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二十五日,皇帝御正大光明殿,軍機內閣、六部九卿,王公大臣侍班伺候,君臣眾人議過一番政事,載垣忽然越班而出,在丹陛下跪倒,愣頭愣腦的就先把這件事提了出來,「皇上,奴才想,桂良到京之後,已有多日,是不是請皇上降旨,準許其家人到刑部探視一二?也好彰顯皇上聖恩如海?」
曾國藩嚇了一跳,若不是昨天和奕見過面,他還當奕另外托請載垣在皇上面前進言呢!偷偷抬眼看看皇帝的臉色,倒是平靜如常,並無什麼怒意,「哦?這話怎麼說?」
「是,奴才想,桂良終究是旗下耆宿,德望俱高。門生故吏更是很多……」載垣說話不著四六,吞吞吐吐的說道,「如今縲紲龍道,押回京中,不提有無過錯,……」
載垣很少在御前奏答,旁的人听他這一句話犯了大大的忌諱,都暗自為他提起了心!什麼叫‘不提有無過錯?’難道桂良在兩江任上全無過錯,只是因為皇上一時心血來潮,才下旨將他從兩江任上逮捕回京的嗎?若是給皇帝抓住這一句之差,載垣就要倒大霉!
但令人意外的是,皇帝臉上的笑容卻顯得比剛才更加和煦了,听他繼續說道,「人情短長,本也是皇上聖心所念。故而奴才想,請皇上的旨意,允準桂良的家人,到獄中探視。」
「好吧。親情難舍,本是人心所想,便準了載垣所請,準許桂良府上的家人、僕從到獄中探視。」皇帝好整以暇的端起御案上的女乃子,啜了一口,放在一邊,「有些事,本來朕是打算在處置過桂良之後,再曉諭天下臣工的,現在看來,怕是刻不容緩了。」
眾人不知道他這番話是什麼意思,呆呆的听著,「方才載垣奏陳的時候,語出不敬之言,朕卻絲毫不加處置,大約爾等都在奇怪,這是為什麼?朕現在告訴你們。」他說,「不但是載垣這樣的昏悖奴才,只怕天朝所有的那些京、外督撫、州道府縣各級吏員,都會以為例如桂良這樣,在任上肯于認真辦差,卻只有貪墨敗行的官員,朝廷是不應該行以重課的。故而,載垣才有方才那樣,慌忙之中,口出不敬的話,是不是?」
載垣直到此時才想起來跪倒請罪,「奴才……奴才斷斷不敢有于皇上半點不敬之意啊,奴才只是……只是……」他本來就疏于口舌,面臨皇帝的重責,更是連話都說不利索了。
皇帝睬也不睬他,眼楮望著下面跪倒的群臣,「本來嘛,三年清知府,十萬雪花銀。受一點賂遺銀子,又有什麼了不起的?爾等卻不想想,每一分毫到手的銀子,無不是小民脂膏!百姓受盡朝廷吏員的重重盤剝,日子過得困頓已極;而那些高居公案之後的大老爺們呢?錦衣玉食,吃盡穿絕!」
「朕可以告訴你們,從今天之後,在我天朝登仕做官之輩,若是再抱著這種當官發財的念頭,並且于日常公務之中,毫不顧忌的搜刮百姓的,朕一個也不能饒過!」皇帝臉色扳得緊緊地,雙手一撐,站了起來,「朝廷每年花大把的銀子供養爾等,絕對不是為了給爾等朝廷正用俸祿之外,另開一條貪賄之門的!今後再有貪墨銀兩的,該殺的殺,該逐的逐,朕絕不會有手軟!」
一番雷霆震怒,嚇得眾人伏地不起,有那心思靈動的,已經在思考日後的出路了,只听皇帝繼續說道,「朕今年二十九歲,上承祖宗庇佑,大約再做三十年,還不會有很大的問題。故而,你們之中若是有誰打著‘這不過是皇帝一時興起,待到風頭一過,就將弛禁如常’的念頭的,可以休矣!只要朕還是大清國的皇帝,就絕對不容許貪墨官員,存留在官場之上。」
從正大光明殿跪安而出,曾國藩和閻敬銘兩個人相視苦笑,旁的不用多說,只是看看這滿朝同僚一個個如喪考妣的臉色,就能夠猜得出來,皇帝的話于這些人是多麼大的沖擊!今年的正月底,奕出使外洋歸來,在御前奏答之後,皇帝忽然提及官員俸祿之事,戶部和軍機處議過之後,奉旨執行,督撫之外,一概增加俸祿多達五成,僅此一項,國家每一年的正用就多支出了兩千六百萬兩!
閻敬銘嘆了口氣,增加俸祿容易,再想收回來就難了,皇上一心以為,天下人都是清廉自守的君子,卻不料時隔不久,就出了桂良這樣的案子,心中的惱怒可想而知。在他以為,增加了官員的俸祿,于肅清吏治,削減官員需索情事應該能夠起到一點助力的,卻不想銀子給這些人落袋平安,在任上卻仍自克扣無度?
到了軍機處直廬前,曾國藩遠遠的看見恭親王府的那個叫順福的嘗試正在左右張望,看見兩個人走近了,舉步向前,似乎有什麼話想和自己說一樣。不過礙于閻敬銘在身邊,又有點畏縮的樣子。
曾國藩和閻敬銘告罪一聲,走向一邊,朝順福招招手,後者靠到近前來,「曾大人,小的奉我家王爺的話,來和老大人說一聲,小的今天早上,已經到刑部去探視過桂大人了。」
「哦?他可說什麼了嗎?」
「是——」
曾國藩夜訪恭王府之後的第三天,順福到了刑部,因為事先有了關照,所以很快見到了桂良。
和他同去的還有一個叫玉朗的,行五,又叫苑老五,因為他本姓苑。乃父和桂良都是正紅旗下,又都是捐班出身,兩個人私交甚好,又拜了把子。這一次桂良被逮進京,玉朗早就想去探望,只為順福持重,因為玉朗為人很爽直,怕他見了老父執,說了不該說的話,多惹是非,所以一直不準他去,現在主意改了,要以情相結,來說通桂良,自然而然把他也帶了去。
和恭王報備一聲,奕自然也同意了,便把玉朗找了來,告訴他有這麼一回事,玉朗隨即便說,「上回桂大人進京的時候,我就想去來著,順二爺說,見了面話很不好說,這回又要我去,我不知道該不該說話。」
听他話中有牢騷,順福急忙辯白,「老五,你別誤會,那是為王爺、為你、為大家好,誰又不讓你說話?」
「那好吧,我得問一問,到了那里,我該怎麼說?」
「要看情形,反正不外乎安慰之外,提醒他越有擔當越好。」
「是嘛!」玉朗點點頭說道,「好漢一人做事一人當,他本來就該這樣嘛。」
等到了刑部牢中,見到了桂良,他被安置在一個偏僻的小院落中,陪他來的是本家的一個佷子,名叫貴乾的,日夜有人看守,听貴乾說,初到之日,提牢廳主事就把他找了去,對他說,「令叔是欽命的要緊人,如果出了簍子,別說是我們提牢廳,就是連堂官也要倒霉。咱們把話說清楚,令叔可得想開一點,別害人!你有沒有把握?要是沒有的話,趁早說話。」
貴乾一听就明白了,這是怕桂良在獄中尋短見,便即答說,「這一鞥請放心,家叔絕對不會委屈自己的。」
雖然有了貴乾的話,提牢廳主事夏有權兀自心中有些不托底,暗中派了很多人‘照應’,但表面上的自由還是有的。順福和玉朗到的時候,他正在滿院陽光的天井中連他擅長的‘五禽戲’,一見了面,彼此都說不出話來,眼楮直勾勾的對望著。
首先開口的是順福,他浮起笑容,亟趨兩步握著他的手臂說,「燕公,我早就想來看您,部里不準,今天得蒙趙大人幫忙。」說著話,他又後退了半步,端詳著桂良的臉說,「氣色不壞嘛。」
這番真假摻半的話騙過了桂良,「印堂總不至于發黑吧?」桂良故作灑月兌的笑道,「王爺好?」
「身子也不怎麼好,說來話長了。」
趁這一個停頓間,桂良便和玉朗打招呼,「老五怎麼樣?」他問,「老人家還好?」
「托福,托福。」
就在院子中,有一陣久別重逢的寒暄,然後主客進到屋中,順福交代帶來的東西,特別說明,一件湖藍皺絲單衣還是新做的,從來不曾上過身,另外有五百兩銀子,是供他在部里花費的。
「費心,費心。真正是過意不去,吃的,穿的我領了,」桂良剛才打拳的時候,只穿了一件馬甲,此時順勢將單衣穿上,拱拱手說,「解衣衣我,感謝萬分。不過,銀子不敢領,再說實話,我也帶得有。」
「既然如此說,我就不勉強了。」
于是幾個人坐定下來,閑談恭親王、禮親王兩個人的身子不好,難耐繁劇,更加不能受刺激,桂良一直很關心的傾听,最後說了句,「讓王爺為我的事情心煩,實在很不安,不過……」他躊躇了一下,以一種斷然撒手的神情說,「算了,一切都不必提了!」
順福心中一驚。似乎恭親王的話有點靠不住,桂良似乎仍舊有諉過之意——說什麼事,是照王爺的話辦理,此刻的態度又像是已經改變,但又安知在親鞫時,刑求之下,不會又改過來呢?
玉朗忍不住開口了,「二叔,您是知道我的,我是一根腸子通到底,有什麼說什麼,您這一次遭難,都因為是您參的人太多了。」
此言一出,但見桂良漲紅了臉,好久才掙出一句話來,「是這樣子嗎?」
「怎麼不是?」玉朗也不管他是不是愛听,一股腦的說了起來,「便說咸豐二年吧,您履任兩江,一上任就參了江寧知府張照、駐防將軍哈慶仍,副將軍董芳。旁的人也還罷了,哈仲滿是當年世宗朝舊人哈元生的後人——即便已經數世而下,後輩卻多有在軍中的。……」
哈元生是直隸河間人,康熙年間從軍,後來調任四川,雍正年間,鄂爾泰在四川總督任上行改土歸流之法,數載而下,雖大見功效,卻也為駐守當地的漢人武官橫征暴斂引起苗徭各族的強烈不滿,終于導致暴動。
鄂爾泰奉旨督剿,當時哈元生就是在鄂爾泰的帳下听用,他以武功出身,軍陣上的事情難他不住,更兼以手段非常狠辣,令苗徭百姓聞風喪膽,軍功盛極一時。後來給雍正皇帝破格提拔,讓他入軍機處行走。
這樣的抬舉實在是太過了一些,哈元生不識字,如何入贊綸扉?所以一‘行’即‘走’,仍自讓他回貴州去打苗子去了。
但終究是在軍陣中多年打拼出來的,哈元生在雲貴駐防將軍的任上多年,袍澤眾多,百十年而下,後人亦自克紹箕裘,從軍行伍,當年桂良上任,第一個參的就是他的後世子孫之一的哈慶仍。
哈慶仍任職江寧駐防將軍,為桂良所奏劾的理由是,咸豐二年,國家將漕運改為海運,大批漕丁成為了失去生計倚靠的流民,自然要想個辦法來饜口月復之欲。
這種辦法大多是不怎麼光明正大的,偷模拐騙,大行其道,江寧城中還無端的多出了很多的乞丐,白天是乞丐,晚來就成了明火執仗的強盜,江寧城又是天下有數的大城,人口超過百萬之眾,其中更多有富戶,遭了盜賊,如何能夠忍耐?到江寧府去呈報,卻沒有什麼下文。
這樣的事情本來是沒有哈慶仍的什麼事的,他是駐防將軍,不管地方治安,但事情壞在江寧府並首縣上元,受總督及知府多方追比,不敢疏忽大意,幾番追查之下,找到了一條線索︰臨近不遠的浙江省杭州城中的一家當鋪,新進收入了一件寶貝,名字極長,叫做‘外纏枝牡丹花托八寶姜芽海水西番蓮五彩異獸滿地嬌里雙雲龍暗龍鳳寶相花獅子滾繡毯八吉祥如意雲靈芝花果牒。’
這件東西是康熙朝時,御賜給權臣明珠的,後來輾轉數任,流落到民間,最後一任的主人名叫孫亮,祖上販鹽起家,是江寧城中著名的富商,咸豐二年十月,府中遭竊,這件寶貝也給盜走了。
據當鋪的老板說,來人他根本不識得,而且東西是死當,看樣子,是根本就不打算再贖回來了。眼見追查不下去,寶貝也追不回來,孫亮大為不滿,幾次到府城,首縣去鬧,都給人家敷衍,他一怒之下,到了總督衙門去鬧,要求總督大人做主,為自己討回祖傳的寶貝。
桂良也很覺得為難,清朝律例中並沒有一條贓物要歸還舊主的款項,更加不必提這件寶貝價格非常昂貴,當鋪那邊也是花了十三萬兩銀子購進的,若是以官勢逼迫,當鋪蒙受了這樣大的損失,就只能關門大吉了。
就在這個時候,從山東傳回來一個令人意外的消息。這個好消息和朱光第有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