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個書辦自然要受到應有的懲罰,除此之外,事情還牽涉到朝廷的親王,皇帝就不能不認真思考了。禮親王是太祖時期封的世襲罔替的鐵帽子王之一,歷朝歷代雖然沒有很多的建樹,卻總也是太祖一支,若是因為此事而斷然處置,天下人會怎麼看?
身為後來人,甘子義在這個時代生活了十年的時間,一朝登基為帝,便是當年的感覺、為皇子時的思緒,也都隨著地位的不同而發生了變化。對于他來說,第一主要的,已經從原先的力圖國富民強改變為了處處、時時為自己著想!真正的為自己的令名著想。
皇帝做得好壞不要緊,最要緊是能夠做得下去。要能夠做到這一點,便要有一顆冷酷的心!要能夠讓人富貴,也能夠使人貧賤,然後從心所欲,駕馭臣下,因此,保持君權的絕對性,是統治天下的不二法門。
一念及此,皇帝嘆息一聲,心中很是不願意將一個朝廷親王傳喚到刑部過堂,此刻也管不得這許多了︰「來人,看看軍機處有誰在。讓他們到殿中來。」
「是!」門口听用的內侍答應一聲,舉步要走,又給里面喚住了︰「等一等。不要叫軍機處的幾位大人了,召載銓、奕訢來。」
「是!」停了一會兒,見里面沒有旁的吩咐,內侍快步跑開了。
載銓平日里是不到九門提督衙門入值的,而是在隆宗門外的宗人府中候值,戶部一案牽涉到了禮親王全齡,他也知道,更加知道皇帝于此事正在為難,听見內侍傳旨,答應一聲,和奕訢相視苦笑了一下,整理朝服,快步到了養心殿。
行了禮,皇帝沒有讓兩個人起身,居高臨下的望著他們︰「戶部的事情,你們听說了吧?」
「這,奴才略有風聞。」
「什麼叫略有風聞?一開口就是這般沒有擔當的話?」
一句話出口就踫了個硬頭釘子,載銓嚇得一縮脖子,真是升起了戒慎恐懼之心。皇帝心情很是不好,倒要認真答對了︰「是!回皇上的話,奴才知道。」
「你知道就好。你是管著宗人府的,我問你,親王身犯律法,該當怎麼處置?」
載銓心中暗叫一聲︰‘果然是為了此事。’趕忙踫頭回答︰「回皇上,朝中一品大員身犯律法,身為臣下者尚不敢妄擬處分,何況親王之尊,超品大員?」
「笑話!全齡身為管理三庫大臣,其身不正,暗中收受庫丁賄賂,此事經三法司審明問清,已成定讞,眾口一詞皆指向全齡,你們看,應該怎麼辦?」
載銓不敢搭腔,眼楮胡亂轉著,心中很覺得驚惶和尷尬。奕訢年輕人,剛剛入府辦差不久,還可以不說話,他卻非發言不可。心中又實在不願意得罪禮王一脈,三月初的天氣竟是急的滿身大汗,局促不安。心中很是後悔,今天不應該到閣視事的。
「載銓,朕在問你話呢!」皇帝為載銓的苟且很有點不高興了,聲音也變得冷了下來︰「禮王雖是朝廷親貴,所犯的罪過也是著實不輕,你不要有什麼回護之心,該是什麼罪,就議什麼罪。」
「是,奴才……奴才明白。」載銓干巴巴的答應一聲,向上磕頭︰「不過,奴才以為,若是僅憑戶部胥吏和幾個書辦攀咬之言,就輕易定親王的罪,怕是于理不合。」
「那你認為該怎麼辦?」
「奴才想,總要有實據方可定讞。」
皇帝沒有想到他會說出這樣的話來,一時無言可答。載銓和奕訢跪在下面,彼此對視一眼,都覺得話說對了,以下就比較好辦了,趕緊又補充了一句︰「奴才的意思,請皇上給一個期限,奴才下去查明之後,再行回奏。」
這句話出口,便成了蛇足,皇帝眼前一亮︰「你查一下?也好!空穴來風,未必無因。禮親王是宗室親貴,總是要有一個正式的說法。不過,……」他的目光落到跪伏在下面的奕訢身上,心中一動︰「這件事不用你來查了,老六?」
奕訢安靜的跪著,听到皇上叫自己,趕忙答聲︰「啊,在!」
「你到宗人府任職已經有一段時間了吧?除了上一次秀女征選之外,始終沒有什麼實務,這件事,就交給你吧?怎麼樣?」
奕訢頭皮有點發緊,咬著牙答應了一句︰「是!奴才領旨。」
「禮親王患病在床,本來在這樣的時候不宜驚動的。不過,戶部一案有礙天下觀瞻,若是弄個虎頭蛇尾,誠為眾人恥笑。更且事關親王,若是沒有一個明白的說法,更加會讓人覺得,朝廷處置不能做到一體大公,于日後此類事體更加是一個極大的隱患。」皇帝知道弟弟于這件事很有點抵觸,其實不但是他,就是載銓,不也是在一味的推搪嗎?繼續說道︰「依朕想來,禮王年紀尚輕,將來還是有大用的,又何必不顧上下尊卑,與一干胥吏交往,做此不智之事?其中恐怕另有隱情。你過府之後,向他好生詢問,不可妄動意氣。總要把事情弄得水落石出,方是最好。」
「是!皇上諄諄教誨,奴才記下了。」
「你先下去吧,朕和定王還有幾句話要說。」
「是!」
奕訢跪安而出,皇帝也從御座後面繞了出來,走到跪著的載銓近前︰「定王?」
看著皇帝穿著黃絨緞面的軟靴的腳站到自己眼前,載銓心中不知是喜是悲,更不知道皇上在想些什麼,頭伏得更低了︰「奴才在!」
「你說,禮王……是不是真的從此事中收受一眾胥吏的賂遺了?」
「皇上聖明,」載銓答說︰「奴才愚昧,以為此事以不問為宜。」
「不行,這件事一定要弄個水落石出。」皇帝卻無心放過︰「你說,這里只有朕和你兩個人,有什麼不敢說的?」
載銓很知道自己將要出口的話關系甚重,更何況全齡雖然剛剛過而立之年,但卻是為酒色掏空了身子,再加上戶部弊案爆發,才臥床不起的——從這一點來說,他的病倒有七成是給嚇出來的!自己若是將實情托出的話,更加是狠狠地得罪了他,所以心中更加的躊躇。
皇帝看出來他有什麼未盡之言,也不強迫他︰「你先起來。」
「是!」
「朕剛才就說過,禮王之事,若是有這等情事,自然有律法相繩,若是沒有,也要還給禮王一個清白的名聲。」
「是!皇上處置,如衡之平,如鑒之空,一體大公之處,奴才佩服無地!只是,禮王之事,怕也未必是胥吏、書辦之類攀咬誣告之詞。」
「你是說,他真有貪墨行跡?」
「聖明無過皇上!」
皇帝緊接著又追了一句︰「你所說的,可有實據?」
「回皇上話,此等事在京中廣為人知,不是什麼很大的秘密。」
「你仔細說說!」
說到這里,也容不得載銓再有所避諱了,當下把經過原原本本的說了一遍。全齡是第十三代禮親王,親王的襲封並不是如同天家一般父死子繼的模式,而是從近支中挑選人才、品格皆稱良善的,由皇帝下旨冊封。全齡也是這樣。他是第十一代禮親王麟趾的孫子,襲爵在道光二十八年。
全齡是沒有什麼作為的人,就如同大多數的滿清親貴一樣,領著親王的俸祿,朝廷按月支饗,日子倒也過得舒心自在。不過他有個很不好的習性︰好。這一來便多事了。
家中有嫡側福晉四個,仍然讓他覺得不能滿足,府中的丫鬟,侍女,稍有姿色的,無不給他偷了個遍,年紀輕輕就給酒色掏空了身子,瘦骨伶仃,風大一點就能夠吹跑了一般。饒是如此,仍是不改天性。而且在王府中予取予奪慣了,雖是可以滿足手口之欲,卻讓他沒有了很大的新鮮感。于是便開始到街面上去尋。
府中人知道自家王爺有這樣的癖好,自然樂于逢迎效忠。經常是見到有姿容的妙齡女子,暗中尾隨,打听到夫家的地址之後,回來稟告。全齡暗中指使人,或者以強迫,或者以巧言,總之就是要讓自家主子得償所願為尚。
弄到後來,越來越不成話,全齡經常是帶著隨從數人,公然留宿。那頭上戴了帽子的夫家自然不干,全齡便大撒金錢,以圖平安。有那不肯答應的,到官去告,順天府也不知道收了多少這樣的狀子。不過事關朝廷王爺,不可輕率從事,派人到夫家去征詢其事。
誰想到全齡雖是喜新厭舊,于每一個女子卻從來都是溫柔有加,他人年輕,長得又甚是俊秀,更加的出手豪綽,十家女子竟有七家自認無此一節,都說是本家誣告王爺的。
順天府查無實證,只得駁回狀子,這也更加助長了全齡的氣勢,不過官司沒有吃上,其他的問題卻隨之而來︰每一個上手的女子,都要大把大把的銀子打發,王府中還要弄一些玩古董,養狗,養蛐蛐,養鳥的勾當,幾個福晉還要找了些人來唱‘子弟書’,這些都是花錢的玩意。
全齡自家事自家知,自己在外面不著四六,在府中自然也就管不來旁的人花錢如流水。時間久了,王爺的俸祿,莊上的田米收成不敷使用,過起日子來難免捉襟見肘,找旁的人借錢,身為王爺又怎麼好出口?便開始另想途徑了。
載銓說到這里,皇帝已經明白了大約的情致︰「所以,就將戶部銀庫庫丁遴選之機,作為他聚財的手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