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哦……
腦子一偏題,身體就開始抗議,跪坐了老半天,李肆腿都麻了,腰也酸了。
「漢家古禮,居然也耐不住,唉……」
段宏時搖頭嘆氣,將李肆帶出了屋子,屋外山下有石桌椅,一坐上去,李肆滿心的舒暢。
錚……
接著一聲清悠的琴聲響起,李肆目光找過去,就見到不遠處的涼亭里,那個之前奉茶的白衣侍女,正在低頭撫琴。
這老頭……太腐敗了!
李肆的第一反應就是這個,多半這侍女是老頭特訓的,琴棋書畫該樣樣精通,身邊養了這麼個侍女,小日子過得還真是舒坦。
原本還有心向段宏時確認下這侍女的身份,也好打消自己心中那一分所有男人共有的獵艷之心,可段宏時一開口,就將他的注意力又拉走了。
「你既然能從這書里看出治國根本,本心足以容下地勢,老夫可以接著向深里說。」
之前段宏時說到的天地之勢,李肆還只當是文人隨口夸言,可听現在這麼一說,還真有什麼名堂。這時候琴聲悠悠,節奏舒緩,李肆听不出是什麼曲子,只覺心神沉靜,這琴聲是素淡的背景,段宏時的話是濃墨重彩,混在一起,竟然不覺有絲毫雜亂。
「你不必再猜疑,老夫此學,確實月兌出了孔儒之錮。」
段宏時再度開篇,這老頭的眼神確實厲害。
「可你要以為此學是法家之學,那可就大謬矣!」
二郎腿一端,段宏時滔滔不絕。
「申不害究術,重在御臣,要帝王獨斷獨視獨听,膚淺!慎到尊勢,他的這個勢,將天地之勢歸于帝王,混淆權柄和時勢,下乘!商鞅崇法,以帝王為法王,織法網而暴彰,限法于絕地,愚蠢!韓非將法勢術揉雜一端,卻失去筋骨,時久日遷,反成不可登堂之言,昏聵!」
好了,噴遍法家幾個大拿,果然不是法家門人。
「再說孔儒,儒本非孔孟獨佔,可後人卻只以這什麼二聖為祖,殊為……嗯咳!」
看樣子他還準備罵點無恥卑鄙的話,只是眼下這時候,正是程朱理學的醬缸期,要罵孔孟可是很危險的,所以段宏時急急咬住了舌頭。
「這孔儒所論,本出自上古親親家國,漢初沿襲秦時法度,文景稍廢,武帝再興,悟到了前秦的教訓,才將這孔儒之道扯來遮掩。外儒內法,華夏千年之治,就此砥定。」
段宏時再度拿出一個重量級的結論。
「這外儒內法,就是俗世所謂的帝王術!」
李肆小心翼翼地問︰「那麼老師您的帝王術,是別開局面了?」
段宏時矜持地微笑。
「老夫這帝王術,有兩言可說,其一就是︰跳出儒法外。」
接著段宏時的話,讓李肆又陷入到呆滯狀態,對這老頭的來歷,已然從世外高人,隱隱轉到了又一個穿越者……
「儒法為何能內外相結?就在于一個‘一’!」
「法家講天下一民,利出一孔,孔儒講道統歸一,仁禮劃一;法家要收天下之兵,以弱天下之民,愚天下之民,以利萬世之治,儒家要人不逾矩,心不沾塵,三綱五常,百年如息;法家尊帝王為法王,孔儒尊帝王為聖人,這儒法,本就是天生一家!」
隨著段宏時語調高亢,遠處的琴聲也變得銳利起來,每個音符都像是一把刀劍,可巧都插在段宏時每一個字之間,將他的話音托得更為鮮亮。
琴聲攀上峰頂後,又漸漸和緩下來,段宏時的話語也放慢了。
「可有一,就有二……」
李肆已是感悟滿月復,以後世的歷史學觀點來看,這就是華夏大統一的前提,同時也是大統一的代價,像是宿命一般,避無可避。但正如段宏時所言,諸多因素在推動這個一的同時,還有很多因素在化解這個一。這樣的東西,很難從道德層面上去評判,但如果僅僅從把握時勢的角度去看,還真是另有一套東西存在。
只是這套東西,不該叫什麼帝王術吧,這根本就是看透歷史的大學問……
「儒法之言,在書上無比光鮮,落到實處卻是滿目瘡痍。如果把外儒內法當作是金鑾玉殿上的制禮,老夫的帝王術則是鄉間農人的田頭小曲。」
段宏時看向遠處的青山,微微嘆氣。
「金鑾玉殿,不過是天下一點,鄉野山水,才是天下的本色。」
听到這,李肆也有了自己的理解。
所謂外儒內法,全都建立在一個基礎上,那就是士人治世,以理想代替現實,按設計籠罩天下,不去理會其中的差異。仿若將治療天下當成堆積木,符合自己設想的東西撿起來,不符合的丟掉,湊在一起,看著搭成的樓宇宮殿,自得地說這是個多美的世界,而其他亂七八糟丟在一邊的東西,根本就閉眼不視。
說起來,還真跟柏拉圖的理想國分外相似……只是柏拉圖的理想國只在想象里,而華夏大地上,理想國已經存在了千年,當然,一直是破破爛爛,士人們還在鍥而不舍地搭著。朝代更迭不過是垮了一次,根基沒有變,藍圖也沒變,重新再來就好。沒辦法,這是他們的田地,就如農人一般,耕田得食是天性。
「那麼老師,這二……必然是和一相悖的麼?」
李肆有些糾結,看起來這個「一」是宿命,去觸動這個「一」,所作的事情,所得的結果,放在後世,是不是要被評價為賣國、漢奸、歷史罪人?
「一而二,二不能一嗎?」
段宏時遙望山巒,像是在嘲笑某個群體。
「儒法的一,得利者是行儒法之人,若這利轉給他人,難道就不能也得一了?」
李肆恍然,得從這樣的角度來看啊。
華夏大一統,靠的是儒法,可並不意味著這是唯一之徑,也並不是不變之徑,儒法之所以能推著華夏總是內聚,那是因為有儒法背後那些人的利,那些人是誰?
看了一眼段宏時,李肆暗道,那些人,不就是讀書人麼……
先是說這帝王術里,如何評判帝王的標準,接著說到這帝王術和儒法之帝王術的不同,李肆的胃口已經被吊得足足的。
核心一個問題,段宏時這帝王術,到底說的是什麼?
「這就要說到老夫之學的第二言……」
段宏時也吐了口長氣,剛才一番激論,還著實費了力氣。
「老夫之學,不僅跳出儒法外,還不在五德中。」
五德?
李肆楞了一陣才明白過來,這話說的是,段宏時此學,對朝代更迭,另有一番見解?
「世人都言,真龍之氣,存世不過三百年,以五德更替相承……」
段宏時這話,跟李肆後世接觸的「王朝周期律」很有些相合,不過那個什麼周期律,都只將朝代更迭歸結為人口激增,土地兼並,社會結構破壞等等,即便只以李肆那點微末道行,也覺得這說法不過是中學教科書水準的東西。
他也翹起了二郎腿,等著段宏時的高論。
「老夫剛才說到過,帝王三等,御臣御制御勢,勢有天地之分。朝代更迭,本因都在這地勢的駕御上。」
什麼是天之勢?
「風雲山水,草木獸鳥,人外即天,天自有天道,不以人力人心而變,此乃天之勢。」
什麼是地之勢?
「人立于地,食于地,來往于地,地結人道,此乃地之勢。」
嗯……李肆大致是理解了,天之勢,說的是自然,地之勢,說的是社會。
「儒法之帝王術,求的是一個靜,有所變動,靠儒遮掩,靠法支吾。天之勢如風雲跌宕,一直在變,這變化非人力所能撼,姑且不論,每朝算是同樣的境遇。而地之勢也自有一番變化,每朝立國,立起經制,就像是砌起一座堤壩,地勢變化也如江水,年年蓄積,這堤壩卻不曾加高,更不敢想掘堤引流,只能等著江水蓄滿,最終崩堤。」
「宋時王安石,明時張居正,都想對這堤壩動手,可前者生出‘豐亨豫大’,北宋覆滅,後者如一劑猛藥,余毒至今。」
這說法的細節李肆有些不明白,可大致道理懂了,儒法要的是一個「停滯的社會」,人人安守本分,各不逾矩,士人和帝王的統治就能萬萬年。可社會是一直變化的,以不變以萬變,結果就是自己被變了。
「那麼,地之勢,該怎麼去看?」
李肆問到了要點。
段宏時呵呵輕笑,又轉了話題。
「李肆,你對氣理之論是怎麼看的?」
李肆傻傻搖頭,心中只兩個字︰「臆想!」
儒家的氣理之論,就李肆個人而言,那都是群死宅捧著腦袋瞎想出來的東西,最大的特點就是,話說得圓潤周到,邏輯自洽,目的就是讓別人無懈可擊。歸結起來,本質就是讓儒家士子們能把握所謂學問的制高點,自我YY而已。
「那麼對于這理學,你也該是不甚了了,正好……正好……」
段宏時笑得很有些賊。
「程朱理學,輕技賤器,說什麼器乃各有適用,理不相通,不過是理的細枝末節。可到明末,格物究器之學卻異常興盛,老夫這番言論,放在那時,根本就算不得駭人之語。眼下在這……朝說出口,那就是下乘而無稽之論。」
正說到這,遠處琴聲錚地滑了一下,段宏時又是一聲嗯咳,轉回了正題。
「看勢,得由器而入。」
他這話出口,李肆皺眉,難道這老頭,是王夫之的弟子?王夫之說的就是器中見道,器道合一。算算王夫之現在……死了二十年,段老秀才的年紀,應該還能湊得上。
「你可知道,明亡之因是什麼?」
段宏時打斷了李肆的雜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