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肆像是醉了酒,一路暈乎乎地回了鳳田村,段宏時的一番話,僅僅只是他那帝王術的簡介和序言,連目錄都沒翻到,可已經如颶風一般,將他心中的重重迷霧攪碎。盡管心里還有太多沒有通透的地方,但他的郁結之氣已然盡數消散。
至少他現在已經明白了自己該干什麼,可巧的是,在他手上,正有相應的坯料等著他去鍛打,還是那句話,老天爺只青睞有準備的人。
進了礦場,想找關田等人就地布置,卻見礦場上又是一大群人聚著,心中微驚,禍事接著來了?
「四哥兒回來了!」
「可算回來了,四哥兒,趕緊過去吧!」
村人們一臉如釋重負的輕松,紛紛揚揚地出聲相迎。
分開眾人,李肆松了口氣,不是禍事,是喜事。
之前盤金鈴那群麻風女的漕舫船一直泊在遠處河灣,現在卻又駛近了,正停在礦場外,二十來個女子就在船邊的河岸,個個戴著覆紗斗笠,身著瑤裝,在那盤金鈴的帶領之下,齊齊跪在地上。
看來是出結果了,李肆心下恍然。之前盤銀鈴飲雷公藤藥湯過量而死,盤金鈴調減了藥量,這一個多月過去,結果也該出來了。
李肆也沒猶豫,徑直上前,賈狗子和吳石頭要跟著,也被他揮退了。來到盤金鈴身前,盤金鈴舉手摘帽,將那張帶著細細瘢痕的面容露了出來,身後那二十來個女子也跟著摘帽,李肆掃眼過去,雖然還覺刺目,可這些女子臉上也都已經結疤。
「恩公,請受小女子等三拜。」
盤金鈴眼瞳里淚水盈動,似乎正壓抑著劇烈的情緒,李肆點頭,這三拜,他該受。
「恩公大恩大德,縱是來世,也報償不盡!」
在盤金鈴的帶領下,女子們重重磕頭在地,河岸邊砂石雜亂,她們卻恍若不覺,砰砰悶響之聲不絕于耳,三個響頭下來,女子們再抬頭,幾乎個個額頭都是猩紅斑斑。
接著盤金鈴再度叩了下去,砰砰又是三響。
「這是奴家以醫者之身,叩謝恩公活人之德。」
仗著穿越而來,有後世的知識,以雷公藤治她們的麻風,這恩李肆坦然收下。可盤金鈴這三拜,李肆還真有些不好意思了,嗯咳一聲,他開口問道︰「記得你們船上有三四十人,其他人的情況如何?」
盤金鈴低低一嘆︰「有只稍稍好轉的,有未見效的。」
李肆哦了一聲,有些不甘心︰「才只一半有效啊。」
盤金鈴本已淚水落頰,听他這話,也不由微微笑開︰「恩……四哥兒啊,尋常小病,能有藥治得一半見效,已是奇藥了,更何況這麻瘋頑疾?若不知四哥兒非醫者出身,奴家還真要當你是孫真人轉世。」
李肆呵呵低笑,自己確實不是專業人士。
「既知這草有效,有你這個醫者在,相信也能讓這比例越來越大,那麼……你們以後有什麼打算呢?」
像是隨口提起的問題,卻是李肆正在動心思的大課題,只是得看盤金鈴她們自己的態度。
盤金鈴呆呆看了李肆一陣,臉上涌起復雜難明的神色,好半天才鎮定下來,喘著氣問李肆︰「四哥兒,你對我們有什麼打算?」
嗯?雖然說他確實對她們有打算,但盤金鈴這話,卻像是已經決定倒貼了?
「四哥兒,雷公藤能治麻瘋,這可是通天之秘!奴家可不敢背負著這樣的秘密就此而去,還望四哥兒能給奴家一個交代……」
啥?交代?
李肆壓住即將扭曲的臉肉,這……從何說起?
「奴家意思是……還望四哥兒能給奴家一個名份……不不……奴家是說……」
盤金鈴也心慌起來,口不擇言,臉頰頓時赤紅一片,趕緊 地一聲又將腦袋重重叩在地上,這才把話說了全。
「這雷公藤之秘,還望四哥兒能以師尊之名,傳給奴家,奴家才敢放心用它醫治病人,否則醫心難安!」
李肆明白了,這雷公藤能治麻瘋的秘密,在她這個醫者看來,太過重大,她可不敢以自己之名獨佔,所以要他給個說法。在這古代,轉移知識產權的正途,就只有師徒名份,所以她要討「名份」。
「你也說了,我不是醫者,這師徒之名就免了吧。雷公藤之秘也不過是一層紙而已,張嘴就破,能治好更多人才是正理……」
李肆大大方方地說著,盤金鈴胸脯起伏不定,顯然也是被他這「高風亮節」給感動了。
可接著李肆話風一轉,讓這醫家之女怔住︰「不過……為讓你安心,我也就索點酬勞。我這里有一件事,需要你……還有你帶著的那些病人幫忙。」
盤金鈴咬著牙,又是 的一聲將腦袋叩在地上︰「恩公但有吩咐,小女子等無所不從!」
听她這話,連稱呼又變得陌生了,似乎還帶著異樣的情緒,李肆搖頭︰「難道你以為,我是要你帶著她們又去干那種過癩的事?」
盤金鈴身體一僵,詫異抬頭︰「除了幫勞二所做的那些事,我們這些人,還能做什麼?」
李肆側身,目光悠悠看著某個方向︰「我想建個麻瘋院,請你們在這英德留下來。」
盤金鈴掩嘴低呼,目光里滿是難以置信,李肆朝她緩緩點頭,示意這不是戲言,這醫家之女身體軟了下來,幾乎癱在地上。
「細務後面再談,你先去聯絡你們的家人,勞二已死,他的手下也死散一空,你們的家人,估計也已不再受他們控制。」
李肆接著一番交代,盤金鈴還忍著不出聲,等他轉身離去,這才淚如泉涌,嗚嗚哭了出來。
等李肆回到礦場,女子們的哭聲正匯成細流,潺潺不絕,任誰都听得出來,那是歡喜之泣。
可在礦場上,卻還有呼號之泣。
「四哥兒,救救青子吧!」
田大由忍著沒打擾李肆,見他完事,這才湊了上來,一臉槁容,滿眼血絲,嚇了李肆一跳,這才大半天沒見,怎麼就憔悴成這樣了?
「青子……青子像是真染上了!」
田大由正說著,關著田青那屋子里又傳來一聲淒厲的呼號︰「不——!」
那正是田青,他已經被關了一個多月了,原本半月前見他沒事就準備放出來,沒想到他臉上開始出痘,這可嚇住了眾人,只好繼續關了下去。眼見這半個月情況還算是穩定,今天卻像是有了突變。
「田叔放心,不一定是麻風,而且就算是,也不是沒治的可能。」
李肆出聲安慰,田大由這才松了口氣。李肆以雷公藤治好那幫女子的事,村人知之不多,但就他們零碎所見的情景來看,李肆的確能治麻風。
可問題是,李肆能治麻風,卻不能診斷麻風。臉上出痘的原因多種多樣,麻風初期也有這狀況,未定型的麻風患者,神經也沒怎麼受損,那種皮膚火燒陣刺都不覺的癥狀也不一定有。
對了,不是有個真正的麻風病專家在嗎?
當戴著覆紗斗笠的盤金鈴進到礦場時,眾人都離得遠遠的,似乎這長身玉立的女子身上裹著一層厚有數丈的刀刃。
田大由愛兒心切,顧不得忌諱,將鎖著田青的門打開,一個人影接著就沖了出來。
「四哥兒!求你救救我吧!」
田青直接沖到李肆身前跪下,腦袋也磕得邦邦作響,等他抬起頭來時,李肆也是頭皮發麻。
這田青臉頰瘦了整整一圈不說,臉上也綻開了幾坨紅斑,格外刺目,雙目更是深陷,就像是個小老頭一般,哪里還像個十五六歲的少年郎?
遠處也響起脆聲驚呼,那該是關雲娘,見自己表哥這番淒慘模樣,心中那股哀憫掩住了之前的糾葛,滿心都被那濃濃的憂心給撐足了。她趕緊盯住了李肆,就指著他開口說一聲沒事。
「四哥兒,以前我是得了失心瘋,不知是非,你就大人有大量,別記在心上,救救我吧!」
被關了一個多月,連帶對自己可能染上麻風的恐懼,讓這田青似乎也成熟了幾分,說話也終于有了人樣。
瞅著他這可憐樣,不僅田大由垂淚,關鳳生和其他村人也都紛紛搖頭,嘆息不止,之前因他被盤銀鈴勾搭而險些遭了過癩,可能毀了一村子的那點惱意也煙消雲散。
李肆是無所謂了,俗話說經一事長一智,這個平素跟他總有磕絆的小子能有轉變也好。至于和關雲娘的糾葛,那不過是點面子問題,他其實也沒怎麼在心。
正想安慰他一句,田青又開口了。
「我和表妹沒什麼的,真的!四哥兒,我絕對不會跟你搶她,她就是你的,求你大發慈悲,一定要救我!」
咦!?
這話出口,不僅李肆皺眉,周圍人也都是面面相覷,遠處正張望著的關雲娘更是呆住,臉色頓時變得蒼白。
「你說什麼鬼話呢!?雲娘是早指給了四哥兒的,你來扯什麼搶不搶,腦子也發顛了嗎!?」
田大由趕緊開口遮掩,可這話卻順著田青的話頭,讓一邊的關鳳生也詫異地看了過來,接著又是一聲無奈的嘆息。
村人都知道,田青和關雲娘有糾葛,可村人也都知道,李肆和關雲娘是指了親的,這時候要李肆救田青,再無心的人也都懂得,不把這事順清楚了,那就是把人家李肆當了傻子。
可眾人看著李肆,卻是一頭霧水。
李肆的表情,著實怪異,像是對這話非常茫然,完全不知該怎麼應對。
「原本還有些頭疼該怎麼處理跟關雲娘的指親,這面子的問題,終究是面子,雖然不怎麼在意,可平白就傷了面子,是個人都會不舒服,更何況我……」
李肆哪里是茫然,不過是在強自壓抑著內心的歡喜,這可是送上門的機會!就在這眼下,將他和關雲娘的事一並解決了。
「你們在說什麼啊?」
李肆眉頭揪得能夾住刀刃了。
「田叔,我什麼時候跟雲娘指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