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3節前事未靖(2)
出園子回到寄寓的店房,高九蹉跎了半天的時間,把昨天晚上听來的事情認真盤算了一番,又親筆寫了封信,封好了口,交給同來的下人︰「今天帶回京中,親手交給大人。大人看過書信之後,必有回復,你給我帶回來。我在這里等你。」
人不敢怠慢,雇了一匹馬,趕回北京。果然,肅順看過信之後,又手書了一封八行,交他由帶回天津。高九接信在手,展開來看,內容只有很短的幾句話︰「接信之後,于便宜之時,與天津府胡大人詳加磋商。並可將實情相告。」
接到肅順的回信,高九心中有數,看看天s 已晚,不好再到府衙打擾,只好安歇,留待明日再請見胡林翼了。
第二天一早,高九早早的起 ng,換上一身衣服,直奔府衙,到了門口,遞上了自己的名帖︰晚生直隸保定生員高九頓首胡撫台。
胡林翼接過名刺,高九,自己不認識這個人啊?有心不見,又怕有事,當即傳其在書房一晤。
高九執禮甚恭,規規矩矩的請安跪倒,踫了幾個響頭,「晚生高九,拜見老公祖。」
「不敢,不敢。」胡林翼虛虛的扶了一下,「高小兄請起來說話。」
行禮已畢,高九在客座落座,向胡林翼拱拱手,「學生在京中的時候,就久聞胡大人英明無雙。尤以本年三月間,皇上御駕親臨津府,大人愛民如子,憂民如傷。大不以修築蹕道,毀棄民居為然,雖是有我皇上聖明燭照,也難掩大人憂民之急的這一番拳拳至意啊」
胡林翼心中也是大為當初所為得意,聞言更加覺得舒服到心里去了。微笑著搖搖頭,「不敢當,不敢當高小兄謬獎了。這都是上承皇上一片愛民聖心,潤之方敢如此膽大妄為。實不相瞞,皇上的御駕進城之前,老夫的心都是提在嗓子眼兒的呢哈哈」
高九自然又是吹捧了幾句。胡林翼笑罷問道,「不知道高小兄此來,可是有什麼見教的嗎?」
「大人言重了。高某才疏學淺,如何當得起見教二字?不過,此來天津,確實有一件大事要請大人從中幫襯一二。」
「請說。」
「不瞞大人,學生在京中,是在肅大人府上任一名听差,這一次到津府來,是有一封我家大人的親筆信,著我轉交大人的。」
胡林翼腦筋一轉,「可是內務府肅雨亭肅大人嗎?」
「正是我家大人。」
胡林翼呆了一下,他自問和肅順並無瓜葛,怎麼他會有事找到自己?遲疑了片刻,展顏一笑,「那,不知道胡某有什麼可以為雨亭兄效勞的呢?」
高九從懷中拿出信,遞了過去。胡林翼當場打開,開頭是︰「潤之撫台大人見字如晤……」接下去直入正題,把當初皇帝駕臨天津,和紫雲兩夕情緣,之後姑娘身懷龍種,進京投奔的事情了一遍,最後說,高九是他府中的下人,為人機敏,派他到天津去,一來是為了紫雲姑娘府中所懷龍種是否確證;二來也是為了解決田園之主的三姨為紫雲走失窮追不舍的事情。希望胡林翼能夠從中轉圜,將此事徹底壓下。
胡林翼把信看了好半天,一面看,心中一面想。他也算清流中人,不過和曾國藩、左宗棠、江忠源略有不同的是,他為人非常懂得變通之道——要是說得難听一點的話,就是原則x ng不是那麼強——若非如此,他當年也不會為中法因為強拆教堂一事交惡的時候,給皇上上那樣一份折子了。
在胡林翼的心中,只有願意不願意做成事情,而沒有能不能之說。為了達到目的,他是可以和任何人交好的。而絕不會因為對方與自己有政見分歧,而棄如敝履。
把信看完,前後思考一番,就已經通盤掌握,不過卻不必急于表態,而是笑眯眯的望著高九,「高小兄,不知道肅大人想讓本府做成什麼樣呢?那個三姨連續投遞文書,要天津府縣派人詳加查找,總不好強行駁回她的訴狀吧?」
高九一愣,隨即明白過來,真是想不到,胡林翼居然要和肅大人講條件嗎?他笑了一下,「此事干系重大,學生也不敢越俎代庖,我想,不如請大人進京一趟,去和我家老爺面談一次?」
「那倒不必。」胡林翼笑著搖搖頭,他說,「就如高小兄所言,此事干系極大。若是三姨始終不肯放過的話,不要說公事上不能久拖不辦,就是在堂督那里,怕老夫也是下不來面子呢」
「那,老公祖以為呢?」
「我想,總還要請高小兄回京一趟,求肅大人給堂督修書一封,將此事代為遮掩一番,本府方好做事。」
「這樣啊?學生不敢擅專。請大人容我幾日,待回稟我家老爺之後,再定行止。胡大人以為如何?」
打發高九離開,胡林翼命人將何穆請到府衙,略作寒暄之後,問道,「貴縣,上一次田園之主到府里來,為紫雲姑娘走失一事投遞公文,此事可有下落了?」
何穆滿頭大汗的趕來,听上峰語氣不善,心中大是慌亂,「回大人的話,卑職無能,尚未有走失之人的下落。」
「此事,已經過了一個月了吧?」
「是,大人所說不差,到今天為止,已經有三十二天之多了。」
「雖然紫雲姑娘是門戶之人,無端走失,總也是讓園中人日夜牽掛,更不用提她還有著身孕,又能走到哪里去呢?」
「大人所見極是。卑職也以為紫雲姑娘有著身孕,身體越發的不靈便,能夠去到的地方實屬有限,還行文直隸各處,多加注意,一旦得了消息,立刻派人過去查看,怎奈芳蹤杳然,……」
胡林翼想了想,又問道,「那,三姨可知道,紫雲月復中的胎兒之父為何人嗎?」
「這,卑職也曾經在堂上問過她。她只是說,今年三月間,皇上駐蹕津城以來,紫雲姑娘只見過一個京中而來的甘四爺,只不過風塵相逢,又是l 水夫妻,從來不曾想過打探甘四爺到底是何來路。不過听紫雲姑娘偶爾提及,甘四爺似乎是在御前當值的。」
「哦?這話可確實嗎?」
「確實的。」何穆說,「那個甘四爺用來打賞紫雲姑娘的,還是宮中常用來打賞下人的子金,外間再難得見。三姨把金子也帶到堂上來過,卑職也見過的。」
若是在高九到來之前,胡林翼真的會以為這個什麼甘四爺是皇上面前听用的奴才,借著隨扈到天津的機會,暗夜尋芳,造就了這一段孽緣,誰知道弄到最後,居然是皇上?這是不必、也不能和何穆說的。
胡林翼想了想,對他說,「此事啊,我想,還是得把三姨找來,和她問問清楚。是了,她叫什麼?」
「她娘家姓湯。嫁到劉家。」
「喔。改日把劉湯氏傳到堂上來,本府親自問話。把案情弄個水落石出,不提能不能找到出走的女子,也要讓百姓說不出話來。」
「是,是穆大喜。胡林翼若是肯于將此事接手過去,無疑是幫助自己解決的大問題,也顧不得多想這其中是否另有緣故,站起身來,一個勁兒的向知府大人行禮︰「大人斷案如神,這等案子若是能得大人相助,想來尋獲走失女子,也定然是指日可待了。」
胡林翼心中苦笑,「就盼著如老兄之言吧?」
劉湯氏被帶到知府衙門的二堂,因為是女子,不好大張旗鼓的升堂問案,便臨時改在偏廳,給知府大人行了禮,胡林翼很和煦的容她落座,又把經過問了一遍,「劉湯氏,本府問你,你所掌田園,已經有多少年頭了?」
「回大人的話,已經有十七年了。」
「這十七年中,可有人如紫雲姑娘這般,因為懷了身孕,不告而別的嗎?」
「這,有的。」
「有的?是幾時的事情?」
「這話說起來,是在十五、六年前了。小女子剛剛接掌田園,不懂規矩,門戶中的一個姑娘有了身孕,等到發覺的時候,其勢已然不及。我罵了她幾句,我園子中的姑娘一時想不開,就帶著隨身的細軟和一個丫鬟s 自出逃了。」
「那後來呢?」
「後來等到孩子生下來,她們母女兩個又回來了。」
「這就是了既然早有前例,你又怎麼知道,紫雲姑娘這一次不會是如此?躲到外地親戚家待產,等到孩子降生,就會攜子歸來呢?」
三姨想了想,搖頭說道,「這一次……不一樣的。」
「怎麼個不一樣法?」
三姨說,「上一次的事情,本是小女子不通之處多多,一再遷延之下,我園子中的姑娘月復大如鼓,若是再行打胎的話,只恐有一尸兩命的危險。而這一次,紫雲懷孕不久,就給園子中的下人發覺了,其時尚早,只是紫雲心中不肯打胎,故而我和她爭吵了起來,終至絕袂而去。」
三姨一邊說,一邊落下淚來,「現在想想,她若是願意生,就讓她生下來唄何苦把孩子逼出園門,在外面受風霜之苦?」
胡林翼真有心告訴她,紫雲姑娘現在已經到了萬方敬仰的富貴人家,你這番憐惜之心,全然落到了空處不過這只是他心中所想,萬萬不敢行諸表面的,反而裝出一副戚戚然的神情,「你也不必過于自責。我想,等到有一天,紫雲姑娘真的回來了,你們母女兩個,還有的是一訴衷曲的時候。」
「哎只盼著如大人所言吧。」
「對了,紫雲姑娘月復中的孩子的父親為誰,你知道嗎?」
一提起這個人,劉湯氏滿臉怒氣,聲調也驟然拔了起來,「知道就是從京中來的,一個姓甘的……」
听她語出不恭,胡林翼用力一拍桌案,「說便說,不要口出不遜」
給他這樣一嚇唬,劉湯氏嚇了一跳,把後半句話咽了回去,怯生生的抬頭看了一眼,「是。小女子糊涂。」
「你接著說。」
劉湯氏把那個什麼甘四爺到園子中來,和紫雲相會的事情說了一遍,最後說道,「大人,這一定是那個姓甘的,和他手下那個姓蘇的奴才,聯手從旁攛掇,把我家女兒哄騙在外。大人,您可得替小女子做主啊」
胡林翼一愣,月兌口問道,「姓蘇的?又是什麼人?」
只听劉湯氏解釋了幾句,說了一番蘇某人的體態容貌,胡林翼立刻知曉,一定是肅順他又問道,「那,你可知道這姓蘇的,是何人?」
劉湯氏悠然嘆息,向上答說,「大人不知道門戶人家的規矩,進門就是客人,又如何能夠容得我等問清身家,方才招待?不瞞大人說,來的人中,十個人倒有七個,是滿口胡說的。」
胡林翼覺得好笑,「這也是只認銀子的報償」他說,「你既不知道甘四爺是何等人,又不知道他府中的奴才是何等人,這樣大海撈針一般,讓本府到何處去為你尋找?」
劉湯氏听他話中有推搪之意,心中大為恐慌,要是他不肯管,讓自己到何處去尋找女兒?人急智生,給她想起來了,「大人,小女子有下情回稟」
「說。」
「是。甘四爺到園子中來的時候,曾經和紫雲說過,他是在皇上手下當差的。」說著話,她一雙眼楮直勾勾的望著胡林翼,只盼著自己的這番話能夠起到一點效用。殊不知還是讓她失望了,「在皇上手下當差?不瞞你說,便是本府,也可算是在皇上手下當差的。可知道他在哪一個衙門,做何差遣?又歸何人所管?」
胡林翼一面說,一面察言觀s ,「你看,這些你全然不知道,難道要本府帶著你到京中去,逐個衙門的找尋嗎?真是笑話」
劉湯氏雖然聰明,終究是風塵中人,為胡林翼用這樣一番官腔哄騙的全然沒了主意,只好黯黯然離開府衙,自行回園子去了。
官府將公文發回,不予受理此案,讓劉湯氏坐困愁城,女兒突然出走,讓她的田園成為津城門戶同行人家的笑柄再加以丁五公子的一番折騰,生意大不如前,劉湯氏心灰意冷之下,便萌了去意。
只是若自己一人,倒還容易,園子中連同姑娘、丫鬟、假母、龜奴,一大家子人,又豈能說走就走?
恰好,結拜的姐妹劉四媽到田園中來拜望,知道她心思不整,有意開解她幾句︰「三姐,不是妹子說您,紫雲那個丫頭的脾氣啊,和您是一樣一樣的。遇到一點事,就鑽牛角尖。自己母女,有什麼不能談的?要走到這一步?」
劉湯氏嘆了口氣,「妹子,此時再說這些,又有何用?左右你來了,姐姐正好有件事要拜托給你。」
「是什麼?」
「這家田園,姐姐不想再做下去了。想請妹子接過去,總要給園子中的這些人,一個吃飯的地方。想來以你的見識,把她辦得風生水起,不在話下。比之姐姐我執掌的時候,定是能夠更上一層樓。」
劉四媽愣住了。田園雖是暗門,在天津城中卻是獨享大名,除了來客心中那一份尋幽訪美的心境之外,就是有紫雲這個壓箱底的寶物。若是在平時,她雖出這番話來,自己定然雙手接過;而如今,境況已經大不如前了。
這倒不單是為了紫雲姑娘孤身遠引,更主要的是丁五公子,為了和三姨當初定計不成,還讓紫雲姑娘s 自奔逃而出,丁公子真真動了怒氣,當眾放言︰誰要是再敢光顧田園,就是和我丁五過不去
丁公子在天津城中無人不知,更加是無人敢于招惹的狠角s ,這樣的一個人,若是執意和田園過不去的話,則田園野就真的只剩下關門閉戶這一條路可以走了。
在這等時候,三姐請自己接手,無疑就是給了自己一塊好大的燙手山芋將來錢未必能夠賺得很多,人吃馬喂的,每個月反倒要搭上一大筆銀子。劉四媽一貫精明,這等自蹈虎尾的事情如何做得?
不過話不能這樣說,總要讓劉湯氏收回荒唐的打算,還要感念自己的德行為尚。劉四媽想了想,心中有了主意,「姐姐,姐姐若是有這樣的心思,妹子自當應承下來,不為借機執掌園子,只為給姐姐門下的這些人一個事由兒,也該當如此。不過呢,姐姐,妹子倒要勸您幾句。」
「勸什麼?」
「姐姐,您執掌樂戶多年,便連這一點點的撲跌都承不住嗎?他丁五是個什麼東西?不過是個狗少這樣的人說出來的話,就權當他是在放屁。」劉四媽說︰「姐姐又何必為了這樣的小人一蹶不振呢?」
劉湯氏笑著搖搖頭,握住了劉四**手,「妹子,你的話並非不對,只是替我想想,天津城有這丁五在,又哪里有我存身之地?日後他天天帶人來搗亂,我這生意還怎麼能做的下去?與其這樣……」
「天津不行,就到北京」劉四媽月兌口而出,兩個人都愣住了。「到北京去?」
「是啊。」就在這一會兒的折沖之間,劉四媽已經想到了對策,「他丁五在天津張揚跋扈,到了北京,天子腳下,不要說是他,就是他爹,也只是個芝麻綠豆大小的官兒。丁五就是手再長,還能管得到北京嗎?再說,」她勸道,「紫雲那個丫頭,不是也到了北京了嗎?姐姐若是在北京重操舊業,一邊可以做生意,一邊還可以順路探訪紫雲的下落。將來母女在京中,他鄉相見,不也是一樁美事嗎?」
劉湯氏給她的話說得動了心思,臉上的神采逐漸變得明淨起來,「只是,妹子,北京那樣的地方,我又是人生地不熟的,初初到了那里打天下,難處多多啊。」
「不怕的。我教給您一個好辦法。」劉四媽說,「是這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