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翰的職餃的全稱是香港總督,全權公使,五口通商事物監督大臣。此次北上他作為英方的全權公使,是為了道光二十九年廣州之事帶著英國外相巴麥尊的親筆信,本來是想轉交給大清內閣大臣(英人語)穆彰阿,並請其轉呈大清皇帝陛下的,誰知道中國人的辦事效率居然這麼低下?一封公文左右推搪,前後瞻顧,一直到穆彰阿被大清皇帝撤職,居然都沒有送交出去!弄得文翰心中好氣好笑︰這樣的一個國家,這樣的一群官僚,在這已經開始工業化進程的時代,想要在對外戰爭中不嘗到失敗的苦果,庶幾難矣!
在上海等待了幾天,听聞來自中國首都的欽差大臣到省,並將會和己方就公文事宜進行正式的磋商,讓他看到了一絲希望︰或者,這一次見到的大清官僚,能夠給自己帶來一個好消息?懷著這樣的期盼,文翰帶著通譯麥華陀和英國駐上海領事阿利圖,各乘官轎來到兩江總督衙門。
在中國多年,文翰發覺轎子這種純粹的東方特產真的是蠻對自己的胃口的,不大不小,走起路來穩穩當當,而且還可以充分保留乘坐者的個人隱私,比起在香港使用到的馬車,又無端的高出了一個檔次。他甚至覺得,如果自己有一天退職回到故鄉,是不是也可以做一頂轎子來顯露顯露威風?轉念一想,又覺得荒謬︰曼徹斯特碼頭上的那些苦力們,可能像中國人這樣會抬轎子嗎?
轎子停穩,三個人低頭鑽出,兩江總督府前的轅門外禮炮隆隆,向遠道而來的客人表示正式的歡迎。江寧府的百姓見這樣的場景見得多了,原也不足為奇,只是今天的情況有點特殊,轎子中居然鑽出來幾個身著西服馬褲,腳蹬長筒馬靴,手中拿著禮帽、文明杖的洋鬼子?這是所為何來?
不大一會兒的功夫,總督府門前就聚滿了看熱鬧的百姓,一個個交頭接耳,似乎在猜測這幾個洋鬼子的來歷,有大約知道一點的,給身邊人解釋著︰「看見了嗎?領頭的那個小個子,據說就是來自香港的英國總督,叫文翰的。」
「香港?不是我大清治下的嗎?怎麼有英國總督?」
「你真是個糊涂的家伙!道光二十二年的事情,你忘記了嗎?也是在這江寧城中,《江寧條約》之後,香港給了英國人了!」
「怎麼平白給了他們?他們用什麼來換?我大清治下的土地,怎麼就這麼給了洋人?」
「不是平白給他們的,是租借,租借他們99年。」
「娘哎!99年?我可見不到回來的那一天了。」
一句話出口,惹來周圍一片歡笑︰「不但你看不到了,在這里的這些人,怕都是看不到了。」
這邊眾說紛紜,文翰听得似懂非懂,手中拿著禮帽,向周圍的人群點頭致意,卻應者寥寥,更多的人都是在用一副冷漠的表情瞅向他,弄得他好生無趣,在心中暗暗嘀咕了幾句︰粗魯的家伙。
「爵士閣下?」一聲同伴的呼喚,讓文翰醒過神來,轉頭看過去,以陸建瀛為首的幾個大清官吏,已經迎出了總督府的大門,一個個帽翅恢宏,補褂鮮明,全然是公服出迎。他只認得一個陸建瀛,其他的幾個人,大約就是大清皇帝陛下派來的欽差大臣了。
門口的戈什哈連哄帶搡,把周圍圍觀的百姓盡可能的驅趕開——今天的日子非比尋常,陸建瀛事先有過交代,萬萬不能在夷人面前失了朝廷了臉面,是故驅趕可以,卻絕對不能動用武力,至于平時所用的皮鞭,更是被明令禁止。所以,一群總督府的戈什哈,竟然是累得滿身大汗,好在,沒有辦砸了差事。
雙方在總督府門前相向而立,一方作揖,一方鞠躬,互相介紹了幾句,陸建瀛肅手邀客,在一眾人的引領下,步入總督府大門,外邊看熱鬧的百姓兀自不肯散去,三五成群的向門口肅立的侍衛打听細情,弄得總督府門前如同集市一般的熱鬧。
文翰在中國生活有年,不過香港那個地方雖然已經經過十年的整修和發展,卻遠遠比不上內地的繁華富麗,步入兩江總督府,他只覺得自己的眼楮都要看花了!幾時曾經見過這般堂皇,這般高貴的所在啊!
兩江總督府就是後來的國民政府的總統府,其中亭台樓閣,流水假山,若論及構思之巧妙,建造之典雅,選材之精良,做工細節處之考究,也唯有北京的圓明園可以穩勝一籌,其他地方,怕都要退避三舍。自然令得初到貴地的文翰等人眼楮都看直了!
一路欣賞著這中華文物之精氣細膩,一邊向前踱著步伐,直到進入總督府正廳,文翰才正式清醒過來。這樣的場合他不能算陌生,抬頭看過去,居中的總督正衙上有藍底金色的‘調和元氣’四字,殿閬中的四根抱柱呈朱紅色,兩個人也未必摟得過來,在抱柱圍攏下的正廳里,東西向分列著兩張紫檀木的桌子和座椅。不用問,這是為雙方會談時準備的。
彼此入座,有總督府的听差為各人端來茶水,然後垂手肅立在中方一側。文翰知道這個規矩,這杯茶水不是用來喝,而是用來擺樣子的——不至于鬧出什麼笑話來。
作為中方正使的孫瑞珍等到對方落座,先開口了︰「貴使先生,此次本官奉我大清國皇帝陛下諭旨,到江寧來與貴方相見,實是為貴國使臣意欲赴天津投遞公文一事。自道光二十二年貴我雙方江寧換約以來,于國事早有協商,貴國如有公文往來,只可交予五口通商大臣,由該大臣轉呈我國皇帝陛下。此事也已列入條約之中。今日貴使貿然毀約,期期以赴天津為要挾,實為背信之舉,令人齒冷!」
他一邊說著,麥華陀一邊哇啦哇啦的翻譯著,等他說完,他的翻譯也結束了。文翰點點頭,表示听明白了︰「大清國專使閣下,很遺憾我們要在這樣的環境下見面,並就貴我兩國的糾紛展開磋商。但是,專使閣下,這一次本公使北上而來,實是為大清國下屬官員遲遲不肯履行當年簽訂的合約細節而來。……」
麥華陀說話有著很重的口音,不過勉強還能夠听得懂,孫瑞珍聚攏精神,听他滔滔不絕的把徐廣縉,葉名琛等廣東官吏挑動民丁,結成兵勇,阻撓英人進城,蓄意破壞《退還舟山條約》中關于允許英人在條約簽訂兩年後自由進出廣州城的細節全數說了一遍。
孫瑞珍感覺有點奇怪,看那個英國公使似乎沒有說很多嘛!怎麼從通譯嘴里說出來的話這麼多?是不是他們的語言就是這樣?真是匪‘夷’所思。
到最後只听麥華陀大聲說道︰「貴國徐大人,葉大人與我們不睦,不但令到駐扎在香港的英國僑民感到遺憾,更加會使兩國本已經通過自由貿易建立起來的友誼處于岌岌可危的邊緣。是故,我想敦請大清國皇帝陛下認真思考和處理此事。若是因為這件事情,導致貴我兩國在廣州地區,乃至東南沿海地區發生任何的摩擦的話,責任全部由貴國承擔。」
孫瑞珍听到這里,臉色很明顯的沉了下來︰「貴專使先生,這番話是在威脅我國嗎?」
文翰多多少少能夠听懂一點中文,更不用提坐在他身邊的上海領事阿利圖了,听到孫瑞珍語氣加重了語氣,在下面輕輕地拉了一下文翰的衣角,和他耳語了幾句︰「不,專使先生,這絕對不是在威脅貴國,只是想借此機會表達我國政府對此事的不滿。另外,希望貴國政府和大清皇帝陛下本著友好解決此事的態度,盡快的商討並解決這一次令人不快的摩擦。」
「我大清皇帝陛下高屋建瓴,于國事,于兩國邦交都有廟謨獨運之偉見。此誠非我等臣子所能妄加置評,更非身為人臣者所能進言之事。」一套官話將文翰的話全數擋了回去,孫瑞珍慢吞吞的向上翻了個白眼︰「不過,本官此次到省,除了要接洽公文之事之外,還有一節。便是我大清皇帝陛下有意,恩準大英國專使文翰爵士先生,赴京陛見。」
麥華陀大大的楞了一下,竟然忘記了翻譯,還是阿利圖暫時代替他行駛職務,把話翻譯給了文翰。後者也是楞了好大一會兒︰「專使先生,您是說,貴國皇帝陛下,允許我進京去見他?」
「大膽!」沈淮大聲呵斥︰「是陛見我國皇帝陛下!」
孫瑞珍的臉色也非常鄭重,身體前傾的望著對方,大聲說道︰「專使先生,我想我有必要提醒您,不論您最終能不能進京朝見我朝皇帝陛下,也請您保持起碼的尊敬和禮貌!」
關于這一點,文翰真是無言以對。在中國多年,他很清楚的知道這個東方的國家和自己的祖國完全不同,國人對于皇帝的尊敬和禮貌是時時刻刻表現在外的。當下很是歉然的站了起來︰「對不起,請原諒我的失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