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了半個月的功夫在津城辦理各項文書,一時間戶中人都知道,田園之主的劉湯氏有意關了生意,另尋出路了。只是不知道,是真的月兌身上岸,還是到旁處另起爐灶?每每有同業上問候,劉湯氏只是微笑不語,于退身之後的打算諱莫如深,旁的人打听不出什麼來,也只好罷了。
園子中的眾多下人、听用、龜奴,該發幾兩銀子打發回家的,打發回家;那些年紀輕,眼光靈活的,則帶在身邊,最主要的是園子中的姑娘,紫雲不在自己下,要想到北京打天下,重張幟,手中總要有幾個能夠打響名頭的姑娘,三姨在自己下疏爬了一番,選中了一個名叫秀蓮的,容貌上佳,曲文通,似乎是可造之才。
三姨給她改了名字,叫金玲,作為進京之後的頭炮。而除了姑娘的名字之外,戶的名字也要改換,三姨和劉四媽商議了好久,終于選定了一個‘天慶班’的名頭。從天津到了北京,以楊梅竹斜街的宏興店作為香巢。這是在胡同里的清班與口袋底舊式娼寮之外,別樹一幟,仿佛北道上流娼的做法。
初到貴地,人地生疏,京中的豪客又不慣于這一套,因而庭冷落,開銷貼得不少。不過劉湯氏並不著急,一來是帶著的銀錢不少,暫時還不必顧慮,二來,她在來這里之前,經由劉四媽多方提點,心中早有盤算,得借個因由,才能拿‘金玲’這兩個字傳出去。有個上海流行的辦法,不妨一試。
原來風月之家的風氣,南北不同,以南方來說,名ji之成名,以勾搭名伶為終南捷徑,每天包一個包廂,最好是靠下場的‘末包’,其次是‘九龍口’上面的‘頭包’,到得所歡將上場時,盛妝往包廂中一坐,一身耀眼的珠光寶氣,惹得全場側目。
‘捧角’的規矩是,早到不妨,但所捧的角se的戲一完,即刻就得離座,所以誰是誰的相好,一望而知,不消半個月的工夫,名ji之名就借名伶之名很快地傳出去了。
不過,京城里戲園與戲班子,都跟南方不同,難以如法炮制,只能略師其意,變通辦理。計算已定,喚宏興店的伙計劉禿子取張局票來,歪歪扭扭地寫了一行字︰「秀堂徐香」,下面自稱‘金老爺’。
「什麼?金姑娘,你還叫條子嗎?」
「怎麼著?」金玲反問︰「老爺我愛這個調調兒,不行嗎?」
「行,行」劉禿子知道金玲初到京中,有心打響名頭,平日里脾氣大,嘴上厲害,不敢惹她,敷衍著扭頭就走。
「慢點,劉禿子」金玲喊住他說,「以後別管我叫姑娘。」
「那麼,管姑娘叫什麼呢?」
「叫金二爺好了。」
「是金二爺」
徐香是名震四九城的名伶,綽號活公瑾。名氣大,脾氣更大,看看具名,金老爺,不認識。讓听差隨便擬了個由頭,借故不到。
劉禿子辦不成事,轉身又回了宏興店,金玲有點發呆,這些種種做作,都是三姨教給自己的,卻沒有想到,徐香居然不出這樣的條子?沒有辦法,只好把劉禿子找了來,和他商量︰「二爺,您叫條子干什麼?」
金玲不便明言,是要借‘條子’的光,只說︰「悶得慌,找個人來聊聊。」
「原來二爺是想找個人消遣。那好辦我給你老保薦一位好不好?」
金玲無可無不可地問道︰「誰啊?」
「福壽班的朱老板。」
朱老板就是朱桂芬,號佩芝,又號桂卿,本工武旦,兼唱花旦。金玲當然亦知其名,點點頭說︰「叫來看看」
「包你老中意。」劉禿子說,「朱老板一身好功夫,一桿梨花槍耍得風雨不透,可真夠瞧的」
一面說,一面笑著走了。到櫃房上寫好局票,派人送到韓家潭福壽班的‘下處’。朱桂芬一看具名‘金老爺’,茫然不復省憶,問宏興店的伙計︰「這金老爺干什麼的?」
店里的伙計為了叫條子,已經跑了兩趟了,如果這一次再落空,還得跑第三趟,所以有意騙他一騙︰「是山東來的糧道,闊極了脾氣也好。朱老板,你這就請吧」
天氣正熱,朱桂芬懶懶的不願意多動彈,實在不想出這個局。無奈來人一再催促,路又不遠,心想去打個轉也不費什麼工夫。果然是個‘闊老斗’,他個一兩千銀子,豈不甚妙?這樣一想,便興致勃勃地換了衣服,出上車,由櫻桃街穿過去,很快地到了宏興店。
「有位金老爺住在那兒?」
「來,來朱老板,」這回是劉禿子招呼,「跟我來。」
進了金玲所住的那座院子,他指一指北屋,轉身而去。
朱桂芬穿過天井,上了台階,照例咳嗽一聲,然後徑自推而入。北屋是里外兩間,外間客座,里間臥室,從棉簾中透出陣陣鴉片煙味,不用說‘金老爺’是在里面等。
等一掀簾,朱桂芬愣住了。那里有什麼金老爺,是個二十多歲的婦躺在煙盤旁邊。莫非是走錯地方了?這樣想著,趕緊將跨進去的一條腿又縮了回來。
「佩芝,干嗎走呀?過來」
這讓朱桂芬更為困惑,站住身子問道︰「這是金老爺的屋子?」
「是啊」
「請問,金老爺呢?」
金玲格格地笑了,笑停了說︰「我就是金老爺。怎麼著,你沒有想到吧?」
朱桂芬不答,躊躇了一會,決定留下來。為的是好奇,先要清楚這位‘金老爺’是何身分,再要看這位‘金老爺’拿自己怎麼樣?
于是,他笑一笑,在椅子上坐了下來,「真的管你叫金老爺?」他問。
「店里叫我金二爺。我本名叫金玲,你就叫我名字好了。」
一說金玲,朱桂芬想起來了,失聲說道︰「原來是從天津來的金姑娘啊」
金玲笑笑不答,指一指煙盤對面說︰「來,躺著替我燒一口。」
‘相公’伺候‘老斗’,燒煙泡是份內之事。朱桂芬心里很不情願,故意拿北方‘優不狎娼’的規矩作借口,歉然笑道︰「金老爺,我們的行規,可不興這個」
金玲一听就明白了,他是故意倒過來說,心中冷笑︰你別昏頭你當你自己是嫖客?這樣想著,便隨手拉開梳妝台,兩指拈起一張二十兩的銀票,遞了過去。
「你這是……?」朱桂芬愕然。
金玲斜睨微笑,「叫條子不就得開銷嗎?」她說。
這是很不客氣的話。但朱桂芬不敢駁她,京里優不如ji。道光以前,相公見了,得請安叫‘姑姑’,如今的規矩雖不似前,但果然認起真來,朱桂芬在理上要輸。而況,金玲此刻又是以‘金老爺’的身分叫條子,情況更自不同。朱桂芬無奈,只好道謝接下。
一接了銀票,便得照伺候老斗的例規行事。朱桂芬撩袍上炕,拈起標簽子,燒好一個‘黃、松、高’的煙泡,裝上煙斗,然後從袖子里出一塊雪白的紡綢手絹,抖開了擦一擦煙嘴,才將煙槍隔著燈遞到金玲唇邊。
金玲並沒有煙癮,備著煙盤只為待客方便,就是要朱桂芬打煙,亦不過借故安排一個同臥並首的機會。因此,幾筒煙一口都沒有吸下肚,噴得滿屋子煙霧騰騰,卻將朱桂芬的癮頭勾了起來。
「你真是糟蹋糧食」他笑著說。
「原是著好玩」金玲問︰「你呢?」
「我是煙嗓。」
「那,你」
朱桂芬巴不得這一句。用極干淨俐落的手法,一連了八筒,不好意思再了。
「你說你是煙嗓,這會過足了癮,唱一段我听,行不行?」
「怎麼不行?不過,沒有弦子,干唱也不好听。」
「那就嗓子哼一段。」
朱桂芬想了一下說︰「我來一段‘醉酒’。這出戲與眾不同,調要低才夠味。」
哼了兩句,發了戲癮,朱桂芬起身一面唱,一面做身段。一雙眼似張似閉,飄來飄去,刻盡醉酒楊妃的漾心,將金玲勾得有些失魂落魄了。
看看是時候了,朱桂芬一個反身餃杯的身段,從背後彎過腰去,‘噗’地一口吹滅了煙燈。
從這天起,金玲跟朱桂芬兩三天就得會一次面,每會必得關上好半天的房。日子一久,梨園中誰都知道,朱桂芬做了‘津姑娘’的面首了。
生意大好之下,客人更多了起來,劉湯氏一面招攬生意,一面暗中打听︰「可知道皇上駕前,有個姓甘的大人嗎?他府中有一個奴才,是姓蘇的?」客人問了不少,每一個都瞠目不知所雲,便是有知道的,也只是答說︰「也有姓甘的,不過他府里是不是有姓蘇的奴才,就不知道了。」
劉湯氏不死心,按照客人說的地址找過去,每每失望而回。不過北京這個地方是沒有什麼秘密的,听來客清酒閑談之下給她知道,皇上的宮中多出了一個嬪妃,據說是在天津的時候承歡之後,有了身孕,然後給皇上納入後宮的。
劉湯氏心中一動,不會就是我家的紫雲吧?事關天子,她總算未及當眾吐露,心中想著,便問道,「還有這樣的事情?我在天津多年,倒不曾听說過呢?」
「你哪知道?」說話的人報之一笑,「皇上的起居,有的是人伺候,也輪得到你來知曉?」
「那,」劉湯氏故意裝出一副不相信來人所說的表情,「听您這一說,倒像是皇帝老子的起居是由您伺候的一般,知道得這麼清楚?」
「我也未必知道多少,不過,我的一個朋友,是在肅大人府上當差。這些話,也是听他說來的。」
「肅大人?又是誰啊?」
「肅大人你都不知道?內務府總管,御前大臣肅順唄如今說起來,他可算是朝中第一紅人。」來客多用了幾杯酒,舌頭有點發緊,「要說起這位肅大人啊,也就問我了。問到旁人,只怕還真不知道哩」
他滔滔不絕的說著,劉湯氏像個最好的听客,眼楮一眨不眨的注意著,此時她已經全然知曉,當初到她的田園中來的,就是肅順至于那個甘四爺的真正身份,也就呼之yu出了
她雖然不懂什麼天子一言一行皆為天下法的道理,也知道關系太大,決不可輕易示人。心中思量了半天,打定了主意︰親自到肅順府上走一遭看看到底是不是那個姓蘇的奴才?
肅順從園子里陛辭出來,乘轎回府,剛剛下轎,就有下人來回稟,「老爺,有客到。」
「是誰啊?」
「來客沒有說,不過她說自己從天津來,是個什麼田園之主。」
肅順大吃一驚趕忙問道,「人呢?在哪里?」
「的讓她在口听候了。」
肅順猶豫了一下,本來想命人把她轟出去,轉念一想,既然三姨能夠找到這里,躲著不見終究不是辦法,「那,可有什麼人和她通行嗎?」
「沒有,只有她一人。」
「讓她進來吧。」肅順說,「我在二堂見她。還有,我有事和來人商談,其他人一概擋駕。」
下人答應一聲,轉身下去了。
過了一會兒,腳步聲響起,劉湯氏到了二堂廊之下,抬頭看看,正是當初在天津有過幾面之緣的蘇姓奴才,和那時候相比,蘇某人儀容全不相同,身上是一品仙鶴的補服,搭手的長幾上放著涼帽,頂鏤花金座,中飾東珠一顆,上餃紅寶石,看上去威風赫赫。
三姨心中有點慌,便是此行自己全然站住一個理字,也難耐對方位高權重。大清朝一品大員的威風,又豈是她這樣一個風塵nv子所能輕捋的?心里胡想著,上前幾步,跪了下去,「民婦劉湯氏,給大人請安。」
肅順任由她踫了幾個響頭,看著她跪在地上,他的心中也很覺得為難,該當如何處置呢?自己剛才出園子之前還和皇上說起,皇帝沒有太多的表示,似乎並不把此事放在心上,如今回府就有債主等候,處置得不好的話,縱然不懼她哭鬧,傳揚出去,皇上的宮室之中居然納進了一個戶nv子,天家的臉面何存?到時候,皇上一定會責怪自己不會做事
故而沉良久,肅順心中嘆息一聲︰「三姨,好久不見了。」
劉湯氏就怕他不說話,一听他開口出聲,婦人嗚咽一聲,重重地踫下頭去,「大人,大人民婦苦啊」
肅順不知道她為什麼哭,不過想想也知道,紫雲姑娘是田園中第一支撐戶的nv子,驟然奔逃在外,又給皇上收入宮中,三姨失卻了這樣一顆搖錢樹,日子雖不至于過不下去,生意也一定是大受影響。只是,紫雲姑娘現在人在深宮之中,萬萬不能再像以前那般,自己言語中稍稍露出一點松軟的口風,三姨就會順桿爬上來,到時候,就再也揪扯不清了
一念至此,他硬下心腸,半帶著呵斥的語氣說道,「你哭什麼?有什麼話就說。」
劉湯氏不敢再哭,強自忍住眼淚,抬頭向上梭巡的瞟了一眼,「大人,民婦不敢求大人旁的,只求大人能夠將我那丫頭送還,子……」
「笑話一字入宮,九牛拽不出你當那是什麼地方?是想來就來,想走就走的嗎?」肅順拍案痛斥,「我上一次見到雲主兒的時候,听她說,你和丁五定計,有意謀害她月復中的龍種,只是這一條落到實處,就讓你人頭落地」
劉湯氏嚇了一跳,這才知道,原來那個甘四爺竟然真的是大清朝的咸豐皇帝。楞了好一會兒,才呆呆的問出一句,「我家nv兒懷著的,真的是龍種?」
「三姨,不是本官不能通融你的難處,只是,紫雲姑娘如今已經不再是當初你田園中的nv子,你也再不要以她的姨娘自居。否則,一個消息走露,傳揚出去,不但你要遭殃,只恐連雲主兒也要為你連累。」
「怎麼說……連紫雲也要遭殃?」
「你不明白?我來告訴你。紫雲姑娘出身低賤,一旦為人所知,只怕就有人攻訐她以風塵nv子,魅惑君上,甚或玷污天家血脈。若真是這樣,只怕連皇上也不得不忍痛割愛了。」他又說,「紫雲姑娘總是你教養呵護長大的,一旦落得這樣的下場,你這個做姨娘的,心里就能忍得住?」
劉湯氏從來不曾經過這樣的事情,思前想後,覺得肅順的話句句在理,只是心中掛念之意難以割舍,她又說道︰「那,大人,民婦該怎麼辦啊?難道就真的再也見不到我的nv兒了嗎?」
「此事再也休提」肅順立刻攔住了她未盡之言,「我听說,你在京中重舊業,另張幟了?」
劉湯氏嘆了口氣,「哎」她說,「津城之中麻煩多多,民婦心中又以為nv兒到了京城,這才帶著園子中的一干人等,到京中來,一來是謀一口飯吃,二來,也想就便找尋nv兒。」
「你既然到了京中,我們兩個人又有幾面之緣,能夠幫得上你的,我都會賜以援手。只是雲主兒之事,劉湯氏,你最好不要打什麼混賬主意,從今天起,你就當從來沒有養過這個nv兒,更加不曾見過她。你明白了嗎?」
這等若便是在和她講條件了。如果劉湯氏老老實實的北京呆著,不敢也不會胡說道的話,那麼,將來一旦有事,肅順可以從中提攜一二,若是不從,只怕就是禍不旋踵了
劉湯氏權衡了一下這其中的利害,果斷的做出決斷,「大人放心,民婦曉得怎麼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