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著孫瑞珍,沈淮,曾國藩,陸建瀛會餃呈報上來的折子,皇帝輕輕地笑了起來。不知道這份奏折是誰的大筆寫就,倒真是聲情並茂,讓人有臨場之感。
看過了折子,把它放到一邊,皇帝望著在書案下跪成兩排的一眾軍機大臣︰「英夷于入京行禮之事有為難之處,請求寬限時日,上報彼邦朝廷會商批準。只是這樣來回之間,甚費功夫,孫瑞珍他們怕遷延日久,所以才上了這份折子,你們議一議,看看應該怎麼解決?」
自從上一次在君前說了錯話,賽尚阿很是為同僚不恥,更讓一眾清流讀書人譏諷,說他君前奏對,全然不知進退,更不知軍機所在,除輔佐皇上處理朝政之外,更有匡正君父之過的用意。皇帝的令名,國家的政令發布,都要靠軍機處一群人負責維護,只知道在皇帝面前磕頭承命,又何必設立軍機處、內閣這一類的機構?
一時間對他的為人、能力都有聲討之聲,甚至有那自守,以為天下請命自命的御史言官,都想借這樣一次機會狠狠地彈劾他一番,只是此事是由皇上談起,而且簡派欽差到江寧去的,筆鋒掃過之處,很難不把皇帝牽涉在內,而這樣的文章卻實在是做不得的,便只好饒過賽尚阿此節。
賽尚阿自家知道自家事,再不敢逞能以首輔自居,本著說少錯少的念頭,回頭看了看跪在身後的祈雋藻︰「皇上,浦公于朝政多知,就由他來一抒偉見吧?」
「也好,祈雋藻?你怎麼看此事?」
「是!」祈雋藻也樂于君前奏對,跪在地上恭恭敬敬的向上回奏︰「回皇上話。英我兩國相距甚遠,英夷本國即使允準文翰所稱之事,此事怕也要拖延良久。所以,不妨著孫大人等盡快返京,等待英人有了確切的回信之後,再言其他。」
「若是有了回信呢?就再派人前往江寧或者廣州去與英夷接洽嗎?這樣不會太過勞動了?」
「老臣以為……」祈雋藻猛的咳嗽了幾聲,在養心殿的御階下匍匐著身體還在一邊強自忍耐,一邊伏地請罪︰「老臣……咳咳!請皇上恕老臣失儀之罪!」
「起來,起來吧。」看他咳得辛苦難支,皇帝也有點著急了。但是見軍機的時候,照例是不能有宮婢或者內侍的,只得擺擺手,示意周祖培和季芝昌將老人扶了起來︰「可要緊嗎?」
「老臣……」祈雋藻很是艱難的在兩位同僚的幫助下爬起身來,劇烈的喘息了幾聲︰「老臣君前失儀,請皇上責罰。」
「說這些做什麼?」皇帝左右打量了一下,有心把自己桌上的參湯賞給他喝,不過參湯無礙,裝參湯的器具卻是只得上用的明黃色,便是自己賞給了他,他也一定不敢受。當下很是關切的看著他,說道︰「周祖培,季芝昌?」
「臣在!」
「扶浦公下去休息吧。看看要不要緊,若是要緊的話,就先回府,等將養好了,再來入值也不遲。」
「臣不敢!」祈雋藻還有意堅持,他說︰「老臣粗體尚稱頑健,不敢于入值之時勞動同僚,更不敢勞皇上掛念。」
「有敬君父之心,也不在這一時一刻之功。周祖培,季芝昌?」
「是!」兩個人答應一聲,攙著祈雋藻走出了養心殿。
他的話只說到一半,皇帝也不能再繼續處理此事,否則的話,就有故意借他身體不適為由,甩開祈雋藻決斷朝政的嫌疑,養心殿中剩下的是何汝霖和賽尚阿,兩個人面面相覷,都不知道怎麼打破這份寧靜。
就在這時候,殿外傳來周祖培唱名的聲音︰「臣,周祖培,季芝昌,告進!」
「進來吧。」
「是!」周祖培挑起門簾,兩個人魚貫而入︰「浦公可要緊嗎?要不要回家去延請醫生?」
「回皇上話,祈雋藻深感聖恩浩蕩,自道為官數十載,君前失儀尚屬首次,皇上不加責罰,反倒溫語相慰,令老臣心中感動不已,特別請我二人先在君前謝恩,等他病體康復一點,立刻進宮在皇上面前請罪,謝恩。」
皇帝笑眯眯的點點頭︰「先不要談這個,祈雋藻是侍奉過皇考的老人,可謂是國之干才。偶而因病于朕前不支,又有什麼過錯?等一會兒你們回去,把朕的這番話告訴他。」
「是!」
「剛才的話沒有說完,等他來了再說吧。好在孫瑞珍他們在江寧那邊也不用著急回來。」皇帝停頓片刻,從御座後面轉了出來︰「今天召見軍機,還有一件事。鄭祖琛已經是第二次上折子請求朝廷恩準他致仕還鄉了。你們知道嗎?」
「是,臣等知道。」
「那,朝廷是不是應該再挽留一下?畢竟,他在任上官聲不錯,此次桂省剿匪之事,他身為巡撫,也是很出了一份力的。」
「是,鄭祖琛鄭大人的折子臣等已經看過。」賽尚阿不敢多說,祈雋藻又因病離開,軍機處論資歷,就輪到季芝昌了。左右看了看,季芝昌越眾而出︰「夢白公于廣西任上操勞甚久,其人也亦七旬高齡。上一次上折子言及此事,朝廷照例溫語挽留,此番再上,可見其求臥之心已定,請皇上準了他的言請之意吧?」
皇帝若有所思的點點頭,訥訥的嘀咕著說道︰「那,接任的人選呢?」
「臣以為,廣西巡撫身處漢、苗、夷等聚居之地,除卻能力之外,最要緊的便是要深得同僚擁戴,方可以如臂使指,將一省政務通盤掌握。還有一節,便是皇上始終掛記在心的平叛剿匪事宜。洪秀全等一眾會逆匪首雖已伏誅,卻仍有大批會眾逃逸在外。桂省巡撫,當有定擬遣釋,令得囹圄一清之能力之人上任,方可保桂省及相鄰之省平安。否則,會匪一旦逃去,便不在本地為害一方,到了旁的地方,也是其患難平。」
「嗯,你說的是。」皇帝繞室蹀躞幾步,突然站住了︰「著常大淳去廣西。」
軍機處的幾個人同時愣住了。常大淳是現任的浙江巡撫,從來以善于捕盜追賊而聞名,當年在福建的時候任按察使(就是臬司,相當于今天的省公安廳長),捉拿賊人很有一套,在道光三十年才升為浙江巡撫,到今天還不足四個月,真真是還沒有坐熱呢,就要遷地為良了?
而且,浙江巡撫,廣西巡撫在名字上都一樣是巡撫,但卻是一個富庶已極,一個困頓久矣。廣西不論是從人口數量上還是從賦稅上,都只能算是貧弱小省,從浙江調任廣西,表面上看起來一樣,實際上,卻也可以看做是被貶謫的象征——最起碼,聖眷已衰是很明顯的了。
不過身為臣子的,絕對不能因為路途遠近,或者所處之地的貧富以為攸歸,軍機處的一群人有心為常大淳說幾句話,又找不到合適的借口,季芝昌只得點點頭︰「是!臣等明白。下去之後會廷寄到浙江。只是,常大淳奉旨奏調,他的遺缺,交由誰呢?」
「這件事啊,容朕想一想。暫時不要廷寄出去。等想好了,連同此事一起,廷寄到省。」
「喳!」
皇帝本心中沒有對常大淳的惡感,正好相反,這個在真實的歷史中因為洪楊之亂而居家殉國的讀書人,卻是他很看重的朝廷一員。當然,這份好感也並不是來自于他對于自己效忠的朝廷的的豁死以報,而是他知道,常大淳是可以放為讀書人的尊嚴,而真正的去考慮百姓和國家的利益得失的那種人。比之身為封疆,卻只知道心中念叨著華夷之辯,從來不肯睜開眼楮看世界的那些昏聵之人,例如徐廣縉等,不知道高明了多少倍!正是因為這樣,他才要調常大淳去廣西,為下一步路做好準備工作。
至于常大淳的遺缺嘛,也很簡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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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過了軍機處的幾個人,皇帝進了西暖閣,時令進入了十月,北京的天氣越來越涼,暖閣中生了一個大大的炭火盆,外面已經是寒冬,暖閣中卻是三月小陽春的天氣,唯一讓人感覺有點不舒爽的,就是有些許的燒碳味兒。
「下面該是誰了?」
「回皇上話,宗人府府正,定親王大人;上書房總師傅卓秉恬卓大人和吏部尚書賈禎賈大人遞牌子進來了。」
「讓定王先等一等,叫卓師傅和賈禎進來。」
「是!」
卓秉恬和賈禎進到暖閣中,摘下頭上的暖帽,伏地叩頭︰「臣,恭請聖安!」
「都起來吧。」皇帝很自如的微笑著,卻並沒有如同平常召見宗室那般的翹起二郎腿,而是保持了一個很中規中矩的坐姿︰「這一次叫你們兩個來,是想問一下幾位皇弟們的學業。」
「是!回皇上話,六爺,七爺,九爺在上書房的學業都很有長進。詩賦之功,國文(指滿語)皆能朗朗上口,文墨之功也從來都為各位上書房師傅稱贊有加。」
「總算是他們肯上進,沒有辜負了幾位師傅的教導。」皇帝滿意的點點頭︰「卓師傅?」
「臣在。」
「朕記得您是先皇二十年的時候升任協辦大學士的吧?是不是?」
「回皇上話,老臣是道光二十一年閏三月戊寅以吏尚,為先皇撿拔為協辦大學士,于道光二十四年真除,升任體仁閣大學士。」
「說起來已經有七年之久了。」寶座上的年輕人一笑︰「也該換個地方了。嗯?」
卓秉恬楞了一下,‘換個地方’無疑就是升任殿稱大學士的代名詞,內閣大學士四端兩協,文華殿大學士現在是由祈雋藻擔著,武英殿大學士是由穆彰阿兼著,此番穆彰阿去職,他的大學士的頭餃也被剝了,但是皇帝卻始終沒有尋找後人接替的意思,這樣看來的話,……考慮了片刻,卓秉恬趕忙跪倒謝恩︰「臣叩謝皇上撿拔之恩。只是臣才淺德薄,不敢領旨。」
皇帝笑了︰「你當得起!」他說︰「不提其他,只是在上書房擔任總師傅的這些年,還有身為老六的師傅的這幾年間,你的勞作皇考和朕都是看在眼楮里的。古人曾經說過,名師出高徒,同樣的,學生高明,自然也就可以說明老師的能力非同一般了。」
卓秉恬和賈禎心中一動︰皇帝這樣說話是什麼意思?難道是準備要開始放手使用自己的手足兄弟了嗎?若是這樣說起來的話,倒實在是大大的福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