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國藩坐在一邊,心中很有些焦急,他和周祖培都猜到皇帝執意招英使進京,而且是不準備考慮夷人于禮節方面的細故的,偏生孫瑞珍不知道是不是猜不到皇上的意圖,一個勁的以禮法相約,弄到現在,讓皇帝都有點無從辯駁了。有心接過話頭,闡明幾句,又考慮到孫瑞珍是此行的正使,而且是在君前奏對,旁的人是不能貿然插話的。當下也只能保持沉默。
皇帝苦惱的撓撓頭,很有些不滿的白了孫瑞珍一眼,心中甚為後悔︰如果早知道是這樣的話,當初就不應該簡派他為欽差大臣,哪怕找一個更加能夠順從自己意圖的旗下王公呢?不也是比現在這種油鹽不進的狀況要好得多嗎?
孫瑞珍當然不是傻瓜,從剛才的一番對答中已經完全明白皇帝的意圖為何。只不過英夷行跪拜禮之事若是不能據理力爭的話,將來惹起朝野糾諫,小民譏評,還是小事;皇帝日後以此為成例,再有什麼類似的破壞祖宗成法的舉動,所關不細!將來推原論始,責有所歸,自己以禮尚之尊,不能適時諫阻,成了大清朝的萬世罪人,這千古罵名,承受不起,所以始終做昏悖狀,不肯做交心之言。
他在這里繼續裝懵懂,皇帝真有心開口免去他此行正使之責,只不過孫瑞珍是禮部尚書,赴江寧和夷人商談進京細節,正是其分內職責,自己降旨把他臨時撤換掉,便無異明白宣告︰孫瑞珍不可用!若是到了那一步,他除了掛冠求去,真就再也沒有第二條路可以走了。
左右沒有主意,勤政親賢殿中尷尬的沉默了下來。好一會兒的時間,皇帝開口了︰「曾國藩?」
「臣在。」
「今年7月間朕曾經有上諭給你,讓你于湘省,兩江一帶覓訪賢才,一直以來朕都沒有過問這件事,辦得怎麼樣了?」
听曾國藩把胡林翼,江忠源,還有左宗棠三個人的情況說了一遍,皇帝的臉上難得的出現了笑容︰都是名人啊!「唔,這幾個人朕雖然沒有見過,卻也听說過,都是堪大用之人啊。你這一次的差使做的不錯!」
「臣奉旨為國舉賢,也是皇上心憂天下,愛才若渴。臣不敢不謹慎從事。」
「不是這樣說的。是你的功勞,別人分不去,是你的咎戾,旁的人也休想為你遮掩。」皇帝輕笑著,從寶座上站了起來,背著手繞室蹀躞幾步︰「江忠源也就罷了,過一些時日會有恩旨下發給他;胡林翼嘛,軍機處留檔,以道員記名使用。倒是左宗棠,朕听人說過,此人性情很是狂傲,可是有的?」
曾國藩暗中為胡林翼欣喜,記名留檔是最難得的一種外放方式,更硬過老虎班!不過現在不是為他高興的時候,听皇帝話中有對左宗棠心存成見之意,這是必須要為左宗棠解釋幾句的,否則,于他日後可沒有半分好處︰「皇上聖明。左季高乃是寒士,平生以諸葛武侯自況。藎忠報國之心天下皆知,只不過連番應試,均是場中蹭蹬,也不免有幾分自怨自憐之氣。臣此次在湘省特為拜會,左季高感戴天恩,卻自問才疏學淺,不敢以一介布衣奉召入京,所以,暫時在駱大人府中暫且厝身。」
「嗯,讓他在駱秉章那里學習一番也好。貿然登龍,于己于人都是弊大于利。非可取之道呢!」
曾國藩心中一動︰皇帝這樣說話,是不是有所指?心里想著,嘴上含含糊糊的答了一句︰「皇上聖明。」
「就這樣,你們跪安吧。」
「喳!」
孫瑞珍三人退出養心殿,剛走出門廊,六福就追了出來︰「曾大人?曾大人?」
曾國藩趕忙站住了︰「陸公公,皇上可還有什麼吩咐?」
「是!皇上著曾大人暫留一步,還有些事情要告訴你。」
曾國藩看看兩個和他一樣模不著頭腦的同僚,口中答道︰「喔,那麼,……」
「請曾大人和我進來吧。」說著話,六福為他挑起了門簾。曾國藩不敢怠慢,向孫沈二人一拱手,又走進了養心殿。
行禮已畢,皇帝讓曾國藩站了起來︰「把你留下,是有一件事要問你。剛才,朕和你們說的話,你可听清楚、想明白了嗎?」
「是!臣明白,皇上之意是,招英使進京之事,當以高宗皇帝之事為成法。細節之處,也可援引當年高宗純皇帝上諭為例。」
皇帝對他這樣的奏答很滿意,語調也變得輕松了下來︰「正是這話!孫瑞珍剛才所進言,朕雖然也知道他是為國之謀,但是時移世易,現在的大清已經六十年前的大清朝了。你上的那份《歷陳民間疾苦三事折》中,不是也在在表明了嗎?」
曾國藩趕忙跪倒,他說︰「回皇上話,臣所上之折,皆為荒誕不經之語,皇上不大加撻伐,臣已是默念聖恩。」
「朕知道的,朕也沒有任何怪罪你的意思,其實,就是你不說,朕也早有求變之心。兩江和漕督現在正在進行漕運改海運之事,到明年,最晚到咸豐二年,朕就要在兩江看到初步的成效!」皇帝簡單的說了幾句,自覺話題扯的有點遠,又拉了回來,他說︰「今日先不說這些。照你想來,孫瑞珍可能領會到朕的這番苦心嗎?」
「臣以為,孫大人也有難言之隱。」
一句話如有探驪得珠之意,皇帝豁然開朗!「你是說,孫瑞珍只是責任攸關,不敢有所表露?」
「是!」
「是啊,是啊!」皇帝慨然點頭,曾國藩一句話給他提了醒,也立刻讓他融會貫通起來︰「他做禮尚,于此一節上若是不能力爭的話,嘿!說來,還是一個‘名’字作祟啊。」
曾國藩連回話都不敢了。他知道皇帝是什麼意思︰孫瑞珍在君前不出任何交心之語,便是顧全到他自己的名聲!這樣誅心之語出自皇帝……,他把大帽子放在一邊,頻頻踫頭不止。
「既然你能夠領悟到這一層,曾國藩?」
「臣在!」
「怕你就要多多辛勞了。」
曾國藩心中惱恨自己多嘴多舌。皇帝讓自己多多辛勞,無非就是讓自己代替皇帝,甚至代替孫瑞珍做出決斷,自然的,到時候挨罵的也就會變成了他自己。他又是那種憂讒畏譏的性子,心中更是懊惱不止。只不過在君前不能有所流露,也就更加的郁結起來。
「曾國藩?你可是認為將來英夷進京之後,于行禮一節上有失朝廷儀體,你身為副使,帶人受過而心中委屈?」
「臣不敢。為君父分憂是臣分內之責,臣不敢因一己之名而置皇上,天下福祉于不顧。」
「說得好!」皇帝猛的打斷了他的話頭︰「你能夠這樣想,必有後福!」
「是!」
皇帝拿起書案上的筆,寥寥幾筆草擬了一份上諭︰有禮部尚書欽差大臣孫瑞珍攜都察院御史沈淮,戶部左侍郎曾國藩奉旨赴江寧同英夷會商進京朝見一事,夷人于禮法之事若有糾結,著曾國藩可便宜行事。欽此。
寫完了這道上諭不算上諭,聖旨不算聖旨的文字,皇帝又拿出隨身帶著的,乾隆朝傳下來的一方小印,上面用陽文刻著‘御賞’二字,在案上的朱砂中點了一下,蓋在了紙上,向下一遞︰「這個,你拿著。」
曾國藩只看見皇帝在寫什麼,接過來看了一下,趕忙再一次跪倒︰「皇上,臣不敢領旨。」
「怎麼了?」
「皇上,若是臣手中有皇上密賜的手諭,則時時刻刻心頭惦念,又可能心中甚是驕狂,于正事無半分助益,反倒傷了皇上識人之明。」
「朕相信你的為人。寫這份東西,也只是為了以防萬一,若是英人肯于低頭的話,就當無有此事,不就行了嗎?而且,這份東西若是能夠不用的話,還是不要用的好。此事你知我知,再無第三個人知曉。」皇帝向下一努嘴,示意六福把旨意再一次捧到他面前。
「是!臣拜領聖諭。只盼此行一切順利,這份聖諭永無見天日的那一朝。」
「你起來說話。」皇帝突然動了感情,示意他了站起來︰「上一次的事情,你雖然確有過失,朕的處置決斷也稍有……事後回想起來,總難掩不忍之意。你不要鬧意氣啊!」
曾國藩甚至還沒有站穩,噗通一聲又跪了下去,以頭觸地,他說︰「雷霆雨露莫非君恩!總是臣處事操切,賦性粗荒,于君上之賞不知心懷感激,皇上繩以重切,正是明君當為!臣又怎麼敢有怨懟之心,于君父所差意氣從事?」他也真是胸懷激蕩,幾句話說得零零碎碎,幾不成句。
「算了,我們不說這個。」皇帝也覺得和臣下說這樣的話有點失格,不過話題既然展開,也不必隱晦,正好趁這樣的機會和他多講幾句︰「朕這一次簡派你們幾個人到江寧去,是為了和英夷商討進京一事,想來英夷斷然不會屈從于我天朝禮法之約,所以可能會耗費很多的精力精神。這也罷了,只有一節,你要記住︰若是英夷始終不肯低頭的話,朕允許你和他們說‘若是此次成行,不但廣東入城之事有望解決,朕還會在這天子腳下劃出一塊空地,容英夷在北京城中設立領事場館,以為將來與我大清做進一步溝通之用。’」
「設立領事場館?」曾國藩大吃一驚︰「這……?皇上,難道不會更遭人……臣是說,」
「你是想說遭那些言官上折子嗎?朕也想到了,只是啊,滌生,」皇帝輕輕的叫著他的字,他說︰「你上的那份歷陳民間疾苦三事折上寫得清清楚楚,我大清已經到了積重難返的境地,若是還不知奮發圖強的話,嘿!只怕不忍言之事就在不遠。」
皇上居然口出這般亡國之言,讓曾國藩完全沒有辦法接口,只得在旁邊沉默著。
「所以,朕下定決心,便是有再多的困難,再大的阻力,也要一力推行新政。而邀請英夷進京,只不過是這份新政的第一步。」難得的說出心里話,皇帝的神情居然輕松了很多,他繼續說道︰「曾國藩,你將來是有大用之人,可要輔佐朕啊。」
曾國藩再一次跪倒︰「只要于我大清有利,于皇上有利,臣就是肝腦涂地,也在所不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