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山變 第一卷 第38節實惠(1)

作者 ︰ 嵩山坳

第29節

皇帝自然想不到日後會有這樣多的變數,廷寄的諭旨鈐蓋軍機處的銀章,發往雲南昆明,也就將此事扔到腦後了。

這一次駕幸小湯山,除了理應隨扈的大臣之外,還特別降旨,讓文祥、許乃釗二人也隨駕到來,不是讓他們參與政事,主要是想給他們一個調養的環境和機會——而事實上,溫泉的環境對于二老的哮喘也誠然是有些療效,在城外的溫泉中泡了幾次,二人都感覺胸中一清,往日那種喘息之間如同拉風箱的聲音,竟然一掃而空了。呼吸時,頭腦清晰,分外舒爽。二人自感身子大好,便隨同僚覲見,一起到了御前。

皇帝看見兩個人,倒是一愣,略帶埋怨的說道,「朕不是說了嗎?你們兩個人此來,只是調養身子,不必問政——日後將養好身體,還怕沒有為國出力的時候嗎?怎麼還是來了?」

「老臣叩謝皇上隆恩」二人行動有致的一起跪倒,「皇上待臣恩典,臣就是磨成了粉,也報答不盡。近日略感身子大好,不敢存之心,只求能夠孝盡綿薄,以報答皇上恩典。」

「朕就說嘛,溫暖的天氣于你們的身子有好處。你、你、你」他的手指一個一個從奕、曾國藩等人臉上點過,說道,「沒知識,真可怕,就是說得你們這些人了。」

奕和曾國藩交換了一個好笑的眼神,又不敢言語沖突,只得把這個‘罪名’擔了下來。「說正經事吧。」他說,「朕接到李鴻章從福建呈上來的奏折,馬尾造船廠一事,已經開始啟動。」他抬頭望天,沉思片刻,「李鴻章這個人,朕知道他,野心很大,能力也很強。上任不足一月,就能夠在順暢接掌省內民情軍制之外,將造船廠的事物同樣安排得井井有條,就可見一斑。」

「李鴻章固然有才。但奴才以為,皇上如此知人善任,任用得法,才真是聖明所在呢。」

「你也不必拍朕的馬屁,軍機處廷寄李鴻章,南洋海軍,事關閩、浙、粵數省海防之重,朝廷用人不疑,斷無遙制。望該員上體朕心,妥帖辦差,以不負朝廷厚望之德。」

奕重復了一遍,逐一記下。

「還有海軍將佐的選拔和使用。你們以為,威海一地的海軍學院,足夠日後興建兩支海軍部隊人員之需的嗎?若是不夠的話,該怎麼辦呢?」他用手一指,「駱秉章,你說說看。」

「臣以為,只有威海一處學院,斷然不夠使用。但于今之世,四海升平已久,各省都有大學逐漸興建、招生。百姓之中有太多讀書的種子,而朝廷登進之途甚寬,讀書人不愁入仕無門,所以,對于報國從軍,興致不大。此所以威海海軍學院,招上來的多是福建生員,山東、山西、河南、直隸等省的生員雖然也有,但為數甚微。便是此意了。「

「這確實是個麻煩,那,你可有解決之道?」

「皇上本年金秋,東巡三省,臣亦得幸同行,僅只在威海一地所見,生員來源,不外三種。第一,自幼家貧,為朝廷供給食宿,另外發賞每月為數不等的糧米銀錢之故,投身其間;第二,便是略略通曉西學,深知海軍肇建,為我大清未來之亟,因此不顧清名,投身報國;第三,便是原本江南水師的水勇,為政令所迫,不得已入學。」

「……但臣略加探訪,可知入學生員,皆為滿、漢、回族百姓,其他各族,從未與聞。倒像是這些人並不知道朝廷有這樣的政令一般,故而臣以為,若是能夠召集雲、貴、川、黔、粵、桂等省的少數族裔,這些人雖不識字者居多,而且氏族之中,人丁稀少,但集腋成裘,積少成多,若能夠到學院中入學,朝廷供給食宿,並多加照料,料想粉身報國,自不必提。可緩解海軍學院生員不足的窘境。」

「很好」皇帝大聲說道,「這絕對是一條出路既緩解了學院人員不足,又給他們提供溫飽,最主要的是,這些人正如駱秉章所說,雖不識字居多,但秉性淳樸,一經訓養,即可成為我大清忠貞不二之士。好駱秉章,這是剛才突然想到的,還是早就打好了月復稿的?」

「臣是隨皇上東巡之際,略有所識,不過絕不系統。這一次經皇上一逼,才匯聚成言的。」

「皇上,老奴以為,此事毋庸過于惶急。少數族裔不識字,如何能夠掌握船上種種操行之法?不如先在該族混居之地,教以簡單的開蒙書籍,待……」

「這樣不行。你們想想,少數族裔多以漁獵為生,哪有那麼多時間坐下來安安靜靜的捧起書本來閱讀?學業之事,從來就是精于勤、荒于嬉的。三天打魚,兩天曬網,終究一事無成。所以,既然要做,就要做到家。把家境貧寒的年輕人組織起來,發給糧米銀錢,使之家中無後顧之憂,然後把這些人全部送至山東,到學院中集體上學、讀書。也同樣是發給獎學金,但數目不能那麼多,只能有正規的生員十分之一。」

「皇上,請恕臣問一聲,如此做法,可有說乎?」

「從山溝中初初到了威海那樣的花花世界,手中有大把的銀子,不怕鬧出丑事來嗎?」

曾國藩臉一紅,「是,皇上見微知著,臣明白了。」

皇帝不理他,繼續說道,「至于給他們的家人嘛,閻敬銘,你說說,賞給多少銀錢為適宜?」

「臣以為不宜過多,少數族裔群居之地,百姓淳樸,有如赤子。若是陡然而富,怕有人起覬覦之心,不論是否良材,都要遞送而入,所謀者,只為朝廷的封賞銀子。為規避此節,臣以為,每家當在二十枚銀元為好。」

「好就定為二十枚銀元。一千人也不過兩萬枚,朝廷還是能夠負擔得起的。若是再多,更好。朝廷更可以擇優錄取」皇帝快速拍板,「這件事等下去之後,即刻知會內閣,明發天下。」

這件事確定下來,奕又說道,「皇上,工部尚書匡源丁憂去職,臣等以為,南書房大臣潘祖蔭學識深厚,可當其用。」

「潘祖蔭啊?他不行的。」皇帝笑著搖搖頭,「他這個人朕知道,要是讓他做文學侍從之臣,還算人盡其用。若是做部院尚書,乃至外放為官……,許乃釗,你可知道,為什麼不行?」

許乃釗自然知道為什麼。潘祖蔭是常熟人,家境富裕,從小錦衣玉裹,養成了大少爺的脾氣,而且口沒遮攔,言行無忌,入職南書房的時候,常常有一些宮室艷屑從他嘴中流出,皇帝為人很忠厚,雖然多次想訓誡他,但念在他才智若海,又是天生的名士派頭,也就多多容忍一二。

以這樣的性格,擔任工部尚書,一定會惹下極大的禍事——工部的差事,很多時候是要與內務府打交道的,以潘祖蔭的性情,又怎麼肯賣內務府那些人的面子?到時候,兩下紛爭起來,他不能安于位還在其次,給內務府那些人在皇上面前進言,一次兩次也就罷了,時間久了,他就有殺身的大禍但知道歸知道,許乃釗宦海多年,又豈肯做這種背後議論人非,而且還是像潘祖蔭那樣的少年名士之行?這豈不是給自己找冤家嗎?

皇上問及,不能不答,許乃釗沉吟了一下,「臣想,這是皇上對潘少兄心存保全之道吧?」

「人言許乃釗為人忠厚,今日一見,果然如是。」皇帝輕聲笑著,不再多談此事,「工部讓王文韶去。」

王文韶就是咸豐八年,奕私藏奏折事發時,首先檢舉其事的那兩個軍機章京之一,另外一個叫錢林。這件事過去之後,皇帝知道,他們兩個人不能再在京中任職了,打發到安徽,各自做了道員,不過錢林短命,咸豐十年的時候因病而亡;而王文韶卻官運亨通,這主要是他確實有能力,朝中的天子又深覺愧對于他,所以連續數年的外官考察都是一等,咸豐十五年調京內用,現在做到兵部左侍郎。

說了幾句政事,軍機處各自退去,看看天色,已經到了平日用午膳的時候,他卻沒有半點餓意,也不想再到溫泉池中去,「傳肅順進來。」

把肅順傳進暖閣,他問道,「肅順,這昌平縣可有什麼好玩兒的地方嗎?」

昌平縣也有一些可供游覽的景致,例如水庫、蟒山、溝崖、碓臼峪等地,但荒山野嶺,又是這樣天寒地凍的季節,實在不宜落足。不過皇上說出來了,就是沒有,也要給他想辦法找到好玩兒的地方。肅順眼楮一轉,「奴才九月初出京,給主子打前站,曾經到縣中內外巡視過一番,其中溝溝崖一地,玉虛觀、碧霞宮、斗姥宮、西峰庵、東峰庵、瑞峰庵、盤道庵和西王母祠等72座佛、道宮觀廟宇。皇上若是有興致的話,奴才想,倒是很可以一觀的。」

「你去過?」

「是,奴才都去過。」

「那好。下去準備一下,等一會兒……」

「皇上,容奴才大膽,攔您一句。萬歲出行,非比尋常,容奴才下去張羅一二,總要確保皇上龍體安穩之後,方可成行啊。」

「呸誰讓你張羅了?」皇帝一瞪眼,「肅順,朕看你是越混越回去了朕喜歡什麼不喜歡什麼,你不知道嗎?」

肅順迎頭挨了一頓臭罵,不敢不老實,「那,皇上,您說怎麼辦呢?總不能讓奴才只帶著幾個人,就陪著皇上出行在吧?這樣的天氣,大所不宜啊」

「不就是冷一點嗎?怕什麼?」他根本听不進去,用力一揮手,「你不願意去就算,朕自己帶人去。」

肅順心中叫苦,皇帝的脾氣執拗,想做什麼就一定要做,自己攔是攔不住的,皇後倒是能夠做到,但自己卻萬萬不敢出以如此,否則,皇上一定會大大的惱怒自己,但若是就這樣出了行在,出了什麼麻煩,在溝溝崖那樣的地方,荒郊野外,又是滴水成冰的季節,可怎麼得了?

他一個遲疑的功夫,皇帝迎面又啐了他一口,「你滾出去,朕懶得理你。你也不用和朕一起去了。」

肅順嚇了一跳,趕忙跪下來,「別,別啊主子,奴才陪您去就是了。奴才陪您去還不行嗎?」

皇帝也不多帶人,只是領著肅順,攜幾個御前侍衛出了行在,還不到午時時候,天氣雖然很冷,卻是艷陽高照,照在人身上,暖洋洋的很覺得舒服,「皇上,奴才給您預備下後擋車,請主子登車而行吧?」

「這樣的好天氣,乘什麼車?朕和他們一樣,騎馬前往。」

「皇上,天氣太冷。」

「不怕的。」他的精神頭極大,踩著侍衛的後背上馬,用手中的馬鞭一指,「還有,不許叫我皇上,改叫老爺。」

肅順無奈,只好恭敬領旨,心中暗暗打鼓,這樣的天氣,私自帶著皇上出行在游玩,可千萬不要出什麼事才好啊

第30節奇異的出行(1)

快馬奔行一個時辰,出縣城向北三十里,前面不遠處就是碓臼峪,這里是京郊的不凍水,即使冬季也不會有冰潭冰境,相反,因為近在京畿,官道往來縱橫,便是山路,也是可以騎馬而行的。

皇帝跟在侍衛的後面,縱馬上山,一面欣賞著沿途奇石林立,數不勝數的景致,一面回頭和肅順說話,「就和你說嘛沒事沒事,你總不听,你看看,現在多好?要是成天呆在行在中,哪有這樣尋幽訪勝之美?」

肅順無奈苦笑,「主子說的是,奴才天生就是俗人。原也消遣不來這樣的閑情逸致。只是,主子,天氣寒冷,再往前走一走,就回去吧?」

西凌阿從前面把馬轉過來,也說道,「是啊,主子,不是奴才膽子小,這山中的天氣,說變就變。要是遇到風寒,主子身份貴重,可了不得啊」

「怕什麼?這樣大好的天氣,怎麼會變天的?」皇帝卻是一副完全不當回事的樣子,「等到了溝溝崖之後,我們再回去。」

「皇上,這可不行。溝溝崖距此還有三五十里路呢。馬行山道,速度不能加快,到溝溝崖,非得天黑了不可。不如今天回去,等明天一早,奴才再陪著皇上從行在起身,時辰寬裕,也好安心游覽?」

「回到行在,只是老六那一關就已經不好過了。還想出來?」皇帝嘆了口氣,抬頭看看天色,確實已經到了紅日西斜的時刻,「算了,就依你們所說,從前面的山路繞一圈,然後就回去好了。」

「皇上從善如流……」

「你閉嘴」男子的心情很壞,瞪了肅順一眼,管自驅馬向前,一路順著山道去了。

等肅順幾個人轉過前面的山腳,眼前的視界令人心中一寬,一片廣大的平整山谷中,星羅棋布的百十間民居,裊裊炊煙從屋頂的煙囪中冒出,襯托著頂上積存的白雪,像是為一團霧氣籠罩住一般,給人以虛幻的美。

「我們到下面去看看,然後就回去。」

「皇上,眼看著天就要黑了。」肅順說,「而且,主子身邊護衛不夠,若是其中藏有什麼……」他忽然覺得臉上一涼,伸手到風中,一片雪花從天而降,在手心中瞬間融化,變作一汪小小的水珠,「糟糕皇上,下雪了」

眾人抬頭看天,可不是嗎?細細的雪粒從天而降,緊接著,就是大片的雪花飄落,不到一會兒的功夫,頭上、肩上變得一片晶瑩,「皇上,」西凌阿趕快縱馬上前,「眼看著天色將暗,又下起了雪,奴才護著主子,趕緊回城吧?」

「只怕是人不留人天留人。」皇帝也很覺得後悔,嘆息著說道,「這樣的雪,用不到半路,我們就得凍病了,還是到山下去,尋找一戶人家暫時躲避風雪,等明天早上雪停之後,再回行在。」

「可是,主子,誰知道這里是什麼所在?更加不知道山下的村落里住著的都是些什麼人。主子貿然而至……」

「你怕什麼?這里也沒有人認識我們,就說是上山觀景的,錯過宿頭,借住一晚,明天一早起身回城——多多給他們一些錢也就是了。你還怕我大清首善之區,會有黑店嗎?」

「奴才自然是不怕的,但皇上,您……」

「這時候也沒有什麼好辦法了。」肅順催馬上前,在一邊說道,「鎮常,就遵旨而行吧。」說完,他又對皇帝說道,「主子,您若是一夜不回行在,奴才怕宮中各位女主子和幾位大人擔心,不如奴才趁這會兒雪還不大,騎馬回去通傳一聲?也好讓他們放心?」

「你回去不如我回去」西凌阿大聲說道,「再不行,從侍衛中找一個人回去通傳,也是可以的。」

「西凌阿說的有理,你的身子如何經得起這樣的折騰?西凌阿,你從侍衛中選兩個人,趕緊騎快馬回行在,告訴他們,明天一早朕就回去,不必擔心。」

凌阿自去準備不提。皇帝大感懊惱,本來很高興想出來游逛一圈的,居然出了這樣的事情?「這場微服出行,真叫夠嗆」

從山上下到谷中的村落時,雪已經很大了,村中一條通道,原本已經給人平整過的路上,積滿了厚厚的落雪,馬蹄踩在上面,咯吱咯吱作響,沿路兩旁的民居中,不時有狗兒望影而吠,對著這十幾個不明來路的陌生人狂叫不已。

皇帝雖然不停的拍打著落在肩頭的積雪,仍自覺得身上的衣衫已經為融化的雪水打濕,凍得打了個冷戰,「肅順,別再東找西找了,隨便找一戶人家,投宿算了。我……有點冷。」

肅順帶住馬匹,回頭看看,眉頭深深皺起,「主子,奴才看您的臉色很不好。您可不會是生病了吧?」

「少廢話,快點找一戶人家投宿,再這樣凍下去,可就真要凍病了」

「哎,是」肅順答應著,從馬上跳下來,拉著韁繩在前面步行,眼楮不時在路邊的民居前掃過。這里的百姓大多窮苦,房舍無比簡陋之外,更加主要的是,一眼看過去就知道,根本沒有可以容納這十幾個人居住的客房,向路盡頭看看,觸目所及,一概如是。難道要萬歲爺住到柴房馬廄里去嗎?

听著馬背上的男子輕聲微咳,肅順心中著急,也顧不得認真尋找,隨便的推開路邊人家木柵欄,立刻引來又一陣犬吠,「有人嗎?」肅順嚇得退了一步,高聲呼喝,「請問,有人嗎?」

隔著明亮的燭光,房內有人影閃動,「是誰?」是個女子說話的聲音。

「這位大嫂,我家老爺上山觀景,不料路遇風雪,人困馬乏,能不能行一個方便,容我們借宿一也?明天一早我們就啟程。」

「這,外子不在家中,孤兒弱女不敢留客,請您到旁處去尋找宿處吧。」女子並不出現,只是隔著門說話。

「這位大嫂,我們不必進屋,只求您行個方便,哪怕暫時將我們安置在柴房之中呢?只要有一個遮蔽風雪的地方,就求之不得了。」

這一次,屋內女子不再出聲,沉吟了半晌,屋門打開,一個七八歲的小男孩兒手托燭台,走到門前,那燭台照了照,回身大聲說道,「娘,看他的樣子,不像是撒謊呢」

肅順無奈苦笑,「這位小哥兒,能否跟你母親央求幾聲,明天我們走的時候,多多給你留下銀錢,也好讓你母親給你買幾件新衣服過年啊?」

過年穿新衣服的誘惑果然很大,孩子用力點頭,「那好,你們等著啊」轉身跑了回去。

不一會兒的功夫,孩子又轉了出來,揚起小臉兒對肅順說道,「我爹不在家,我娘說,讓我把你們引到柴房去居住——你真的多多給我留錢?讓我娘給我買新衣服過年?」

「真的,真的。」肅順從口袋中模了模,懷中放著幾枚用來打賞下人的金瓜子,他往外一送,「這個,先給你。可不要掉了啊」

「這是什麼啊?」

「這是金子,比銀錢還更加值錢呢」肅順勉強解釋幾句,「這一次可以讓我們進去了吧?」

孩子平生第一次見到金子,歡喜得都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了,小手拉開柵欄,「快請進來,進來吧。」

肅順和西凌阿兩個攙扶著皇帝,進到柴房中,這里的面積很小,而且大約是為了門窗不嚴的緣故,室內一片寒冷,比之外面,除了可以躲避風雪之外,竟沒有絲毫的暖意,「皇上,」肅順低聲叫,「您可好點了嗎?」

「讓他們都進來。」他向外指一指,「沒的為了朕再在外面守宿值夜。」

「皇上,這怕多有不宜吧?」

「這是什麼時候?人多了,還能擠一擠,暖和一點呢」

肅順想想有理,又把剩余的十幾個人叫進柴房,君臣眾人和衣而坐,在黑暗中彼此無言,「哈秋」皇帝打了個大大的噴嚏,越發覺得身上一片冰冷,「肅順,這一次的事,是朕做錯了。應該听你的話,不這樣荒唐才是的。」

「皇上,您這樣說,讓奴才何以自處?總是奴才未能盡到進諫之責,方有這一場小小蹉跌。等明天一早,天色放亮,奴才保著您回到行在,不就什麼事都沒有了嗎?」

君臣二人說了幾句話,听外面有腳步聲響起,是剛才那個女子的聲音,「諸位老爺,天氣寒冷,小婦人為諸位準備了姜湯,請各自取用一碗吧。」

听說有姜湯,眾人精神一振,拉開門一看,果然,一桶冒著熱氣的姜糖水放在門前,邊上是幾個空碗和一把馬勺。取進來分而印之,覺得舒爽了很多,「主子,真想不到,這一家的女子如此知禮。看起來,也是念過書的呢」

「這樣寒素家風,更可見人風骨。其實,只是從剛才這個女子和你隔門說話,就已經可見一斑了。」

第31節奇異的出行(2)

皇帝的話正說道這里,外面有一個男子的聲音響起,「虎子?虎子」

「爹」那個男孩兒的聲音隨之響起,房門打開,孩子一溜煙的迎了出去,「爹,您回來了?可打得什麼獵物了嗎?」

「這不是?」只听見男子得意的聲音,就能夠猜得到,這一趟的收獲不小,「爹,這是狐狸嗎?」

「正是……咦?院中怎麼有這麼多馬匹?虎子,這是怎麼回事?」

「有人來借宿。娘讓他們住到柴房中了。哦,還有人給了兒子金子呢」

「金子?」男主人驚訝的問道,「在哪里?」

「我給娘了。」

男主人沉默了片刻,把打獲的獵物交給兒子,徑直走到柴房門前,伸手敲了敲,「請問,可有人在嗎?」

肅順起身開門,外面站著一個身材相當壯碩的漢子,眉目粗豪,帶著和善的笑容,正在向內好奇的打量,「這位想來就是貴居停了吧?敢問?」

漢子听不懂他掉文的話,但後面半句卻听懂了,「我叫陳生豪,這里是陳家鎮。您是?」

「哦,我姓蘇。」肅順臨時扯謊說道,「我家老爺中意這碓臼峪的風景,帶著我們幾個來此探幽,不料錯過宿頭,又遇風雪,故而在貴府求宿。多有打擾之處,請不要見責。」

「您是說,不要見怪吧?」得到肅順肯定的答復,陳生豪咧開嘴巴笑了起來,「不見怪,不見怪。誰還沒有一個要人幫襯的時候?再說,這樣的天氣,這樣的事情,也是難免的。對了,列位可曾用過晚飯?」

陳生豪不提起還罷了,一經提起,從皇帝以下,頓覺月復如雷鳴「看你們的樣子,就是沒有用過。若是不嫌棄的話,能不能和我一起用晚飯?不過沒有什麼好的,勉強填飽肚子總是可以的。」

走到這一步,也由不得肅順再客氣了,「那,就多謝你了。」他又加上一句,「等明天早上,我們離開的時候,一定多多報償。」

「什麼報償不報償的?山里人,不講這個」

晚飯是切碎的白菜,燴以土豆,蘿卜,再就著玉米面和高粱面的餑餑,雖然干澀難吃,但饑者易為食,眾人還是吃了個小肚溜溜圓。那個叫虎子的孩子,還從地窖中取出幾枚地瓜,扔進灶膛,等到菜湯熟透,眾人吃飽,地瓜也烤熟了。剝開酥脆黝黑的瓜皮,露出里面黃澄澄的瓜肉,一陣甜香沖入鼻管,眾人也忘卻了身份,不顧儀態的大啖起來。

皇帝沒有多吃,倒不是嫌難吃,他只覺得渾身冰冷,關節疼痛,自知是要生病了。勉強坐在那里,有一搭無一搭的和陳生豪說話,「老兄在山中打獵,每日所獲,可還足夠一家人澆裹之需啊?」

「…………」

「我是說,賺到的錢,夠花用嗎?」

「這就得看老天爺賞不賞臉了。便如同今天吧,打得一支狐狸,明天拿到縣城,能夠換上五錢銀元,這一兩天之內,也就算是有了著落了。若是只打到一兩只野兔,就沒有那麼多了。」

皇帝覺得奇怪,銀元發行,是以磅為計數單位,怎麼叫五錢呢?有心再問,又覺得頭痛難忍,手托著腮幫,一言不發。肅順看出他好奇,在一邊主動說道,「老爺,五錢銀元,就是半磅銀元。百姓不懂這種西洋叫法,依舊以約定俗稱之法稱呼。」

他點點頭,表示明白了。又再問道,「那,五錢銀元,能夠買很多東西嗎?」

「買上幾斤鹽,給孩子他娘扯上兩三尺花布,再買上一些子藥,也就差不多了。」子藥就是火槍所需的彈藥,陳生豪說道,「山中獵戶,離了這些玩意,可是不行啊。」

皇帝以手掩口,咳嗽幾聲,「我看您家中飲食,多是素菜,難道沒有錢買肉吃嗎?」

「若是說吃肉,也只是過年的幾天,給孩子開開葷。平常時日,誰舍得買呦?一斤豬肉,就要兩錢銀子,您想想,打一只狐狸所得,不過二斤豬肉,夠誰吃的?」

皇帝心中大感難過,這還是距離北京不過數十里之遙的昌平縣境,百姓就連一頓豬肉都吃不上?山東、河南、山西、陝西等慣稱貧瘠的省份,又會是一副如何淒慘的場景?自己這些年勵精圖治,竟似乎是全部落到空處原來自己二十年的努力,竟連讓百姓吃上一口肉都成了奢望腦中一閃過這樣的念頭,更覺得頭疼欲裂。一時間連說話的興趣都沒有了。

那個叫虎子的男孩兒听父親和別人口口聲聲都是豬肉、豬肉,孩子干干的咽了口唾沫,「爹,您幾時讓兒子吃肉啊?很好吃的。」

「等到過年吧,過年的時候,爹給你買肉吃。」

子很懂事的點點頭,不再追問,「那,爹,您幾時帶兒子上玉虛觀去,給娘求簽啊?」

「這個嘛,等明天吧。明天天氣好了,爹帶你上觀里去,請老神仙給你母親求一支平安符,保佑你母親身體康健如初。」

皇帝心中、身上一片難過,對這樣的對話絲毫不感興趣,也沒有精力追問,倒是肅順,平生最喜好這種江湖閑話,忍不住在一邊問道,「請問,什麼老神仙,什麼平安符?」

「您還不知道吧?城外不遠處的玉虛觀,前幾年來了一個老神仙,人稱閑知道爺。算卦最靈而且,听說這個人有呼風喚雨的本事。這位爺可還記得,咸豐十四年的時候,西北大旱?據說就是這位老神仙,念咒祈雨,方才禳助百姓度此劫難的。因為有了閑知老神仙,玉虛觀中香火極旺這不,孩子他娘身子有病,虎子讓我給他娘求一支平安簽呢」

「這話,怕是不對吧?」肅順疑惑的問道,「我住在京中,據說,咸豐十四年的西北大旱,還是皇上親自傳邯鄲黑龍山上的鐵牌,方才求雨成功的呢。怎麼算到這個什麼老道的頭上了?」

這是當年的舊事了,咸豐十四年,西北諸省,連帶京畿地區,久旱無雨,從當年的三月起,每日驕陽如火,偶爾有一陣輕雷,幾點小雨,連九陌紅塵都潤濕不了,自然更無助于龜坼的農田。不獨本年豐收無望,明年的日子怕也難過了。河南南陽、信陽、羅山、襄城、許昌、蘭封、考城,連梁山泊一帶,吃水也成了問題。

皇帝明知道這種事情不是人力所能抗拒,但被臣民上章煩得沒有辦法,只好祈雨,最後有人出了個歪點子︰找一顆虎頭,從西山黑龍潭扔進去,提出這個辦法的人說得振振有詞,「龍,本來有痴龍、有懶龍,必是它睡著了,忘了該興雲布雨。現在扔一個虎頭下去,就跟在馬槽上拴一只猴子一樣,讓它一淘氣,就偷不了懶啦」

于是便找虎頭,誰知道居然沒有?後來終于在御藥房找到一個,也不發上諭,只派了兩個御前侍衛,攜虎頭登西山,從黑龍潭上扔了進去——這樣糊涂到搞笑的方法,自然是不起半點作用的——誰知龍虎不斗,雲霓不興,但知道其事的人,也沒有拿它當笑話講,實在也沒有講笑話的心情。久旱不雨,且莫說秋收無望,就眼前糧價飛漲,日子便很艱難,加以保定東南一帶,發現鹽梟殺人放火,搶了三十多個村莊,裹脅到二千余人之多,擁有八百匹馬,二百多輛大車,以致人心越發浮動。

這個辦法不行,還有最後一策,就是請鐵牌。這面鐵牌懸在邯鄲龍神廟的一口井里,邯鄲離京師一千里,如果星夜急馳,三天可到,但請牌的規矩,一向按驛站走,越慢越好,最好未請到京,即有甘霖沛降,才算神靈助順,面子十足。因此這面鐵牌,在路上走了八天才到良鄉。

說來也真是巧,鐵牌未到,雨神先臨,一早就陰沉沉地飄著小雨,一上午未停,到了午後,狂風大起,黑雲越堆越濃,夾雜著轟隆隆的悶雷,終于落下傾江倒海似的大雨。一下便下到夜,九城百姓,無不歡然凝望,望著白茫茫的雨氣出神。但京中是如此,山西等省,依舊無雨,這一場大旱,一直拖了兩年之久,到咸豐十六年,方才得到徹底的緩解——唯一的好消息是,西北各省百姓,為求一頓溫飽吃食,攜家帶口,逃難出關,暫時解決了一直困擾皇帝心頭的東北移民問題。

今天听這個陳生豪說,這場雨居然是這個什麼老道求來的,肅順心中焉得不怒?他向一邊湊了湊,低聲說道,「主子,您可听見了?天下居然有這樣的妄人?奴才看,又有高峒元之流冒頭了」

皇帝身心兩皆難過,懶懶的嘆了口氣,「這樣的人,回頭讓人到觀里去看看就是了。」他說,「我……我有點困倦了。各自休息了吧?」

順起身欲走,陳生豪忽然說道,「這位老爺,您要是不嫌棄的話,就請在我孩子的房中休息一夜吧?這樣天寒地凍的,在柴房困覺,怕會凍出病來呢」

「那,令郎呢?」

「您是說孩子吧?不妨事的,讓孩子和我們擠一擠就是了。」

「那,就太多謝您了。」

第32節奇異的出行(3完)

在這陳家集的小村落中一夜睡醒,皇帝只覺貼身的小衣和身下的被褥全都給汗水打濕了,睜開眼楮,雪白的窗紙映襯著早上的陽光,屋中一片明亮,靠床頭的一張板凳上,肅順歪著頭,口水流出多長,不時的動幾下嘴角,似乎在回味著什麼。

他覺得有點口渴,身體動彈了一下,「老爺,您醒了?」

「我……有點口渴。有水嗎?」

「有,奴才這就給您去取水來。」

到外面取來井水,用一個水瓢端進來,男子一飲而盡,令人奇怪的是,居然沒有半點作用,口中還是干澀難忍,倒像是行走在沙漠中的旅人一般,唇焦舌敝。他並未多想,只當自己的身體剛剛發過一次燒,缺水也是正常的,「現在是什麼時辰了?還下雪嗎?」

「現在才剛剛過了辰時,雪早已經停了。不過映襯著陽光,顯得天色很晚似的。主子要是困的話,再睡一會兒吧?」

「不睡了。」男子撩開被子,猛的打了個寒顫,「唔,好冷」

手腳麻利的穿上衣服,肅順伺候著他蹬上靴子,皇帝低頭看著他已經多有華發的頭頂,微微嘆了口氣,「肅順,你今年多大年歲了?」

「奴才是仁宗二十一年生人,今年五十五歲了。」

「這一次回京之後,……」皇帝欲語還休,令肅順大感詫異,「皇上?」

「算了,先不說了。一切,等回京之後吧。」

整衣出屋,寬敞的院落中,西凌阿站在一角,和陳生豪說著話,另有幾個御前侍衛正在和那個叫虎子的男孩兒嬉戲,「不算,再來」孩子一骨碌身從雪地上爬起來,拍一拍身上的積雪,猱身又向上撲,卻給一個侍衛抓住手腕,下面一個掃堂腿,讓他又一次飛跌了出去,「記住,用力不可用盡,否則,對對方趁勢借力打力,你就連反應的余地都沒有了。」

虎子似懂非懂的點點頭,「那,應該如何不用盡全力呢?」

「好小子,真想拜師啊?也好不過,在這里怕是不行,真有意學功夫的話,日後大上幾歲,到北京來找我們,我們兄弟們退了值,不當差的時候,再指教你一二。」

肅順咳嗽一聲,把眾人的目光吸引過來,「給老爺請安」西凌阿帶頭跪了下去,讓陳氏父子看得目瞪口呆,這一家人的規矩好大啊

「都起來吧。」皇帝擺手,轉而對陳生豪一笑,「陳少兄,真的是要謝謝您了。昨天在貴府上借宿一晚,日後定有回報。在下雖不敢自稱有尾生愚信,自問卻也有學為韓信之德。」

這兩個典故,陳生豪一個也听不懂,眨眨眼楮,有听沒懂,「您說什麼?」

皇帝給肅順使了個眼色,後者從懷中又取出一把散碎的金瓜子,在陽光下明亮生輝,「陳老兄,這是我家老爺的一點小小心意,還請老兄笑納。」

「哦,這可不行我雖然不是讀書人,但孩子他娘卻是的,施恩不圖報,才是男子本色,怎麼能收這麼貴重的東西呢?」陳生豪搖頭擺手一起來,「這可不行,絕對不行的」

「這點金子,不是要答謝你昨天容留之恩,更有一份,是要請老兄幫個忙的。」

「什麼忙?只要陳某能夠做得到的,您只管說話。」

「是這樣。昨天听您說,離此不遠有個玉虛觀,上面有一個叫閑知的道人,談人休咎,無不靈驗,可是的?」皇帝笑眯眯的說道,「我也很覺好奇,想趁著今天天色正好,上山拜會一二,但道路不熟,還請老兄為我們引路呢。」

肅順一愣,「老爺,不是說今天就回去的嗎?」

「去過玉虛觀就回去。」他冷笑了幾聲,「倒要看看,是個什麼樣的高明道人,居然有這樣呼風喚雨的本事?若是假的,自不必提;若是真的,日後回京,上奏朝廷,不是也好為國出力嗎?嘿嘿,嘿嘿」听他語氣冰冷,全無半點笑意,肅順和西凌阿等人知道,這個十有八九以招搖撞騙為生的老道,怕是要倒霉了

陳生豪不明所以,連連點頭,「您說玉虛觀啊?昨天我答應虎子,也要上觀里去,為他娘求一支平安簽呢正好,順路。金子,請您還是收回去吧」

雙方爭執半天,皇帝看這樣下去不是事,只好假意讓肅順把金子收起來,又讓西凌阿抓住一個空隙,將其藏在自己昨晚用過的被褥下面——等他們發現的時候,自己一行人早就走遠了。

彼此議定,由陳生豪暫做向導,引著眾人到玉虛觀之後,再彼此各行其道,那個叫虎子的男孩子,一番苦惱,定要隨行,纏得眾人沒有辦法,只好讓西凌阿把他抱到馬上,和眾人一起上路。

下過一場大雪的天氣,比之昨天更加晴朗,風中的空氣無比清新,但騎在馬上的天子,卻覺得胸口一陣一陣煩悶,即便盡量用力呼吸,卻也絲毫無解,他心頭納罕,扭臉向其他人看去,別人似乎都沒有他這樣異常的感受,臉上帶著笑容,彼此談天說地,一片輕松。這是怎麼回事?難道只有自己覺得這身處的範圍不大對頭嗎?

他猛的一提韁繩,讓馬兒的速度加快一些,追上在前面引路的陳生豪,「陳大兄?」

「是,這位老爺,有什麼吩咐?」

「有件事,昨天我忘記問了,」他讓馬兒保持勻速,和陳生豪並排前進,「你說山居日子困苦,我倒不知道,除了獵物所得,全憑上天之外,這縣內的錢糧賦稅,可還是要繳的嗎?」

「怎麼不繳?」陳生豪說道,「朝廷有旨意,每年三月到八月是封山期,不準獵戶上山打獵,我們也只好以耕種為生,種地自然是要交納糧米賦稅的;其實,不止是這樣,即便是打獵的日子,也要交皮毛稅的,哎難啊。」

「既然是這樣的話,為什麼不做點旁的營生呢?例如,到城中或者縣里去,做一點小生意?最起碼,不是還可以省卻這樣雨雪風霜之苦嗎?」

「做生意要本錢,我們哪里有?再說,我們一家子,除了孩子他娘在娘家的時候念過一點書,都是不識字的白……白什麼來著?」

「是白丁吧?」

「對就是白丁,連算賬都不會算,做生意還不是給人家騙?」

「那,孩子呢?虎子這孩子,我看倒是精明伶俐的,可識得字嗎?」

「和他娘倒是學了幾個字,」說起兒子的話題,陳生豪粗豪的臉上一片愁容,「您是不知道,我這個當爹的,對孩子實在是有愧。孩子想上學,縣里本來也有官學,但一來是離家太遠;二來,太貴,上不起。」

馬蹄的的,皇帝久久無言,「那,官學上學一年,要花費多少?」

「總要三五個銀元上下。」

「怎麼這麼多?朝廷不是有旨意,讓各地所辦官學,每一年的學費不超過五兩銀子嗎?這里怎麼貴這麼多?」

「旨意是旨意。哪有這麼便宜的?旁的不說,從咸豐十五年之後,縣里幾次加稅,用作什麼,我們不知道,只是听說,是為皇上到縣里來休養,百姓要盡一份孝心。」陳生豪嘆息著說道,「咱們老百姓孝敬皇上,那是應該的,但也沒有連著四五年的時候,都要百姓孝敬的道理吧?難道皇上連著好幾年都到縣里來?當年乾隆爺下江南,也不是每年一游吧?我看,保不齊還是縣大老爺貪財,這些孝敬的銀子,都入了他一個人的腰包了」

皇帝沒見過昌平縣的首官,于其人品行所知不多,听陳生豪的話,沉默良久,「你住的這陳家集,都是以狩獵為生的嗎?」

「很多都是的,這里沒有什麼可耕地,也只好靠著山上有的一些野獸為生了。」

「可有什麼猛獸嗎?」

「這倒沒有。」陳生豪用手向前一指,「您看,過了這座山,前面就是玉虛觀了。」

一听這話,眾人都來了精神,唯有皇帝,沒來由的有覺得胸中一陣煩悶欲嘔,似乎連一口氣都喘不上來了,以手掩住胸口,猛烈的喘息幾聲,「誰帶著水?有水嗎?」

「有,奴才帶著水呢。」有御前侍衛拿過水壺,給他大大的灌了一番,喝過之後,和早上起來一樣,全然沒有半點效果這一切,令他有一種詭異的感覺,甚至都有點模不清楚到底身在何方了。

轉過山梁,前面果然是一座道觀,道觀下的山路上,無數男女竟似是憑空出現的一般,沿著階梯魚貫而下,不用問也知道,一定都是來找這個什麼閑知老神仙請教休咎之術的,也不知道這個牛鼻子從中騙了多少無辜百信的銀錢?皇帝心中惡狠狠的想著,等一會兒到了觀中,要好好懲治他一番

「各位老爺,看見了嗎?今天我們已經來晚了。還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得老神仙撥冗相見,為我們起上一卦呢。」

縱馬下山,玉虛觀前的山谷中好生熱鬧,各種買賣人家笑臉迎客,往來男女絡繹不絕,叫賣嘈雜聲響徹耳邊,眾人不好騎馬,改為步行前進,很快的,跟著蜂擁的人流,到了道觀的腳下,卻見從山上下來的百姓一個個面色陳郁,「哎,白跑一趟好端端的,老神仙怎麼不見客了呢?」

肅順心中一驚,把馬兒交給侍衛,湊了過來,「主子,您听見了嗎?似乎今天道觀不見客呢?」

「笑話這樣方外之人,全靠百姓布施過活,還有不見人的道理?」皇帝冷笑著說道,「不管他,我們上去敢不開門,就讓西凌阿把門砸開」

肅順看出他心情很壞,又不明原因,「皇上,這樣的地方,若是行以武力,只恐有礙觀瞻啊?」

「朗朗乾坤,居然有這樣一個佔據玉虛觀,騙人錢財的邪道,你就不怕有礙觀瞻了?」皇帝說道,」朕倒要看看,是如何了不起的牛鼻子,還有什麼呼風喚雨的本事?」

肅順沒有辦法,只好給西凌阿等人使了個眼色,跟在皇帝身後,舉步登上台階,沿著山路,向上面的玉虛觀而去。

越向上走,越覺得雙腿酸疼,每邁動一步,都有著無限的阻力,等到了山頂,已經氣喘吁吁,汗出如漿了。倒是肅順幾個,渾若無事,「你們……不累嗎?」

「不累啊。皇上,您很累嗎?奴才伺候您在這里歇一會兒?」

「怎麼朕會覺得這麼累呢?」他仰起頭,看著肅順,「從今天早上開始,朕就覺得渾身乏力,朕是不是生病了?」

「主子要是覺得不舒服的話,不如如此伺候著您,我們回去吧?」

「已經到了這里,還能空手而歸嗎?總要見一見這個什麼閑知道人,然後再說。」

「但,皇上您看?道觀緊閉大門,百姓都失望而歸,……」

「西凌阿,上前敲門,若是不開的話,就砸開它」

西凌阿心中只有皇帝,聞言單膝落地,答應一聲,領人上前就欲砸門,不料兩扇碩大的觀門無聲開啟,兩個眉清目秀的小道童迎了出來,到門口左右一分,後面跟著出來一個中等身材的道人,「老爺,這就是閑知道爺了。」

皇帝扭頭看去,本來在山腳下就已經和他們分手的陳生豪,不知道什麼時候又出現在自己身邊,「你……不是已經走了嗎?怎麼又來了?」

不及陳生豪說話,面前的道人趨前幾步,恭恭敬敬的拜倒下去,「貧道閑知,叩見皇上」

「你,知道是朕?」

「皇上受命于天,動則萬佛護體,靜則七寶隨身,貧道尚幸雙目不盲,如何不識真龍在前?」閑知是一副老神在在的樣子,笑眯眯的說道,「還望皇上恕過貧道有失遠迎之罪啊」

「既然如此,朕問你,你為何佔據這玉虛道觀,開壇設法,蒙蔽世人?誆騙錢財?」

「皇上這話,請恕貧道不敢領受。天下萬物,真真假假,假假真真,又何必一定要祥究分明?便如同皇上,又如何能夠說自己便是宣宗皇上第四子?」

皇帝這一驚可真是非同小可只覺渾身上下盡數為冷汗濕透,下意識的向肅順等人看過去,眾人都在用很奇怪的眼神看向自己,似乎閑知的一番話,已經讓這些人心中起疑了,「西凌阿……」他顧不得多想,用手一指閑知,「給朕殺了這個妖言惑眾的妖道」

西凌阿倒還听話,從腰間佩戴的槍囊中抽出快槍,對準閑知便是一槍,「砰」的一聲響過,閑知道人毫發無損,哈哈大笑聲中,身體凌空而起,「你雖是一國天子,又能奈我這出家人何?」

「好個邪道」皇帝大聲咒罵著,越前一步,伸手奪槍,不料胳膊給人一把抓住,「皇上……」站在身邊的明明是肅順,說出的話音赫然卻變作皇後熟悉的聲音,「皇上,您回來吧臣妾求求您了」

皇帝大吃一驚張口結舌的望著肅順,「你……你?」

「皇上,您回來吧,臣妾求求您了。」

皇帝心中大急,張口欲問一聲,「怎麼回事?」但這樣小小的要求似乎也成了奢望,想動彈一體,右手的手腕卻似乎給人束縛住,他用力一掙,耳邊听人驚呼一聲,「啊皇上醒了?」

第32節國事如焚

皇帝迷惑的眨眨眼,只覺一陣天旋地轉,恍惚間,自己躺在養心殿中的床榻上,一面的屈戌低垂,手腕在外,太醫院醫正薛福成跪在地上,正在為自己請脈,在他身後是奕、文祥等軍機處臣僚,在床榻的一角,是皇後,鈕鈷祿氏雙眼通紅,用手帕捂著嘴角,不敢嗚咽有聲。在皇後身後侍立的是驚羽,同樣花容殘淡,臉上滿是未干的淚痕。

皇帝憐惜之意大起,心中忽然升起一絲明悟,以往種種,似乎都是一個奇異的夢境,只不過那一部分是虛妄,哪一部分是真實的,現在還分辨不清。腦子中這樣想著,更覺得害怕︰自己是魂靈離體了嗎?若是那樣的話,還回不回得去?回不去的話,就是要死了嗎?

自己還不及四十歲,就要死了?這滿朝的大臣怎麼辦,這江山社稷怎麼辦?大清還能不能維系下去?更加主要的是,後續之君,行事可還能如自己這樣明澈萬里嗎?心中起急,一股腦的向床榻深處奔了過去

薛福成正在為皇上請脈,突然覺得手中一松,床上的皇帝把手縮了回去,他一驚之下,也顧不得旁的,跪行兩步,撩開床榻邊上的紗帳,正對上皇上一雙紅通通的眸子,正在向自己看來,「皇上,您醒了?皇後娘娘,皇上醒了」

鈕鈷祿氏立刻起身,站到床前,果然,丈夫又是疑惑,又是歡喜的眼神在兩個人臉上打著轉,張張嘴巴,卻一句話也沒有說出來,皇後嗚的一聲大哭起來,「皇上,您可把臣妾嚇死了」

皇帝躺在床上,暗暗嘆息一聲︰終于還是回來了但心中明白,身體卻完全不听指揮,艱澀的扯動嘴角,想給皇後一個安心的微笑,奈何病重多日,全仗著參湯等物吊命,已經虛弱到了極點,嗓子中更是一片干涸,火燒火燎的那麼難過——這一會兒他有點明白,為什麼在夢中,幾次大量的喝水,兀自沒有半點作用了。

「皇上,您可醒了。」奕也湊到床前,探頭看看,「您……要是有什麼好歹,可怎麼得了啊?」

「…………」

薛福成眼楮尖,看出皇帝想說什麼,「皇後娘娘,皇上大約想問什麼?不過聖體虛弱,聲調不高,請皇後娘娘上前一步,听听萬歲爺有什麼吩咐沒有?」

「哦,是的,是的。」皇後貼近到他嘴邊,听他說話,「已經很多天了嗎?」

皇後明白丈夫想問什麼,含淚點頭,「已經有七天了。」她說,「皇上高熱不退,昏迷不醒,可把我們都要擔心死了」

「扶朕起來。」

皇後听完,回頭詢問的看向薛福成,「皇上,您的身子還虛弱,不可多有勞動,還是請皇上安躺靜養吧?」

「不用,」皇帝固執的搖搖頭,這片刻之間,已經讓他可以清晰的發出聲音了,「朕心里明白著呢。扶朕坐起來。」

于是,驚羽和皇後把他扶起來,身後放上錦被,作為倚靠,「有水嗎?朕要渴死了。」

連著喝過四碗水,這一次,喉嚨中的焦渴感終于得到徹底的緩解,皇帝的精神比之剛才也健旺了很多,「這到底是怎麼回事?朕……這是在養心殿中?已經回京了嗎?」

踫了一下頭,開始說道。原來,皇帝執意出行在游玩,肅順不敢不听,但等出了縣城不遠,便遭遇大雪,君臣幾個躲到一處山洞中避寒,又臨時派了一個侍衛回行在送信,本來想著第二天天明就回行在的,但不料當天晚上,皇帝突然發熱不退,呆在空蕩蕩的山谷之中,又沒有隨身攜帶成藥,肅順心中害怕,做了一個很荒唐的決定︰不等第二天一早,連夜起身,讓皇帝乘馬返回行在。

一路奔波之下,皇帝的病情驟然加重,等到了縣城內,已經是深夜,從馬上下來,人就昏迷不醒了。「行了。」皇帝不必多听下去,已經知道事情的經過緣由,擺手說道,「這七天以來,國事是如何處置的?」

「臣等本想仿照當年皇上出京北上舊例,請皇後主持國政。但皇後以皇上龍體病重,需人照料為由,命臣等仿效世祖章皇帝年間大學士王熙、索尼等舊制,以軍機藍批,批準往來奏答之事。」

世祖章皇帝就是順治,秉政十八年,龍歸大海,其後命索尼、遏必隆、鰲拜等人為顧命大臣,當時嗣皇帝康熙以沖齡繼位,不能掌管國事,于是一面命人傳訓新君道德文字之學,一面由顧命大臣管理國政,所用的,就是所謂的藍批。

這樣的事情皇帝自然是知道的,又問道,「那,肅順呢?」

軍機處幾個人面面相覷,誰也說不出話來。皇帝正要再問,一面的皇後低聲說道,「皇上,肅順為臣妾下旨,關進宗人府了。」

皇帝一听便明白,定然是為以莠言*君父做微服之行的罪名,把他關押起來了。

想及肅順這些年的好處,他大感不忍,又不好當著這麼多人的面給皇後難堪,只好勸道,「你是天下之母,處置奴才不是不對,更不是不能。但朕當年就說過,為君者,不能做那些有功歸于上,有過諉于下的事情。便說這一次的事情吧,朕要是七八歲的孩子,于人情世故全然不通,給肅順攛掇幾句,置國事于不顧,微服閑游,以致引發了這樣一場大病,就是殺了這個狗才的頭,也不為虛妄。但又豈是如此?朕年過不惑,這一次出行,又是一己所定,怎麼能說是肅順的罪過呢?」

「皇上,」皇後說道,「這不是臣妾想諉過于人,只是,肅順這個奴才,也實在是不像話。明知道主子生病,不先回行在安排儀架,反而就這樣任由幾個粗漢,搬動皇帝,受風寒之苦,致使病情加重,僅此一點,臣妾想,把這奴才關進宗人府,就是他應有的報償」

「你啊,朕也沒有說你處置得不對嘛」皇帝苦笑點頭,伸手在枕邊模了模,「皇上,您找什麼?」

「那顆御賞印呢?」

「在這里。」驚羽伸手到被子中劃拉了一把,拿出一個蜀錦小囊,遞給皇帝。眾人都知道,那是乾隆朝傳下來,皇帝常佩在身邊的一枚長方小玉印,上面刻的陽文御賞二字。當年曾國藩和翁同龢辦差,手中各自齎有一份皇帝手書的密旨,就是加蓋了這可印章的,可以算作是皇帝的私人印信。「楊三?拿這方印,到宗人府去,傳肅順來見朕。」

「喳。」

皇帝久病初醒,身子沉重無比,眼楮在皇後和奕等人臉上掃過,勉強笑了一下,「可有什麼緊急事情?若是沒有的話,先都下去吧。」

奕抬頭和皇帝的目光踫觸,瑟縮的都低下頭去,「是。」

皇帝看出來了,又叫住了他,「老六,可是有事?有什麼事就說吧。」

奕無可奈何,對皇後惡狠狠的眼神視若不見,低頭奏答,「非是臣弟等要以國政之事上煩聖憂,只是,三天前有屬國琉球王子尚健並正使、紫巾官向國垣、曾謨為副使,前來京中,向我天朝乞援。為祝明治天皇親政。日本逼迫琉球朝賀天皇。理由是說,‘琉球兩屬狀態,自中世紀以來,因襲已久,難于遽加改革,以至因循至于今日’。中山王尚溫無奈,請我大清以宗主之國為尊,行文日本,中止其事。」

皇帝枯坐片刻,鼻子堵塞嚴重,頭腦都有點不靈便,但事關日本,不能不打起幾分精神來,用手指不停的摩挲鼻梁,讓自己舒服一點,腦中盡量思索後世所知的舊事,這方面的資料實在很少,但有一點是很清楚的,日本人謀奪琉球是假,探听大清的虛實是真

就在本年,為增進貿易、互通有無,日本派使者來華,要求仿效英法等國前例,準許日本能夠得到以上國家同樣的條件,不料皇帝的態度極其堅決,軍機處幾次奏請,都鬧得灰頭土臉,甚至連日本所派的使者在中國受到總署衙門的例有招待,給皇帝知道了之後,同樣大發脾氣,將禮賓司——這一處衙門原本是歸禮部所管,後來分出來,由總署負責——的司員也幾乎摘了烏紗帽。眾人苦勸,皇帝根本不听,最後還是順應了他的意思,將日本人趕出中國了事。

這件事過去之後,朝臣都知道,皇帝對日本人沒有半點好感,甚至可以說是刻骨痛恨,只是,這份恨意從何而來,卻是無人知曉的。因此,這一次奏請之事,在奕實在是捏一把冷汗,他倒不是怕皇帝會對自己發怒,而是擔心他身體還沒有痊愈,一旦發怒,于自己的身子骨不利。

還好,皇帝並沒有惱怒,手捏鼻梁,沉吟良久,「這個琉球……似乎是從前明朱洪武開始,就是中國的屬國的?是不是?誰知道這其中的淵源?」

這是不消說的,皇帝當年在上書房讀書的時候,這一部分的內容也經杜受田、卓秉恬等人詳細解說過,怎麼又問起了?許乃釗踫頭答說,「皇上說的是,琉球自古以來,便是大清屬國。若論及淵源,可上溯到洪武五年,禮部尚書楊載奉朱元璋之命出使琉球,中山王察度開始對明朝稱臣,並且派遣弟弟期泰隨楊載來華,上表稱臣,向明朝貢方物。此後每年或者隔年必定遣使來朝貢。其時琉球山南、山北和中山三王互相爭斗,明朝政府敕令他們息爭,並分封三王。等中山王統一琉球各島後,封察度為琉球王。洪武二十二年,朱元璋又賜閩人善操舟者三十六姓與琉球。前明永樂五年,琉球王以尚思紹名義派遣使節朝貢,之後琉球王就一直使用「尚」姓。」

「我大清先主入住中原,聖祖仁皇帝和高宗純皇帝兩朝,曾分別賜印給琉球王,表示繼續承認琉球的屬國地位。中山王尚溫于咸豐五年至咸豐九年間,分別與美國、法國以及荷蘭簽訂了通商條約,琉球國在條約文本中使用的都是「咸豐」年號。而往來信函公文之中,從來有宗藩之言。咸豐八年,為法國請求通商,中山王不能決,派使者到京,遞求援信,信中所言,臣尚能依稀記得,‘……溯查敝國前明洪武五年隸入版圖,至天朝定鼎之初,首先孝順,納款輸誠,疊蒙聖世懷柔,有加無已,恪遵《大清會典》,間歲一貢,罔敢衍期。’」

「凡此種種,可見琉球于我大清,分屬君臣,乃是數百年因襲而下,不可為地處海洋,距離日本較大清為近,便有什麼兩屬之說。」

許乃釗一面說,皇帝一面頻頻點頭,「嗯說,「那,以你們所見,日本人何以會提出這樣荒唐的言說?」

「臣等以為,日本不過蕞爾小國,如今不知尊卑,而提出如此非禮所請,我大清正該順應屬國所請,嚴正告誡,使其知曉琉球乃我大清番邦之地,非他國可染指之地。」奕說道,「更有一節,日本人提出,‘琉球兩屬狀態,自中世紀以來,因襲已久’之論,更是要我大清明正立場,予以痛辯的。」

他左右看看,很顯然,這番話是軍機處詢謀僉同之聲,這讓皇帝感覺非常失望,不是為這些人的態度不對,而是因為他們之中的奕、文祥兩個,分別擔任前後兩任管部大臣,與各國洋人打了多年交道,甚至不能分辨出日本人文書之中所藏的狼子野心?這樣下去,國家外交之課,怕是更加要讓自己擔心了。

「曾國藩、許乃釗、駱秉章等人不懂,朕不會責怪,所謂不在其位不謀其政,但奕和文祥猜不透這其中因果,就令人很稱奇怪了。便如同這一次的事情吧?日本人在與琉球國的公文中包藏禍心,難道你們就看不出來?一定要朕給你們解釋?」

奕臉一紅,「臣弟糊涂,請皇上指點。」

「指點?什麼都讓朕指點?要你們這些人做什麼?」皇帝忽然發怒,蒼白的臉頰漲得通紅,「朕身子有病,正要靠你們這些人輔弼,卻把什麼事都扔給朕?這就是你們的孝敬之道嗎?都滾出去,朕懶得見你們還有,下去之後好好尋思尋思,等明天叫起的時候,若是再想不出來,朕不饒你們」說罷痛苦的彎下腰,劇烈的咳嗽起來。

誰都沒有想到有此意外的局面,看皇帝辛苦的樣子,奕幾個又是惶恐又是抱歉,因此默無一言,跪安退出。

當然,沒有一個人心情不是沉重的,回到軍機直廬,大家也都懶得開口。好久,文祥才說了一句︰「無趣得很」

「明兒怎麼樣呢?」趙光問說。

「不是說留著明兒再說嗎?」奕大聲說道,「總還有一天的時候,認真想想,總能想出皇上聖斷之中的深意的。而且,皇上不是說了嗎?日本人包藏禍心,只要順著這句話去琢磨,就沒有不成的。」

許乃釗附和的點點頭,「王爺這話說得對。不過我倒以為,不論日本人如何想,」他沉吟了片刻,似乎有什麼話難以啟齒一般。

駱秉章看了看他,口中問道,「信臣兄,何思之深耶?」

「今天的事情傳揚出去,軍機處上下都要大大的丟面子了。」

一句話點醒眾人。誠然,軍機處是天下仰望的樞庭之地,政令所出,地位顯赫,無與倫比。但自從新君登基以來,除了極少數的事情,是由軍機大臣建言而推行的之外,更多的政事,都是由皇帝半是以師長教訓生員的態度幾經分解,傳道授業一般的教給眾人,軍機大臣從輔弼大臣,簡直變成皇帝的學生一般了。這其中固然有皇帝掌握著很多大家不懂的知識的緣故,但也屏顯出軍機處于國事全無一策以獻的尷尬。

這一次針對日本人的‘禍心’,尤其是如此——皇帝的病剛剛有了起色,為日本人無禮請求,軍機處又是一頭霧水,傳揚出去,眾人何以為官?特別是奕和文祥,多年來一直和洋人打交道,這一次又看不出日本人的狼子野心,還要皇上來指點?若今後都是如此的話,還要這些大臣干什麼?

這樣一想,奕和文祥真有點如坐針氈之感了,「那……信臣公以為呢?」

「我想,這也怪不得王爺和博公。畢竟,日本人遠離王化久矣,又是未經開化的野蠻之國。我天朝禮儀傳世,與別國往來,只知寬仁以待,自然是料不到、也猜不透他人的歹毒之處,這是其一;其二,自前明以來,我天朝上國與日本早已經不通往來,彼此阻礙多年,有些未盡通處,料想也是可以原囿的。但我們猜不透沒什麼打緊,京中有的是和日本人多有商貿往來的西洋國人,難道他們也猜不透嗎?只要王爺請其中一二,到總署衙門敘談一番,不就全數明白了嗎?」

奕心中大喜,「對,信臣公說的是。我們不知道沒什麼,想來美國和日本人往來最多,日本人的這點小心思,定然瞞不過他們。我這就回衙門,請美國公使到衙一敘」

第33節惡習

讓軍機處幾個人退出去,皇帝喉嚨中申吟一聲,換了個舒服的坐姿,「皇上,您的身子剛好,還是不宜過勞,奴才伺候您躺下歇歇吧?」

「躺了好幾天了,還嫌歇得不夠多嗎?」他疲倦的搖搖頭,伸手向一邊的皇後,「你到朕身邊來。」

皇後坐在丈夫身邊,握著他越見瘦削的手臂,心中一酸,淚水充滿了眼眶,「皇上,您可再不能……這樣了。臣妾簡直要為您擔心死了。」

「朕知道,朕知道的。原來總以為自己的身子強健,不輸年輕人,現在看來,這種年華老去,真是非人力所能阻止。朕可不是剛剛登基那會兒了。」他苦笑著說道,「對了,宮中其他人都還好嗎?」

「都好。這會兒大約也都知道了皇上聖體康健的好消息,怕等一會兒就要到暖閣中來給皇上請安呢。」

「別,朕身子沉重,不能久坐,讓她們還是先不要來了。等過幾天,報大安了再說吧。」

「是。臣妾下去之後,知道怎麼做的。」

夫妻說了會兒話,楊三又從外面走了進來,「皇上,肅大人到了。」

皇後乘勢而起,圓潤的臉蛋上一片冰冷,「皇上,臣妾先和您告辭了。我懶得見他」

「別你和朕一起見他。」皇帝又拉住了她,口中說道,「肅順這個人,書讀得一塌糊涂,做人做事也很是偏激,但于朕一番孝心,朝中難有出其右的。你是天下之母,他有了錯,你也打得,也罵得,更加罰得,關得。但就是不要記恨。就如同當年朕和老五說的那樣,想不犯錯就只有不做事,難道國事萬端,都要朕一個人來料理嗎?肅順就是如此。朕想,他也就是看朕突然發熱,心中驚惶,陳家集那個地方,沒有好郎中,他怕耽誤了朕的病情,心中害怕,所以才等不及就道——你要是為此見責,豈不是傷了良臣之心?」

皇後沉吟片刻,幽幽嘆息,「您啊?」她說,「您就是太寵他了。」

「寵他?朕寵他什麼?若說寵,朕也只會寵你」幾句話逗得皇後破顏一笑,皇帝擺擺手,「叫他進來吧。」

皇帝昏迷了七天,肅順在宗人府關了四天,昌平縣小小地方,自然不是宜乎養痾之地,整理行裝,又安排法駕,匆匆忙忙返回北京,雖然消息並沒有完全走露,但皇帝駕臨小湯山不及旬日,就急忙返回,可見其中另有內情。一時間北京城上下一片慌亂,都不知道出了什麼變故。

回京之後,皇後一面派人給依舊昏迷的皇帝治病,一面會同軍機處,商議對策,幾天的時間里,皇帝病重,即將不起的消息傳得沸沸揚揚,若是咸豐皇帝真的不起,那麼繼任之君為誰,成了很多人心頭疑惑的問題,只不過,皇上並未真的死亡,這樣的話題,從來不敢宣之于口而已。

有鑒于此,奕等人認為,皇上為肅順莠言所進,微行出宮,才有這樣一場幾乎天塌地坼的大禍,首要處置的就是肅順這個佞臣。皇後于肅順並無惡感,但一方面有奕等人的進言,二來宮內也有如蘭妃這樣,對肅順久存不滿的姐妹的說話,因此下懿旨,將肅順收押在宗人府中,以待後決。

肅順又是委屈,又是害怕,惶惶不可終日中過了幾天,等到楊三齎皇上的口諭到衙門,把他從高牆後放出來,肅順原本胖大的身子,已經瘦下一大圈去了。「楊公公,」肅順眼圈通紅,「可是另有後旨?」

楊三知道他誤會了,以為自己是帶著賜死的旨意來的,聞言一笑,「恭喜大人,皇上醒了。命奴才到這里來,放大人出來,並傳達人到養心殿見駕呢」說完拿出袖中的御賞印章,在他眼前一亮,「你看?皇上擔心你,還命奴才帶著這個呢」

肅順楞了一下,他在皇帝身前多年,深知這枚印章是皇帝從不離身的珍愛之物,如今以此見示,可見不是哄騙自己,「楊公公……」

楊三趕忙一攔,「肅大人,這是好事,你哭什麼?趕緊和我進宮吧。皇上還等著您呢」

肅順暫收喜淚,用手模模亂發蓬生的頭頂,「那,可否容我洗漱一番,再到殿中見駕?這樣去,太失儀了。」

「這可不行。皇上剛剛醒轉,身子尚未大好,可不能讓皇上久等。」楊三不由分說,拉著他直出院門,口中說道,「再說,大人這樣一幅景致,給皇上看了,心中疼惜,于大人難道不又是一份功勞嗎?」

肅順想想,也覺得有理,當下不再堅持,就這樣一身灰塵草屑,一臉狼狽的跟在他身後,進到養心殿中。等見到皇帝背倚錦被,正在向自己看過來,肅順嗚咽一聲,跪到榻前,「主子,……奴才以為,以為再也見不到您了呢主子……嗚嗚」

皇帝真覺得有些心疼,肅順生得肥頭大耳,滿面紅光,平日起居,保養得極好,這幾天不見,卻像換了個人似的,一身塵土,一臉悲苦,「沒出息的東西。」他含笑罵道,「朕不過是病了幾天,你怎麼就變成這副德行了?」他哄蒼蠅般的擺擺手,「離朕遠點兒,你身上都臭了」

肅順沒奈何,後退了幾步,「主子,您的身子可大好了嗎?」他半真半假的帶著哭腔問道,「奴才人在宗人府中,心里卻總是記掛著皇上的身子,今兒個見皇上大安了,奴才就是死,也能閉眼了。」

「朕醒過來,你倒要死?是不是不打算伺候朕了?不想就說,朕立馬打發你滾蛋」

「奴才怎麼不想伺候主子?奴才想伺候主子一萬年」

「你這個狗才啊」皇帝嘆了口氣,揚起臉來對楊三說道,「傳朕的口諭,肅順入仕以來,多有勛勞,著晉封二等忠孝侯,並賞戴三眼花翎。」

「啊?」肅順大驚,想不到這一次牢獄之災,居然給自己換來一份侯爵之賞?「皇上,奴才不敢……奴才有罪之身,蒙皇上啟用,已是邀天之幸,又豈敢得此非功之賞?」

「你是說朕濫行賞賜了?」

「奴才不敢,奴才不敢。」

「朕說過的話,幾時有收回的?」皇帝眼珠一轉,忽然又想到一件事,「對了,陳家集那個陳生豪父子,如今怎麼樣了?」

肅順呆住了,「皇上,什麼陳生豪?奴才不知道此人啊?」

「你不知道?當天朕和你,還有西凌阿等人出行途中,天降大雪,不是在他家中避雪的嗎?他還有一個孩子,叫虎子,他還上山打獵,獵得一支狐狸的?」

「這,皇上,沒有這個人啊?當天皇上帶著奴才等,是在一個山洞中躲避風寒,之後皇上開始發燒,奴才就連夜帶著皇上回行在了。」

皇帝大吃一驚這樣說來,自己出行之後的種種記憶,都是在夢中所見了?他還不死心,又問道,「那,你可知道昌平縣有一處名為玉虛觀的所在?其中有一個道人,叫閑知的?」

「沒有啊」肅順答說,「皇上從十五年起,每年駕幸昌平縣小湯山,奴才每年都為皇上打前站,昌平縣內外左近,無一不知。玉虛觀當年倒是有的,不過在高宗年間,為雷火所毀,道觀早已不存。皇上您……?」

皇帝的臉色變得一片青白,夢中景致,歷歷在目,肅順怎麼說沒有?憑自己所知,肅順絕對不會騙自己,他也沒有騙自己的理由,那夢中所見,到底又是什麼意思?「你……下去之後,派人到昌平縣去一趟,問問有沒有一個陳家集的地方,陳家集中有沒有一個叫陳生豪的獵戶,然後向朕來報。」

順踫了個頭,跪安而出。

皇後一直听著兩個人的對話,听到這里,納悶的問道,「皇上,您怎麼了?怎麼好端端的,突然問起這個?」

「你可能不會相信,就是朕現在回想起來,也覺得奇怪。」

「怎麼呢?」

「朕這幾日昏迷,做了一個夢。是這樣的……」

听他把夢中所見說完,皇後和驚羽面面相覷,都是一臉駭然,「難怪皇上要問什麼陳生豪了,還虎子?這可真是奇怪呢但,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呢?」

皇帝同樣在沉吟,閑知,閑知?先知?他的腦子中忽然閃過一個念頭,這是上天在提醒自己,不可做太過先知先覺的決策?還是反之?

認真想想自己登基二十年來的作為,大多數時候還是順應歷史的進程發展,只是在一些關鍵處,改變了歷史的舛誤,這是上天在告誡自己,要再加快一點進程嗎?還是放緩一點?否則的話,這個道士叫什麼名字不好,要叫閑知(先知)?在這個時代,若是有人能夠被冠以先知名號的,除了自己,還有誰?

看他臉色不好,皇後和驚羽誤會了,以為他久病之後的身子,不能支撐,不由分說的幫著他重新躺回床上,蓋好被子,「皇上,您先歇一歇吧,明天臣妾再來看您。」

久病之下的身子,夜來睡得也很不安穩,夢中所見,栩栩如生,真讓他有一些分不清到底哪一個才是真實的世界了。一直到臨近天明,才終于睡得沉穩了一點,卻還不及休息,就給驚羽在床頭呼喚的聲音叫醒了,「皇上,皇上?該起床了。」

「現在是什麼時辰了?」

「剛過卯時,」驚羽低聲關切的問道,「您要是覺得身子不舒服,奴才去傳旨,今天的叫起暫時延後?」

「不必了。這就起床。」皇帝給驚羽伺候著坐起來,胡亂穿上衣服,精神無比萎靡的坐在床邊發呆,驚羽心中憐惜,命楊三和小太監半拖半抱的伺候他洗手、淨面、漱口、大解、等一切忙碌完畢,听著他粗重而不均勻的喘息聲,第二次說道,「皇上,奴才看您的身子還不是很好,不如今天的叫起,先撤了吧?」

「已經起來了,還撤什麼?左右快一點完事就是了。」

「那,不如先傳太醫院給皇上請脈?」看皇帝點頭,驚羽徑直派人出去傳薛福成進來,跪在地上請了脈案,兀自是脈相虛浮,雜亂一團,可以知道,皇帝的感覺一定不會很好,「六脈平和,皇上大喜」明知道自己說的是謊話,但御前承差,非得這樣說不可。

「那,皇上可要進點兒什麼嗎?」驚羽又問道。

「只要皇上喜愛,什麼都能進。」

皇帝沒有半點胃口,苦苦的搖搖頭,「什麼也吃不下,還是等一會兒再傳吧?」

「皇上,您這幾天都是靠參湯吊命,哪還有不餓的?不如傳一點,您愛吃什麼,就吃一點兒?」

皇帝不忍駁了驚羽的好意,當下點頭,吩咐傳膳。擺上膳桌,依舊是食前方丈,驚羽和隨即趕到的肅順親自動手,帶著太監把皇帝扶了起來,但望一望膳桌,便搖搖頭,什麼都不想吃。肅順和御醫苦苦相勸,算是勉強喝了幾口燕窩粥,倒是玫瑰山楂鹵子加蜂蜜調開的甜湯,似乎頗能療治皇帝口中的苦渴,喝了不少。

「皇上,奴才伺候您躺下歇一會兒吧?左右軍機還得等一會兒呢?」

皇帝的胳膊架在炕上的矮幾上,手托著額頭,只覺渾身一片酥軟,似乎連坐著的力氣都沒有了,卻還是強自支撐著搖搖頭,「不必,一躺下就不願意起來,還是堅持一會兒吧?或者等一會兒就好了呢?」

肅順眼楮一轉,先擺手示意薛福成在外面伺候著,自己上前幾步,低聲說道,「主子,主子精神不旺,奴才倒有一個辦法,只是求主子免了奴才妄言之罪。」

皇帝連和他打趣的興致都沒有了,「你還和朕來這一套嗎?快說」

順說道,「奴才听人說,若是久病初起,精神不佳,可以以福壽膏為提神之物。」他偷偷看看皇帝的臉色,小聲說道,「皇上,不如進用一丸?左右此物用之有度,也是不妨事的。」

福壽膏就是鴉片,皇帝當年發病,給賽尚阿進言,卻挨了一頓臭罵,所以肅順這一次說請皇上用以此物,難免惴惴。

「那玩意兒……」皇帝明知道鴉片煙的害處,但這種渾身酥軟,根本料理不來國事的狀態,實在是太難過了。便有些活動心思,「朕記得大清早已經禁斷多年了,怎麼,還有嗎?」

「百姓吸食,自然早已經禁斷,但奴才知道,太醫院中,用之配藥,還有些許存留的。皇上要是用的話,不妨傳用一丸,以解皇上龍體不虞之苦。」

「去取來。」

順答應一聲,快步跑了出去。

皇帝想了想,勉力提起筆,手書了一份諭旨,放在一邊。另外一面,軍機處幾個人魚貫進到養心殿暖閣中,還不等跪倒,皇帝先說話了,一開口就是道歉,「朕身子不爽,不能臨朝,甚至連端坐如儀都做不到,只好懶散一點了,你們不要見怪啊。」

「臣等不敢。皇上為國事操勞,龍體欠安,昏迷數日之後,立刻如常辦理政務,臣等豈敢心存不敬之心?」

「說什麼為國事操勞,還不是朕肆意妄行,惹出這樣的禍事來?」皇帝苦笑著說道,「你們都是朕最親近的大臣,就不必弄那些哄騙外面的人的言辭了。哦,還有一件事……」

他沉重的喘息幾聲,又說道,「朕想用一丸福壽膏,緩解一子沉重之苦。不過,此物用之于藥,尚且不免成癮之弊,用之吸食,更加是萬萬不可,所以,老六?」

「臣弟在。」

「朕給你一份很特殊的任務,你若是知道,日後朕為吸食鴉片成癮,可以不用顧忌,強自勸解朕戒斷此物,若是朕不听的話,」他把手中的諭旨向下一遞,「你和軍機處的幾個人,就拿這份諭旨和朕說話。」

奕接過諭旨,面南而立,「上諭︰朕身體沉重,以福壽膏為一時緩解之用。若日後積習成癮,著奕會同軍機處諸員,有臨機決斷,一切便宜行事之權。欽此」

皇帝緊接著又說道,「至于如何便宜行事嘛,朕想,總要你們幫助,讓朕能夠戒斷毒癮為上。凡是軍機處幾個人共議之後,以為有必要的,都可以施行。在這件事上,不必考慮朕一國之尊的儀體」

許乃釗听他說完,又是感動又是難過,以大清的天子,洞察先機一至如斯,真是令人敬佩,但若現在就能夠預見日後,何不從一開始就不要吸食此物?

抬頭看看皇帝,眼圈深陷,面色青白,連說一句話都要中間停頓數次,可見是難過到了極致,這樣一想,又覺得無比疼惜,便把要出口的話又咽了回去。

說過這件事,皇帝勉強端坐了一下姿態,又重新問起舊事,「奕,朕昨天和你說的事,想得怎麼樣了?」

臉一紅。

昨天早上,皇帝在昏迷數日之後蘇醒過來,談及日本人對于琉球的企圖一事,奕無從作答,讓皇帝大感惱怒,將其打發了出去,經由許乃釗指點,當日約見美國公使田貝,想著向對方請教一二。

但一國公使,不是叱嗟可見,對方也有這樣或者那樣的公務要料理,據回事的總署章京說,田貝大使只有明天才有時間,若是王爺同意的話,明天一早田貝先生會到總署衙門來,會見大人。奕很傷神,明天就要在御前拿出一個徹底的辦法來,如何拖得過去?

當年總署成立之後,以國分股,日本國往來之事,歸入美國股——這也是總署之中,最大的一股,不過日本和中國之間的聯系,還僅僅是存在于江浙一帶,彼此為數很少的海上貿易及民間紛爭之事,並未上升到國家層面。所以,對于日本的重視程度,遠遠不及英法美西等國。因此,在奕無法可想,只得在總署之內問計的時候,眾多總署章京,面面相覷,竟久久無言

「怎麼,你們都不知道?」奕圓潤的臉蛋逐漸拉長,「朝廷養著你們這些人,難道就是要你們‘平日袖手談心性’的嗎?臨到關鍵時刻,竟不能置一詞?」他的語調逐漸升高,大聲說道,「今兒個晚上誰也不許回府,把總署上下,這二十年來所有往來和日本有關的文牘全數找出來,不拿出一個成議來,誰也不許回家」

第34節講解

美國股章京領班名叫裕祿,是咸豐初年湖北巡撫崇綸的兒子。崇綸有兩個兒子,老大叫裕德,德勝于才,有名的不通的翰林,讀《史記?封禪書》,茫然不解,稱之為仙書——也就是前文所說的那個吉林巡撫。但是老2裕祿,卻是旗人中的能員,以工部筆帖式入選同文館第九期學習,畢業之後,到總署衙門當一名章京,因為才智過人,被提拔為章京領班,俗稱達拉密。

看王爺氣得臉色通紅,煩躁的揮手讓眾人各去辦差,裕祿找了個由頭,呆在堂上,一直到奕冷靜下來,抬頭向自己看來,才笑著起身行了個禮,「王爺?」

「你怎麼還沒有走。」

「王爺,卑職在想,王爺為僚屬不能進言以匡扶政事惱怒,這其中固然有其道理,但卑職想,倒不如趁此機會,向皇上進言。」

「進什麼言?」

「王爺,自從咸豐二年,總署初創,經營與西洋各國國事往來之務以來,我大清與英、法、俄等國雖偶有不諧,致彼此兵戎相見,但那僅只是不礙大局的小節處。十余載以下,當年殺得血流成河的兩國,如今彼此恰然,經貿往來無日無之,不提江南之地,就是新開的三口、黑龍江、蒙古等省與俄國接壤之地,江海之上,帆影蔽日,往來極其繁忙。朝廷固然是日進斗金,百姓也無不獲利。」

「你到底想說什麼?」

「卑職想,有如此前例,不妨援引。我大清既然能夠和西洋各國交往,難道就不能和日本交往了嗎?倒不如就此進言,多方展開與日本交往,想來往來增加,則了解日深,也就不用擔心面臨日本之事,朝中居然無一人可獻策以國用的窘境了。」

「那,」奕深以為然的點點頭。關于日本之事,自己不是沒有在皇帝面前進言,就在今年,日本派遣的外務大丞柳園前光、少臣花房義質攜團來華,到天津之後,請見三口通商大臣崇厚,本來想通過總署衙門,和中國訂立與英法等國同樣的商貿條約。

不料事與願違,皇帝對于日本人的態度冷淡到了極點,第一二天還好,到後面幾天,日本人在中國北京的管驛中居住,連食宿都無人料理至于通商約之事,更是不理不問。柳園前光和花房義質沒有辦法,只好灰溜溜的返回日本。回國之後,兩個人在中國受到的冷遇並未成為辦差不利的借口,甚至以為柳園前光有辱國體,竟致丟官。

皇帝身為後來人,對于日本的憎恨是與生俱來的,但奕等人不明究竟,以為咄咄怪事,不過事涉天子,不敢語出問詢而已。

這一次听裕祿之說,奕倒動了心思,或者,他的話並非無禮?和日本人交好,乃至了解彼此,不也不失為兩國交往的常態嗎?

因此,在今天的御前奏對時,他把這番話提了出來。「臣弟想,日本外務大丞來華,商討經貿之事,是連英美各國都心存觀望的。而在柳園氏、花房氏回轉本國之後,美國公使田貝等,也曾向臣弟及總署上下,表示了隱晦的遺憾之意——故此,臣弟想,于日本互通有無之事,還請皇上早定決斷。」

皇帝深深地嘆了口氣,從軍機處幾個人的表情來看,奕的話很能夠代表眾人的意見,而且他也猜得出來,這番話是在和自己奏陳之前,在軍機處中就交換過意見的。他固然可以乾綱獨斷的拒絕奕的建議,但軍機處的重要性,使其不能不拿出更加合理的解釋,來和眾人分解清楚了。

想到這里,他勉強打起精神,「日本人的事情,因為往來交涉不多,所以你們大多不明究竟,便如同今年日本人派使者來華,朕將其所提出的要求一概回絕,在你們看來,難免有粗暴之嫌,與往年懷仁以待遠的舊制不符。這里,朕給你們解釋幾句。」

「德川幕府奉還大政,始于慶應年間,但倒幕派主力薩摩、長洲兩處強藩,卻有變成德川第二的趨勢。這樣一來,王政復古將城空話,于是文治派便決定以西方所行多年,政事經驗豐富的議會以牽制強藩。當時推動王政復古的力量有兩方面,一方面是岩倉具視為中心的急進派公卿;另外一派是為共同倒幕的薩、長、土三藩以及很少部分的尊王派的肥、尾、藝、越各落志士。在國是會議中,這些人分為急進和保守兩大派系,一主文治,一主武治。且以各藩為背景的藩閥,互相對立,爭權奪勢,情況相當復雜。」

奕等人一開始並未很上心,但逐漸听來,越覺目瞪口呆這樣的事情,皇帝是怎麼知道的?

皇帝看出來了,苦笑了一下,「你們這些人啊,讓朕說你們什麼好呢?沒事的時候,不要總是在家中抱著那些四書五經翻過來調過去的看,朕不是說這些東西沒有用。但身為朝廷的大臣,要學會總覽時局。于各國內外政策,總要學會兼容並蓄。你們以為這些知識是朕憑空得來的嗎?咸豐十七年之後,朕經常到同文館中去,易容听課呢」

奕迷惑的眨眨眼,從來沒有听說過他到同文館去啊?不會是騙人的吧?

只听他繼續說道,「當時日本國內已經全部平定,中央政府的組織也初具規模,但各藩仍擁有版籍和武力,各自為政,對中央的政令法制,陽奉陰違,分封制度色彩仍舊很嚴重,朝廷未舉統一之實,王政維新的大業自然也未能貫徹始終。」

「……當時文治派的領袖名叫木戶孝允,目睹如此情況,認為要鞏固中央政府基礎,非削弱諸藩的勢力不可。于是聯絡大久保利通,勸說薩、長、土、肥四強藩,向朝廷建議,奉還版籍,發表廢藩置縣的敕詔。于是使三千余萬日本國民置于均等的支配統治下,地方制度統一,朝廷收全國土地兵馬之權于中央,鞏固政府基礎,至此,數百年的封建制度,遂告廢絕。」

說道這里,他又開始沉重的喘息起來,驚羽趕忙上前,為他摩挲後背、胸膛,「皇上,您要是難過的話,等一會兒再說吧。」

「朕沒事的。有些事,現在說總好過日後朕還要為此走腦子。」用過一杯參茶,喘勻了幾口氣,他又說道,「日本政體的種種繁雜,日後你們若是願意更詳盡了解的,可以到同文館去,請西洋教習給你們解說。朕所說的,也只是一個大概。但不管日本人對于奉還大政的態度是怎麼樣的,有一個共通的目的,就是發憤圖強,全力追求與歐美各國的地位相等的目標,是上下一心,共同一致的。但這種謀求發展,便不可避免的與我大清發生了糾紛。」

「朕便拿琉球之事來分析吧。日本人所說的,琉球兩屬之地的論據基礎在于當年豐臣秀吉用兵朝鮮,派島津家徵至琉球征集糧餉,為琉球王所拒。後來日本擅自把琉球歸入薩摩藩。之後,島津家久領兵入侵琉球,日本強定琉球稅額,清查戶口,檢查土地,設立機關,又迫琉王不得與明朝通好。所以說,日本所說的兩屬地位,僅僅指近代以來日本在行政區劃上強行對琉球控制造成的局面,並非歷史形成。但日本人如此以非是之論,大言不慚的要求琉球王為日本天皇親政事而到日本行朝賀之事,所謂何來?很簡單的一句話,不過是在探听我大清的態度而已。」

「臣明白了。中國若是對琉球之地不聞不問,日本以該國近日本而遠中國,便于用兵之利,便有可能乘勢而上,徹底將琉球據為己有?」

「差不多吧,一時之間,想來日本人還不敢太過張狂。但若真是我大清對這件事含糊以待的話,勢必給日本人一個虛假的信號,認為孤懸外海的琉球屬國,為無主之地,屆時會發生什麼樣的事情,就非是朕今日所能斷言的了。而且,若只是琉球一地也還罷了,朝鮮、緬甸、越南等地,都是我大清屬國,要是給日本人逐一蠶食而下,只怕數百年來紛爭而得的僚屬之地,就要盡數為其所奪了。」

皇帝的話有很重的危言聳听的味道,緬甸、越南不提,高麗和中國土地接壤,用兵極其便利,憑日本彈丸之地,也敢謀奪此處嗎?軍機處幾個人口中不言,臉上卻帶出不以為然的神情。

「所以啊,朕想,總要向日本,向西洋各國展示一番我大清對于屬國的態度。軍機處下去擬旨,命山東沈葆楨總領威海、天津、旅順、庫頁島四地海軍,除留下威遠、懷遠、遼遠三艘鐵甲艦巡視海防,並相應船只以為防務之用之外,以定遠、鎮遠、撫遠三艘鐵甲艦為主力,配以……」

曾國藩不顧失儀,迎頭打斷了他的話,「皇上,臣竊竊以為不可」

「怎麼了?」皇帝冷冷的問道。

「皇上,琉球一地,自古就是我大清屬國,這本無可容日本置喙余地,但臣想,若是為此而輕動干戈,智者不取。想來日本也是文明之國……」

「文明之國?你是去過日本還是和日本人有過多年交往怎麼著?你怎麼知道他們是文明之國?」

「這……臣當年總領兩江,治下多有與日本商民往來貿易者,臣公務閑暇,也曾听他們言說,日本商人最重禮法,而且尊重我大清上國百姓小民,從來沒有任何一個日本商民,為買賣不公事,而為中國同行,拒而不納的。臣想,其國民如此,其國人略通詩書,也可見一斑了。」

「真可笑不過是幾個商人,公買公賣,就讓你曾國藩以為他一國之中都是燻燻君子了?商人競本逐利,乃是天性。朕雖然不是生意人,但也能夠猜到一二︰做生意的,若是只以坑害為手段,固然可以盈利一時,但終究不得長久——你居然把日本人都是良善之輩,其國也可稱文明之邦的基礎建立在幾個商人的身上?不值一哂」

曾國藩的話固然片面,但皇帝的反駁也太過苛求,一時間,養心殿中安靜了下來。

皇帝琢磨了一會兒,這時候用兵,也實在是有些倉皇,他倒不是怕打不過日本,以北洋水師的實力,護持琉球周全,甚至徹底根除日本深入到琉球的勢力也未必是奢求,但只恐如此一來,日本人見識到中國人海軍強大的實力,剛剛探出的頭又會縮回去,若是那樣的話,于自己多年謀劃的針對日本的戰略意圖極為不利。

這樣一想,心情立刻平和了許多,「也罷了。就按曾國藩說的吧。不必派兵船東進。不過,也不能就這樣放過日本人,奕?」

「臣在。」

「你下去之後,派美國股司員,還有那個叫什麼裕祿的章京乘船到琉球,正告琉球王。琉球是我大清屬國,沒有日本人任何關系。至于日本人要求他的那些歲貢、朝賀之行,更是一概不準。日本人有所不滿的話,就讓他們找我大清來說話。朕只怕他們還沒有那份膽量還有,琉球王要是敢陽奉陰違,暗中背主的話,高麗國的那個李熙就是榜樣」

答應一聲,又再問道,「皇上,裕祿所提請的,增加總署衙門中日本股一事……」

「不準總署衙門的成立是為了和西洋之人打交道的,交往的不論種族,首先是人,日本人都不是人,在朕心中,他們只是一群豬玀。和一群畜生交往什麼?此事著定為永例,今後後世子孫,絕不可以言及與日本交往之事」

皇帝這樣一幅負氣的態度,那就不必談了。奕幾個以為他身子不爽,難免遷怒,心中各自想,等日後皇帝的身子將養好了,再提起來,料想就不會有這麼多的曖昧難言的火氣了吧?

看看他沒有更多的吩咐,奕領頭跪安而出。

看著他們的背影走遠,在外殿等候多時的肅順又進到殿中,手中捧著一個長長的匣子,到了皇帝身前,諂媚的一笑,「主子,奴才給您把藥拿來了。」

「朕先等會兒再用。」他手托著腮幫,沉吟良久,肅順知道,每當他露出這樣的表情,就是皇帝在認真思索的表征,因此一言不發的站在一邊,垂手肅立。「肅順?」

「奴才在。」

皇帝抬頭,盯著肅順看了好半天,就在他覺得有點發毛的時候,他終于開口了,「朕記得,你府上原有的兩名清客,一個李慈銘,一個高心燮,現在在何處了?」

「以上二員,蒙皇上天恩,賞賜會試得售。李慈銘現在在廣西,任職嶺南道;高心燮現在京中,任職都察院河南道御史。」

「十數載的時間,一個道員,一個御史。可見你並未從中行以謀官之行。做得不錯」

「奴才不敢。奴才伺候皇上久了,皇上每每言及,社稷,公器也。奴才听得多了,雖然不大懂,但也知道,國家賞、黜,皆是出自公心,這兩個人又是有真才實學的,非一般書呆子可比,只要他們做的好,不愁沒有進身之階。而且,不論履任外省還是任職京中,都是朝廷的人,奴才也不敢胡亂為這兩個人謀求官位。」

皇帝滿意的點點頭,一揚手,讓他把那個長型的匣子拿過來,打開看看,是一支以前只在電影中見過的鴉片煙槍,旁邊放著一個用來放鴉片煙的紫檀描金盒子,把這個也打開,是一汪有如黑泥的鴉片煙膏。湊到鼻下聞一聞,有淡淡的清香味。

「皇上,奴才伺候您品上一口?」

「這先不急。」他二次抬頭,望著肅順,依舊的久久無言。不過這一次,肅順察覺出來了,皇帝似乎有什麼難以啟齒的事情要托付自己辦理,先一步跪倒下來,「皇上,奴才這半生榮耀,皆是皇上所賜,但奴才自恨無能,不能長久為君父分憂。只要皇上有話,奴才萬死不辭」

「死是用不到的。」

一听這話,肅順放心之余,更覺得慶幸。既用不到自己有殺身之禍,又能夠解君父之憂,可見自己靈透聰明「皇上有事,請盡管吩咐,奴才甘願效犬馬之勞」

「這件事,和你沒有很大的關系,但和李慈銘和高心燮有關。」

「是,奴才請皇上吩咐。」

「日本人要琉球王到彼國去行朝賀之禮的事情,你知道嗎?」

「奴才略知一二,但所聞不多。」

「這件事,你給李慈銘和高心燮說一下,他們讀得書多,比你看得也更加透徹,身為清流,為國籌謀,是他們的權利,也是義務呢。」

皇帝說的話,曖昧不明,肅順有點猜不透是什麼意思,但要這兩個人分別以外官和京職上書進言的意思,卻是很明顯的,「是,奴才下去之後,當傳諭二員。」

「不,不必作為朕的意思。」

「奴才明白了。」肅順真的猜出了一個大概,當下踫頭,「奴才當謹慎料理,請釋聖憲。」

皇帝伸了個大大的懶腰,放松下來,「皇上,可要嘗一嘗此物嗎?」

他望著肅順手中的煙槍和煙膏,干干的咽了口吐沫,「也好,嘗嘗就嘗嘗吧。」

第35節戒毒趣事

連著用過三天的福壽膏,皇帝果然覺得病體全安,每日召見臣工,興趣飽滿,精神振奮,仿佛有著說不出的勁頭,軍機處幾個人一開始以為他真的是身子大好,還很為他高興,但後來听說,皇帝每天見過軍機處之後,都要肅順伺候著,美美的吸上一支煙泡,方才能重整旗鼓的召見下一批員工,立刻將滿心歡喜化作一臉愁雲,「皇上原來只是說拿他來養病,如今倒好,竟吸食成癮了?這樣下去怎麼行呢?」

「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情,鴉片一物,本來就是有成癮性的。皇上連著用了好幾天了,還能不纏綿其中嗎?」

奕暗中咬牙,他們兄弟幾個都是不吸鴉片的,但這種物什的害人之處數不勝數,比之皇帝原來寡人有疾,寡人的風流勾當,更加不堪一提。要是真等到他因為吸食鴉片成癮而荒廢國事,即便手中再有他手書的旨意,也是不頂用的。想到這里,他又站了起來,「來人,遞牌子」

「王爺,您要干什麼?」

「皇上的身子逐漸大好,卻又染上這玩意,難道不該勸諫一番嗎?」

「不會吧?」文祥用銀匙挑起一點鼻煙,抹進鼻孔,舒服的打了個大大的噴嚏,「皇上不過用了幾天,還稱不上就此成癮吧?」

「等到成了癮,再想戒斷就難了。難道博公真以為我等能不顧天子之尊,行以非人臣之道的讓皇上戒煙嗎?您還是算了吧」兩個人說著話,蘇拉來報,皇上傳王爺進去呢。

曾國藩、閻敬銘和趙光隨之而起,「王爺,我們陪您一起進去。總要讓皇上在還沒有成癮之前,就戒斷此物。」

奕拱拱手,「諸公為國為君,本王多謝了。」

于是,四個人一起進到殿中,還不及見到皇帝,就听見里面在說話,「就再來一個還不行?朕不是上癮,這才幾天?吸了幾個煙泡,就至于上癮了?」

「那也不行」這是驚羽的聲音,入耳便知,「您自己說過的,每天兩個煙泡,早上一個您已經用過了,還有一個是要留到用過晚膳之後才能給您的。若是現在要用,晚上您還要用,不就超過了嗎?」

「那,朕現在用,晚上不要了,還不行?」

奕幾個對視一眼,又是慶幸,又是好笑。慶幸的是,皇帝已經離不開鴉片了,漸次增量就是明證,幸好自己幾個來得幾時,還未到不可挽回的地步;好笑的是,他有時候總是像個孩子一般,特別是在和驚羽在一起的時候。不過,這一點也可以作為等一會兒懇切進言的方便之處,加以利用。

告進之後,幾個人走入暖閣,皇帝陰沉著臉,微微撅起嘴巴,很沒有味道的抓起果盒中的零食,大約是在抵消生理上的難過,「不是剛才才來過的嗎?怎麼又來了?有事?」

「有事。」奕躬身行了一禮,然後說道,「皇上,臣弟此來,是為皇上三日前給臣弟旨意一事。鴉片害人害己,更加使我大清國帑……」

曾國藩踫了他一下,示意他不必說那些有的沒的,皇帝最愛抓住臣工奏答中的小節,借題發揮,長篇大論,等他說完,就擺手示意眾人跪安而出,自己一行人這一次來的目的不就浪費了嗎?

果然,奕會意,不再多說,「皇上,您三天前說過,吸食鴉片,只是為使聖體安康如舊之用。一旦成效,即刻棄之。如今三日已過,臣弟每天入值,眼見皇上龍體安康,心中不勝歡喜。故而臣弟想,這鴉片一物,還請皇上早早斷絕吸食為上。」

皇帝听得百無聊賴,簡直要打哈欠了,「此事,朕知道了,今後不吸就是。還有事嗎?沒事下去吧。」

這話一听就是在敷衍,奕眼珠一轉,急中生智,對驚羽說道,「驚羽姑娘,皇上既然說不再吸食,則煙槍煙盤俱成無用之物,都與本王拿來,容我帶出宮去,一並銷毀。」

驚羽高興極了,開開心心的答應一聲,轉身就走。皇帝卻很著急,「驚羽,你別走」喝住驚羽,又對奕說道,「老六,朕這殿中之事,幾時輪到你來過問了?你膽子越來越大了,嗯?」

「非是臣弟敢過問太多,只是鴉片害人,留之無益。皇上既然開了金口,說今後再不吸食,留下煙槍煙盤,又有何用?」

「這……朕留著它,為提醒自己,今後再不吸食,還不行嗎?」

「不行」奕突然大聲,嚇了皇帝一跳,「臣弟信不過皇上。」

「混賬奕,你這是在和朕說話嗎?」

「不是臣弟大膽,臣弟手中有皇上當日手書的上諭在此。皇上說過,若日後積習成癮,臣弟有便宜行事之權,且可不以皇上龍威為重。臣弟不過是按旨辦事。」

「反了,反了」皇帝咆哮連連,但大約也知道,這件事實在是自己無理,因而只是怒吼,並無什麼確切舉動,「曾國藩,你听見了?奕如此不顧君臣大防,你說,該怎麼處置他?」

「臣想,王爺也是愛護皇上的一片公心,且王爺所言無錯,他領有皇上的旨意,這都是臣及軍機處臣僚所共見的。」曾國藩不慌不忙的說道。「還請皇上恕過他一次吧。」

「朕明白了。你們是合著伙兒來的,是不是?」

奕等人沉默不語,那副樣子,分明就是默認了。

「可惡,你們這些人,太可惡了。居然要挾朕?今日不提,等日後,朕再一個一個的嚴辦你們」

奕也不理他,拿過驚羽取來的煙槍、煙盤,給皇帝躬身行禮,「皇上歇著吧,臣等明日再來御前請罪」說完,轉身揚長而去。

皇帝呆若木雞的坐在那里,眼楮眨啊眨的,忽然怒喝一聲,「驚羽,就是你不听話,要是早早給了朕,還能給老六他們听見嗎?朕要重重的處罰你」

驚羽心中好笑,權作沒有听見,找了個由頭躲了出去。

鴉片固然有毒性,使人上癮,但比較起後世的毒品來,成癮性還是要小得多,加以皇帝吸食的次數和數量都不算為多,故此停吸之後,雖很是發了幾天脾氣,但終究成功戒斷了初起的毒癮,「為派遣使者,渡海東去琉球之國,向國主宣讀天朝上諭一事,臣弟等以為,除琉球之國外,是否可以派員,趁此機會,前往日本國,向其國天皇,宣示我大清法度,並以琉球之事,與之展開商談?」

「你們怎麼總是要和日本人有任何聯系呢?朕和你們說過,琉球、朝鮮、越南、緬甸四處,都是我大清屬國,這是從數百年前傳承而下的。不但我大清臣民盡知,就是這四國百姓,也無不心向天朝。若是為此和日本展開磋商,倒似乎是這樣的事情,是可以通過商談解決的。沒的又會給日本人以口實——外交往來,總要秉持不問、不說原則。根本沒有必要商談的事情,就絕對不能開啟這樣的惡例。同時經由琉球王告誡日本人,朕限他們咸豐二十年正月初一之前,將所有駐留在琉球的本國僑民盡數遷走,朕不管他們是因公還是因私,到明年正月一日,如果給朕知道,琉球還有日本人的話,就全數看做是非法入境,有意侵略,到時候所有後果,全部由日本國自己承擔。」

「皇上,如今已經是十月二十九日,天寒地凍,使者乘船到琉球,總也要六七日之久,再加以日本聞訊之後,總要展開安排,旬月之期,怕不能畢其事吧?」

「你還是把心思都放在自己國家吧,別人的事情,也用得到你這大清的王爺來過問嗎?就定在正月初一。」

奕無可如何,皇帝似乎恨不得把駐留在琉球的日本人全數趕到大海中才算滿意,但這份恨意從何而來呢?自己和這個四哥從小一起長大,從來沒听說有日本人得罪過他啊?只怕等消息傳到琉球,又要憑空生出事端來了

這件事議完,曾國藩又說道,「皇上,兩廣總督瑞麟發來急電,法越之事,又有全新動向。黑旗軍在河內城外紙橋一戰中,陣斬法軍統帥安鄴上尉。越南國主封其為興華、保勝防御使,以資其功。但劉永福堅辭不受,並行文兩廣總督,請求朝廷恩準其返回故國,以有用之身,上報天恩。」

「這件事朕知道。」皇帝說道,「前幾天,不是還有一個唐景崧上折子嗎?」

唐景崧是廣西灌陽人,對越南情勢,原有了解,加以跟越南的貢使,詳細談過,所以針對本年法越交惡之事,專門上了一道奏折,這份折子是這樣寫的,「劉永福少年不軌,據越南保勝,軍號黑旗。越南撫以御法,屢戰皆捷,斬其渠魁,該國授以副提督職,不就,仍據保勝,收稅養兵,所部二千人,不臣不叛。越南急則用之,緩則置之,而劉永福亦不甚帖然受命。去歲旋粵謁官,則用四品頂戴,乃昔疆吏羈縻而權給之,未見明文,近于苟且,且越人嘗竊竊疑之,故督臣劉長佑有請密諭該國王信用其人之奏。」

「……臣維劉永福者,敵人憚懾,疆吏薦揚,其部下亦皆驍勇善戰之材,既為我中國人,何可使沉淪異域?觀其膺越職而服華裝,知其不忘中國,並有仰慕名器之心;聞其屢欲歸誠,無路得達。若明畀以官職,或權給其餃翎,自必奮興鼓舞;即不然,而九重先以片言獎勵,俟事平再量績施恩。若輩生長蠻荒,望閶闔為天上,受寵若驚,決其願效馳驅,不敢負德。」

「……惟文牘行知,諸多未便,且必至其地,相機引導而後操縱得宜。可否仰懇聖明,遣員前往,面為宣示,即與密籌卻敵機宜,並隨時隨事,開導該國君臣,釋其嫌疑,繼以糧餉。劉永福志堅力足,非獨該國之爪牙,亦即我邊僥之干城也。」

這算是一支奇兵,唐景崧所謂發一乘之使,勝于設萬夫之防,有這樣的妙事,皇帝也難得動心,但這一乘之使,難得其選。再看下去,不覺欣慰,唐景崧以卑官而懷大志,願意自告奮勇,那就再好不過了。「這唐景崧倒是有心人,難得他是那一年的進士?」

「他是咸豐九年的翰林。」文祥得意洋洋地答道︰「是奴才的門生。」

「十幾年的時間了,怎麼到現在還是吏部候補主事?」

這話就很難說了,說了是揭唐景崧的短處,但亦不得不說,「唐景崧散館,考的是三等,改了部員,平日為人不拘小節,所以官運不好。」文祥接著又說,「象他這樣的人,遇到機會,倒是能辦大事的。」

「朕看他的折子,倒說得有點道理。唐景崧自願跟劉永福去接頭,你們看怎麼樣?」

「唐景崧來見過臣幾次,他不願升官,亦不支公款,到越南更不必照使臣的章程辦理,這完全出于忠勇報國之忱。」許乃釗又說︰「臣的意思,擬請旨將唐景崧發往雲南效力。他原折中乞假朝命,朝廷是否格外加恩,還需請旨辦理。」

「只要他真能辦事,朝廷自然不惜恩典。」皇帝說道,「就讓他到越南去,和劉永福接洽,同時,曾國藩?」

「臣在。」

「上一次在小湯山,咱們議的,派雲南、廣西兩省綠營教官到越南去的事情,辦理得如何了?」

「臣已經廷寄以上兩省,著在兩省綠營中,選派才學俱佳之員,南下出境,幫助越南國主,料理兵士孱弱之情。只不過,兩省報上來的名單還沒有到部。」

「劉永福眷戀故國,朕也不好堅峻所請,像這樣的人,日後總還是要收回國內使用的。到時候,越南人的越南,總還要交還給他們。沒有一支能拉的出去的戰力可不行。難道每次有外敵入侵,都要大清派人嗎?天下沒有這樣的道理。廷寄岑毓英,讓他抓緊辦差,別總想著在昆明躲清福」

「還有,」他又說道,「法國人不是發來照會,要求在北京會同中越兩國,共議國事嗎?這件事總署衙門那邊承應一下,把與會大臣的名單擬定,然後具折呈報。」

第36節東瀛來使

日本人沒有想到中國大清政府居然如此毫不顧忌國際公法的存在,以如此囂張狂妄的言辭驟下詔旨在琉球國所駐扎的日本武官最高長官名叫大山岩,是個中佐,手中有165人的警察中隊和熊本鎮台的兩個中隊的武裝,另外還有日本內務部任命的大小官員41人,作為駐留琉球的地方官。

接到中國大清方面的書面照會之後,大山岩不能決,立刻派人乘船將文件的抄本送抵橫濱——橫濱到東京有電報線,是建成于明治二年,其始作俑者名叫寺島宗則,後來被稱為日本電信之父。這時候,他只是剛剛改為縣制的神奈川縣,擔任縣令(按照日本的行政劃分,大約是省長),任地在橫濱。

當時的橫濱,是日本最大的國際港口,英美等國的商船往來繁忙,一派欣欣向榮之景,也就是在同時,因為外務省的事情逐漸多起來,故而明治政府準備把寺島調任到中央,懸外務省大輔之位以待——用現在的話說,就是外交部副部長。

便就是在此時,他接到了駐守在琉球的日本官方轉呈上來的中國文告。寺島驚訝之余,認真看過稿件,當天夜里,痛哭一場第二天,親自帶著這份文告,前往東京。這份通告,不但寺島為之落淚,連年輕的天皇陛下也為之垂涕傳閱內閣之後,所有人一個共同且唯一的感覺是︰中國人欺人太甚

在這份通告中,開頭的第一句,就犯了國際公法大忌,「中國大皇帝字示日本國主……」接下去甚至不經任何官面文章,徑直提出中國的條件,第一,要日本人立刻滾出琉球,並將所有日本官員及家屬在咸豐二十年正月初一(公歷1870年2月6日)之前,盡數撤出琉球群島;第二,立刻撤出所有駐朝鮮公使、代辦及一應文武官員,同樣限在咸豐十二年正月初一日;第三,日本人要派遣三條實美、岩倉具視、木戶孝允和板垣退助組成的代表團,攜日本明治天皇手書,保證絕不再派遣文武弁員到以上兩地,以護民、護僑為由,行殖民之實。

在公告的最後,中國人說,若是日本人不肯答應,或者在限期到來之前,仍自不肯放棄,或者有不能轉移完畢之日本國民,一概視作亂黨而日本的不友好行為,也將視作對大清的侵略。所有引起的後果,一概由日本國及日本國民自己承擔。

這樣一份通告,不要說日本人做不來,即便能夠做得到,也是絕對不能容忍的。海軍大臣勝海舟第一個咆哮出聲,「陛下,中國人如此不顧國際公法的準則,悍然以臣僚屬員對待我國,絕對不能容忍。臣願意和川村君帶領雲揚、第二丁卯兩艘戰船,分別奔赴朝鮮及琉球,保護陛下的子民不受到中國人的**請陛下詔準。」

大殿中一片寧靜,所有的文臣,以太政大臣三條實美為首,對勝海舟的話置若罔聞,只是用無聲的眼神瞧向坐在中央的明治天皇。

年輕的天皇同樣亂了方寸,維新進行了不過兩年,甚至連國內的四強藩還沒有完全撫平,大藏省一年的所有收入,不過四百五六十萬兩黃金,海軍所有的,也不過從英國購進的六艘艦艇,及國內自有的二十余艘水面戰斗部隊,前者還有一部分欠款沒有還清,拿什麼和中國人抗衡?十足年齡還不到二十歲的天皇真有點慌了手腳。

「三條君,您以為呢?」

「我想,此時與中國開戰,實在是不利舉措。」

「大臣閣下,難道您以為,我們就這樣答應中國人的條件嗎?」

「答應自然是不能答應的。中國方面提出如此苛刻的條件,本來也不會寄希望于我們會全盤應承下來,既然如此,便有了彼此商談的借口。而只要能夠商談,則兩國之間的交往,便應運而生。從這樣來說,難道不是我們一直希望取得的成果嗎?」

「那,三條君以為呢?」

「撤僑之事,特別是琉球一地,陛下,怕是不能不按照中國人的要求辦理了。不過,也毋庸全數撤出,只是擺出一副我國正在準備撤僑的樣子即可。另外一方面,既然中國人要求我國派遣使者到北京去,商討國事,便順應機會,派人前往。總要和中國人將條件講下來,最好能夠爭得在北京建立使館,以互增彼此有無,為上策。」

「但,中國人限定時期,若是到此之前,仍未能定義國是,朕只怕中國人會行以武力呢?」

「陛下請不必為此擔心。中國海軍,未必強于我x本多多。更不必提琉球距中國遠而離日本近,一旦有警,我x本海軍迎敵而出,阻擾其軍艦航行,也未必是難事。」三條實美胸有成竹的說道,「以我觀之,中國人色厲內荏,這等說法,不過其故伎爾。」

「太政大臣閣下這話不對吧?咸豐七年、咸豐十一年,大清敗英法聯軍于安山湖,敗沙俄于黑龍江。這也是色厲內荏嗎?」

「海戰豈同于陸戰?」三條實美笑道,「我x本上承天照大神庇佑,殷鑒不遠當年忽必烈之蒙元,橫掃歐亞,最終又如何?還不是折戟沉沙于海上?」他說,「我天皇陛下年少英武,我國人眾志成城,以大清腐朽之國,何足道哉?」

三條實美真不愧是老謀深算,幾句話的功夫,說得上至天皇,下至群僚,一派激昂,似乎大清的威脅,也根本不用放在心上了。但三條實美自家事自家知,中國如今的實力,絕對不是日本所能招惹得起的,歲入超過一億兩白銀,全國早已經施行了全部西化的練兵方式,帶甲幾逾百萬,這還僅僅是陸上部隊;海軍戰力發展雖晚,但實力更加強橫,遠字級鐵甲艦他雖然不曾親眼見過,但也听人說起過,據說是中國的咸豐皇帝親自設計,交英國十余家造船廠聯合制造完成的,不論是火炮還是動力,都是世界最先進的,凡此種種,要自己的國家拿什麼和人家抗衡?

而且,身為日本國內政界首屈一指的大人物,對于西面的這個鄰居,三條實美總是投注著最多的關注,他知道,從二十年前開始,中國推行新政,能夠取得如斯強大的現狀國力,全部是這個年輕的皇帝一手促成。他在國民之中的威望,絕對不是現在的明治天皇能夠想象得到的。

這一次出使中國,所有人都知道,會是一次極難辦理妥當的差事,能夠為天皇信任,而且資歷、威望足以擔當的不出數人,三條實美算一個,木戶孝允算一個,岩倉具視勉強也可以算作一個。但木戶孝允新婚燕爾,讓他執行這樣的差事,未免有些過于不人道了。最後在御前議定,由三條實美為正使,外大臣大久保利通為副使,擇日經由美國公使田貝呈遞公文,乘船到北京去,和中國人會商。

三條實美回到家中,還不及認真思考一番此行的艱難,又下人來報,「木戶孝允君來拜見大人。」

木戶孝允可算是一個奇人,他生得非常高大,卻絲毫不見笨重,年輕的時候,拜在江戶三大劍館之意的練兵館修習劍道,當時的掌門的名震日本列島的劍豪,人稱力之齋的齋藤九郎,木戶孝允盡得乃師真傳,入門的當年,就獲得神道無念流的資格證書,第二年還當上了塾頭——大約相當于助理教練。

木戶的武功非常高,當年更曾經是橫行無忌的劍客高手,除此之外,木戶文治之途,也絲毫不落于人下,他熟悉日本形勢,更懂得睜眼看世界,但在明治維新之後,他就像換了一個人似的,從起手奪命,變成畏首畏尾,膽小如鼠,經常為人所恥笑。

但三條實美知道,他並不是怕戰爭或者改革,更加不是害怕死亡,他只是在努力為國家尋求一條用最小的代價換來最大發展途徑的真正勇敢之士。所以,對于這個比自己小很多的同僚,從來都的尊敬有加的。

請對方到自己的茶室相見——這是一間密閉而逼仄得近乎苛刻的場所,門開得只有四尺高,人想進入,必須低頭彎腰,進到室內,關上房門,便成幽暗而寧靜的空間,用來修身養性,再適宜不過——但能夠進入到這一處房間的,在日本也不過寥寥數人而已。

木戶是個大個子,進來的時候很覺得吃力,但知道這是老友的習慣,不好多說什麼。月兌下木屐,踩著干硬的地板盤膝而坐,三條親自為他倒上一杯茶,做了個‘請’的手勢,「夫人還好嗎?」

木戶新婚不久,他的妻子本姓幾松,是當年京都一帶的名ji,當年的木戶還叫桂小五郎,兩個人認識交往,他隸屬于長州藩,地位很高,威望也有,但在京都,卻是個過街老鼠般的角色,這是因為長州藩和京都本地的新選組是世仇,只要被對方看見,就是殺無赦的結果。所以雖然和幾松小姐感情很好,卻是聚少離多。但幾松始終不離不棄,一直到明治維新之後,幾松做了長州藩藩士岡部利濟的養女,門當戶對的嫁給木戶孝允,改名木戶松子。

听三條問起,木戶含笑點頭,「很好。謝謝您的關心。」

「松子是個好女子,你這家伙有福氣了。」

木戶大笑,「承蒙您的夸獎,內子一定會很高興的。」笑過一會兒,用過幾杯茶煙飄蕩的香茗,木戶問道,「听說是由您到中國去嗎?」

「是的。」

「不好辦啊。」

「是啊。」

「大人,以您所見,能否讓中國人打消這樣荒唐的條件嗎?」

「只怕很難。」三條實美老老實實的說道,「我翻閱過所有能夠得到的關于中國的消息,以這二十年為限,似乎所有的政令,沒有一條是出自臣下之手——即便有,也是經由皇帝的授意做出的。所以,這一次的公告,即便不是御書,也一定經過他的首肯。若是旁的事情和旁的人,總能想到一個規避之策,唯有他……」

「我明白的。便是中國內閣的臣下有反側之心,也無置喙之余地。大人是這樣說的吧?」

「麟太郎君在御前會議上還說,要多多奉獻日本國姣好的女子予中國皇帝,以達到延緩中國人的兵鋒的作用?真可笑啊」三條實美神情中是一片說不出的譏笑之意,「咸豐若是真會為幾個女子而改變國政,他干脆改名叫小丑算了」

麟太郎君指的就是海軍大臣勝海舟,他本名麟太郎,號海州。木戶孝允也知道,中國的皇帝很好,但他同樣知道,是男子事業大成之後的點綴,若是以為可以憑借女子,干擾他的心智,未免過于輕視敵人了,「閣下說的極是。但我以為,此事便未必就一定不可行。即便中國皇帝不為所動,難道在他之下的那些中國大人們,也會不為金錢美色所動的嗎?」

「你這樣的話,要是給大隈君知道,只怕他額頭上的皺紋,又要深上幾分了。」

木戶孝允大笑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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