琢磨,就沒有不成的。」
許乃釗附和的點點頭,「王爺這話說得對。不過我倒以為,不論日本人如何想,」他沉y n了片刻,似乎有什麼話難以啟齒一般。
駱秉章看了看他,口中問道,「信臣兄,何思之深耶?」
「今天的事情傳揚出去,軍機處上下都要大大的丟面子了。」
一句話點醒眾人。誠然,軍機處是天下仰望的樞庭之地,政令所出,地位顯赫,無與倫比。但自從新君登基以來,除了極少數的事情,是由軍機大臣建言而推行的之外,更多的政事,都是由皇帝半是以師長教訓生員的態度幾經分解,傳道授業一般的教給眾人,軍機大臣從輔弼大臣,簡直變成皇帝的學生一般了。這其中固然有皇帝掌握著很多大家不懂的知識的緣故,但也屏顯出軍機處于國事全無一策以獻的尷尬。
這一次針對日本人的‘禍心’,尤其是如此——皇帝的病剛剛有了起s ,為日本人無禮請求,軍機處又是一頭霧水,傳揚出去,眾人何以為官?特別是奕和文祥,多年來一直和洋人打道,這一次又看不出日本人的狼子野心,還要皇上來指點?若今後都是如此的話,還要這些大臣干什麼?
這樣一想,奕和文祥真有點如坐針氈之感了,「那……信臣公以為呢?」
「我想,這也怪不得王爺和博公。畢竟,日本人遠離王化久矣,又是未經開化的野蠻之國。我天朝禮儀傳世,與別國往來,只知寬仁以待,自然是料不到、也猜不透他人的歹毒之處,這是其一;其二,自前明以來,我天朝上國與日本早已經不通往來,彼此阻礙多年,有些未盡通處,料想也是可以原囿的。但我們猜不透沒什麼打緊,京中有的是和日本人多有商貿往來的西洋國人,難道他們也猜不透嗎?只要王爺請其中一二,到總署衙m n敘談一番,不就全數明白了嗎?」
奕心中大喜,「對,信臣公說的是。我們不知道沒什麼,想來美國和日本人往來最多,日本人的這點小心思,定然瞞不過他們。我這就回衙m n,請美國公使到衙一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