軍機退值,陳孚恩回到府中,換上便服,在丫鬟的服侍下點上兩筒黃、松、高的煙泡,美美的躺下吸飽,老人翻身而起︰「來人!」
「老爺。」管家陳泉走到近前︰「有什麼吩咐?」
「到帳房里拿送節敬的單子來看。」
京中大老都有羽翼,各以同鄉、世交、年誼的淵源,籠絡著一班名士。其中師生的關系最重,便是不曾受業的亦可拜門。在節敬的單子上看了看,一個薛福塵的名字赫然在列,他是道光18年的進士,是他不折不扣的門生,所以端午節敬的單子上,他被列為第一等,送的是二十四兩。
「告訴帳房,再封二十四兩。另外再看看,有什麼扇子之類的東西配四樣,送到薛老爺那里去。」
于是帳房封好二十四兩銀子,簽條上寫的是「冰敬」。四色禮物是四柄杭州的扇子、兩匹江西萬載的細夏布、一卷高麗紙、兩瓶廣東巡撫葉名琛所送的「英吉利酒」。陳孚恩親自檢點,派人送去以後,又通知門上,薛老爺一到,立刻接見。
果然,禮一送到,薛福塵跟著便來道謝。三節有所饋贈,可謂是理所當然,此外有什麼「冰敬」、「炭敬」,則事出例外,必有緣故。他總以為老師是有什麼「文字之役」,或者捉刀寫文章,或者代為閱卷,因而寒暄過後,便率直請示,有何差遣。
「天氣越來越熱,何敢有所煩勞?」陳孚恩搖搖頭說︰「近來心里煩得很,難得老弟來談談。你不忙走,我們酒以消暑,曲以遣悶。」
所謂曲以遺悶,是要招雛伶侑酒,恰投薛福塵所好,大為高興,笑嘻嘻欠身答道︰「老師有興,自當奉陪。」
「時候還早。」陳孚恩的打算是先談正事再行樂,所以急轉直下地說︰「近來看過宮門抄了嗎?」
「哦。」薛福塵有心想說︰「難得看一回。」又覺得這樣的說話似乎有點像是對仕途升騰毫不關心的故作清高之語,當下老老實實的搖搖頭︰「還沒有。」
「皇上對楊翰屏上的漕運弊政的折子大加贊賞,還下了口諭,賞賜他雙眼花翎,回任之後一體辦理漕運改革事物。」把今天見面的時候皇帝的說話和對方說了一遍,陳孚恩接下來又說︰「我朝立朝的宗旨便是敬天法祖,祖宗的成例,萬萬不可變更。偏有像他這樣的小人,只因為一己之私,慫恿皇帝把祖宗成法拋開一邊?虧他也是兩榜進士出身,簡直讓人齒冷!」
他把話題一轉,又到了對方身上︰「以老夫看來,講官的本分,還在書本上。雖然拾遺、補闕,亦為講官的職司,到底不比言官。提到這一層,彩益,不是我恭維你老弟,象你這樣子丹鉛不去手,才真像個翰林。」
這兩句恭維,又恰恰踫在薛福塵的心坎上︰「老師謬獎。」他感激地說︰「如今一窩蜂嘩眾取寵,只有老師知道門生的志向。」接著便細述近來用功的情形,《漢書》的補注,《水經》的箋釋,做成了多少條之類。
「好,好!」陳孚恩不斷夸獎,等他說完,便又問道︰"我記得你大考是二等?"
「是。學生京察在二等。」
陳孚恩沉吟不語,那意思仿佛是在盤算,如何為薛福塵設法升個官似的。
薛福塵心中在想,今年是鄉試的年分,能夠放一任主考也不錯,不過總得要廣東、江南這些好地方,才不枉了見這位「中堂老師」的一個情。正這樣在盤算著,陳孚恩已經開口了︰「彩益,我再留你在京里住兩三年,替大家立個好學敦品,文章報國的榜樣。等資格夠了,放出去當學政,我一定替你覓個‘善地’。」
學政是差使而不是官職,但一省之中,與將軍、督撫平起平坐,體制尊崇,而且他也頗有一番作育人才的抱負,所以听老師許下這樣一個願,自然欣慰,起身請安,連連道謝。
「近來言路于此事太過安靜。彩益,你也該講講話。」
這便是開門見山道破本意了。薛福塵也終于明白,送炭敬、贈儀物、許心願,都是為此。不過也不需亟亟,且先把老師的意思弄清楚了再說。
「我倒要請教,象這樣聚訟紛紜,想到就說,想到就做,不計後果的事情,以前可有裁抑之道?彩益,你熟于朝章典故,想來必有所知?」
「是!」薛福塵答應一聲,腦中細細搜索,想起《乾隆實錄》中有一件上諭,隨即答道︰「乾隆初年,給事中鄒一桂曾有一奏,以為各地奉旨辦差,于成法略有更張,科道不按成例而行,請申飭禁止……。」
「著啊!」陳孚恩很起勁地打斷他的話︰「和今日之事可謂桴鼓相聞。朝廷辦事有成例,各地督撫也各有成法可循,焉可隨意變更,將祖宗所遺一概丟開,全以個人名利為攸歸?鄒一桂這個折子,真正是洞見癥結!不知道乾隆上諭怎麼說?"
「高廟(乾隆是年號,廟號是高宗,後世提起的時候,可以使用廟號以為稱呼)亦認為不可。將他的折子交部議處,將科道參差的意見,一並敘明請旨。」薛福塵看看老師的臉色,知道這個答復不會讓他滿意,所以一面答話,一面尋思,又想到一個很好的成例,緊接著說︰「後來又有個御史,在奏章上為督撫說話,認為‘……時移世易,各地督撫當有臨時決斷之權。’奏章上到御前,踫了個很大的大釘子。這位御史大概姓範,名字記不得了,為了一件盜案,這位範都老爺上疏,請皇上撤回原折,不必交部議奏。高宗大怒,我還記得是這麼申飭,‘……至于請朕撤回原折,無庸交議,竟似國家政務,弗資六卿,誠伊等御史可以操其行止者。甚屬妄誕,著嚴行申飭!’」
「申飭得好,申飭得好!御史講官,可以操政務之實權,則六卿可廢。這話說得太透徹了!高宗純皇帝,真正是英主。」陳孚恩停了一下,很鄭重地問道︰「彩益,這兩件原案,你能不能查出來?」
「那方便得很。翻一翻《乾隆實錄》就有了。」
「好!彩益,正言讜論,但願你繼武前賢。」
這便是很明顯地指示,希望他根據這兩個成例,奏請整飭各地督撫,以祖宗成法不可變為由,上章彈劾。這是很犯眾怒的事,他不能不好好考慮。
「如何?」陳孚恩很關切地問。
「此事………。」薛福塵有心想說,漕運大事是皇帝親自過問的,以御史言官之位上章彈劾原也無妨,只是,能不能起到效果尚不可知。若是天顏震怒,下旨申斥,就是無妄之災了︰「皇上那里?」
「便是小民百姓也知道新官上任三把火的道理,何況皇上新君登基,自然希冀一改往日弊政,一力圖強。」他慢吞吞的說道︰「圖強原也是題中應有之意,只是皇上有著這樣的心思,卻不知道有這般小人在堂。弄得一塌糊涂。只要有人能夠剴陳厲害,皇上聖明天子,自當如武侯出師表中所言,親賢臣而遠小人矣。」
以此立言,亦無不可。薛福塵考慮一會兒,終于答應了下來。
正事談得有了結果,心情輕松,便言不及義了。陳孚恩問道︰「近來听戲沒有?」
「听了。」其時已過百日,道光皇帝的梓宮尚未奉安(就是入土),在宮中自然還需敬身養性,不敢有享樂之事,民間卻已經開了禁,故此薛福塵說道︰「在同樂園,一連听了八天。」
「你倒是好興致!」
「只是欲罷不能罷了。」談及此事,薛福塵興致盎然,仿佛提起來還有極濃的余味似的,「四喜班又排了新戲,跟八本雁門關一樣,分八天才能演完。」
「又是大塊文章。戲名叫什麼?」
「叫《長生殿》。」
一提戲名,陳孚恩就明白了,這是出于唐明皇與楊貴妃的故事,只是這一段史實,如何能衍化成連演八天的戲?
「這是全本連台,從選妃一直到追魂,……」接著,薛福塵便形容與程長庚、汪桂芬齊名的王九齡,飾演的唐明皇是如何的風流天子,余三勝的兒子余紫雲演楊貴妃又是如何地煙視媚行,活色生香,將陳孚恩听得眉飛色舞,而終究付之于長嘆「唉!想想真是你們當翰林的舒服,無拘無束,逍遙自在。」
從老師府中告辭出來,回到自己的家中,吩咐听差沏了一壺釅茶,薛福塵找出《乾隆實錄》翻查了一會兒,找到要找的段落,抄錄了幾行,再就著陳孚恩和自己說的,于漕運總督楊殿邦擅改祖宗成法,以海運代替漕運之事洋洋灑灑的寫了一篇彈劾文字。
寫過之後展卷自閱,不由得大搖其頭,這類文字原本是要自己胸中有了成法方可動筆一氣呵成,而這一次卻是塞責文字,實在是打不起精神,寫出的彈劾文字不要說皇上見到會置之不理,便是自己,也覺得籠統空泛,難以交差。
喝了幾杯茶水,將原稿廢掉重又提筆在手,苦思冥想了半天,終于給他想到了一個下筆的由頭︰以漕運之事關系到運河兩岸小民百姓生計為經;以先朝皇帝敬天法祖,不可擅改祖宗成法為緯,總算是鋪陳而成。
寫完再看,自覺可以交差。又修改了其中幾處違礙文字,便可以具繕呈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