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也沒有想到,冷鍋里居然爆出個熱栗子,軍機大臣的職位落到了久任外務的彭蘊章頭上。朝臣之中最開心慶幸的除了遠在千里之外的彭蘊章之外,就要屬周祖培了。
如果賈禎和曾國藩中的一個入值軍機,他的位置就尷尬了。軍機處有傳統,新進軍機照例要掛行走二字,擔任的職務只有一個︰在進出養心殿的時候,趨前打起簾子,故俗稱打簾子軍機,或者叫挑簾子軍機。
雖然有這樣的規矩,其中也有出入,便如同賈禎。他是吏部尚書,領著體仁閣大學士的頭餃,入軍機自然不能恭居末尾,還得是周祖培擔任這樣的職務;而曾國藩帝眷甚隆,周祖培自然也不敢以此相托,正好相反,一旦曾國藩入值,以他的帝眷,怕是連賽尚阿、祈雋藻等也都要讓他一頭,自己在這方面是怎麼也比不過的。而彭蘊章入值,就沒有以上的問題。
只不過賽尚阿,季芝昌等人在前,幾時才能輪到自己出頭?想到這里,周祖培又重拾愁懷,獨坐不歡了。偏巧這時候季芝昌和他說話,「芝台兄,枯坐良久,何思之深耶?」
「我在想,幾時才能輪到……」半句話出口,周祖培猛的警醒過來,張口結舌的楞了一下,總算他還是有急智的,很有點不著邊際的接了後面半句︰「見到彭詠莪。」
季芝昌拿過旱煙,自己滿滿的裝上一袋,就著宣德香爐引著了,吧嗒吧嗒吸了幾口。眼角的肌肉微微跳動了幾下,倒像是有什麼難言之隱似的︰周祖培不是軍機處隨侍的蘇拉、軍機章京,有些話不能直抒胸臆,卻要繞著彎的來。
「今天,皇上的話都听見了吧?」
「是,我們都听見了。」
「這就是了。皇上于民風吏治最是關切,此番召彭詠莪內用,想來也是要借他的口,听一听外間的民情。」把煙袋在銅痰盂的邊上磕了幾下,熄滅了火頭,這才繼續說道︰「這一節嘛,也是應有之意,只是,我等身為軍機大臣,輔佐皇上成百世令主,除了要盡心盡力之外,自己也要和衷共濟。在座諸公以為呢?」
能夠進到軍機處的,絕對都是人尖,自然也听得出來季芝昌話中的皮里陽秋之意是沖著何人所闡,周祖培不好自辯,否則的話,以身居末席如他,當面頂撞首輔,傳揚出去不論孰是孰非,都是很失卻體統的一件事。
他不說話,祈雋藻卻不能沉默︰周祖培身為北派重鎮,上一次進言攻孫瑞珍,很是讓對方灰頭土臉,更加讓北派揚眉吐氣了一番。自己以北派領袖自居,不能不出言相救︰「九翁所言大是。軍機處重臣本是為輔佐聖躬所設。我等也自當上秉聖意,一體為公。不過嘛,芝台兄剛才所言確是的論。彭詠莪入值,想來更加可以為我等解一時之惑。不瞞你們大家,便是老夫,也很想有一個人能夠為我分勞呢!嘿嘿,嘿嘿!」
祈雋藻冷笑了幾聲,向外面招呼︰「廷寄可完成了嗎?」
「回大人的話,已經完成了。」
「拿進來。」把擬好的廷寄看了看,確定沒有什麼問題了,老人偏腿落地︰「遞牌子,請起吧。」
除了入值時間的更改,皇帝在內中所作的另外一項變動就是進膳時間的更改。清朝的皇帝照例進膳一次是在上午的辰巳之交(大約是現在的十點鐘左右),還有一個是晚膳,時間是在未末申初(大約是在下午的三點鐘)。皇帝若是睡得晚有需要的話,還會再加上一次夜宵。
不過入值的時間有了變更,辰巳之交正是在皇帝和大臣們議事的時間,用膳自然的也就順延了。而晚膳,同樣如此。時間久了,內廷諸人識得、習慣了這樣的變動,也就以為常事了。
用過了膳,皇帝起身離座,又站住了腳步︰「著瑜常在今晚在養心殿伺候。」
「喳!奴才這就去傳旨。」
瑜常在姓費莫氏,也就是在當初選秀的時候最為皇帝歡喜的,論及容貌是之冠,不過承恩的次數很少,雖然還不比葉赫那拉氏那般‘背榜’到未知男女之事,卻也是少得可憐。
吩咐了一聲,皇帝舉步向外,六福不在身邊,另有小太監拿起孔雀翎的大氅趕忙追上去,口中迭聲呼喚著︰「萬歲爺,您的身子還沒有大好呢,可不要沖了風。」
從養心殿向外走,幾步路就到了南書房的門口,正是中午眾人用飯午休的時間,里面靜悄悄的,皇帝舉步進去,只有在南書房伺候的幾個蘇拉在,一邊說著話,一邊收拾案上的文房,听見腳步聲抬起頭來,趕忙繞過條案跪倒︰「奴才,給萬歲爺請安。」
隨意的擺擺手,示意幾個人站起來,他走到近前,拿起桌上的箋紙來看,是許乃釗的筆跡,上面寫著一篇‘君子小人辯’,內容是這樣的︰「行政莫先于用人,用人莫先于君子小人之辨。夫君子小人藏於心術者難知,發於事跡者易見。大抵君子訥拙,小人佞巧;君子澹定,小人躁競;君子愛惜人才,小人排擠異類;君子圖遠大,以國家元氣為先,小人計目前,以聚斂刻薄為務……」
「……皇上天亶聰明,孰賢孰否,必能洞知。第恐一人之心思耳目,揣摩者眾,混淆者多,幾微莫辨,情偽滋紛,愛憎稍涉偏私,取舍必至失當。知人則哲,豈有他術,在皇上好學勤求,使聖志益明,聖德日固而已。宋程顥雲,‘古者人君必有誦訓箴諫之臣’。請命老成之儒,講論道義,又擇天下賢俊,陪侍法從。我朝康熙間,熊賜履上疏,亦以‘延訪真儒’為說。」
皇帝覺得身後有人,回頭看去,許乃釗幾個跪在門口,卻沒有敢出言︰「哦,你們來了?進來吧。」
「是!」進到房中重新行禮,皇帝拈著箋紙,望向幾個人︰「許乃釗,你的這篇文字,朕草草看過了。」
「臣冒昧陳言,本是一時心直之作,難入皇上法眼。」
皇帝若有所思的搖搖頭,「倒也不能這樣說。」他走到太師椅前坐定,這才說道︰「只不過,這君子小人之別,便是英睿如聖祖皇帝,也盡難辨之,何況朕躬?你文中這等頌聖之言,今後還是少一點吧。」
這一次,許乃釗卻沒有平時那般的恭順了︰「皇上登基以來,銳意進取,一改前朝弊政之非,種種作為,不但前朝難尋可比肩者,就是本朝聖主雄才之君中,也唯有聖祖仁皇帝……」
「這一節暫且不提。只是,許乃釗,你這文中之意,朕略有些不明之處,倒要向你請教。」
「臣不敢!皇上閱盡史書,于這君子小人之辯自有匠心,臣微末之才,焉敢言教益二字?」
皇帝呲牙一樂,也不理他這般溜須之言,自顧自的說了下去︰「在你的文中,很多時候提及君子、小人。你可知道,不論是君子,小人,可從來不是在額頭上寫著字的。又有哪個人,肯于承認自己是小人的?至于你說的‘君子訥拙,小人佞巧;君子澹定,小人躁競’,更加是虛妄。便如同是世宗在位的時候,綜核名實,凡是不急之務,一概停罷,除了河防、海塘以外,沒有什麼‘大工’。積余的款項,交存設在內閣之東的‘封樁庫’,末年積蓄到三千多萬兩銀子,倉儲糧米,亦可供二十年之用,此所以才有乾隆的盛世。」
長篇大論說完,皇帝一語點題︰「若是照你所說,這等作為,是不是也應該算是‘以聚斂刻薄為務’呢?」
許乃釗真的嚇壞了。抬出世宗這頂大帽子,壓得人動彈不得。他心中明知道皇帝是在斷章取義,卻也不敢做自辯之詞,心中好生後悔︰好端端的寫這樣的文字作甚?滿身是汗的低下頭去︰「臣昏悖,臣昏悖!」
皇帝卻沒有借機發作的意思,語氣中也是一片溫和︰「朕早就說過,不已文字、言論罪人。你毋需惶恐。」
皇帝是可以這樣說,不過旁的人卻萬萬不可當真。許乃釗當然知道,當年乾隆登基的時候也曾經廣開言路,上諭煌煌︰‘不已文字、言論之中略有違礙之處罪人’。實際上,在乾隆朝被狠狠的‘發揚光大’。乾隆朝文網之密,古今難尋,而且處置起來毫不手軟,殺讀書人殺得血流成河,竟有那著述之人早已經化作冢中枯骨,也被焚揚而出的!弄得天下所有的讀書人個個危乎殆矣,這也都是皇帝‘不以文字、言論罪人’的反面鐵證!
思及前事,他更有點害怕了︰「皇上不以臣嘵舌之言降罪,臣……」
看他嚇得伏地不起,後背的朝服都要被汗水打濕了的樣子,皇帝心中略有不忍︰「這件事,不要再提了。朕今天來,是有一件事要和你說的。」
「是!下臣恭聆聖訓。」
「彭蘊章在福建學政的任上建樹頗多,朕已經讓軍機處廷寄給他,召來內用,你是知道的?」
「是!臣已經見過邸抄,知曉此事。」
「學政一職掌管一省教化,責任重大,不能無人料理,朕想,就派你過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