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汽車未達麗江,先到大理。
車子停在大理古城內,一個地面鋪著鵝卵石的廣場,我于是走下來隨便逛逛。
下關風、上關花,蒼山雪、洱海月。風花雪月,所以這里就有了大理段氏,痴情兒子段譽,多情老子段正淳。
許巍一定沒來過大理,才會把洱海當成了真正的海,以為上面還有點點白帆。我大學里有個西安兄弟,姓張名宇,綽號章魚;他曾大言不慚地說與許巍做過鄰居。我跟他說起這事,章魚立刻來了精神,說他曾就這句歌詞與許巍深刻探討過。
「許巍遞給我一支煙」,章魚說,然後,許巍承認,他確實沒去過大理。那首膾炙人口的歌,是他半夜福至心靈,從床上爬起來,想當然地一揮而就的。
汽車在大理古城只停留了短短十幾分鐘,吞吐了一些乘客,便重新啟動了。于是,我跟許巍一樣沒有見到大理的洱海,便重新上車,奔赴麗江。
二
麗江古城里十月份的陽光,應該是地球上最美好的事物之一。走在石板路上,這樣的陽光下,即使是我這樣一個心懷鬼胎的在逃犯,也願意用更加愉快的語氣,來描繪此地。
不知道你們是如何想的,反正對于我而言,太過美好的東西,總會讓我心存畏懼。所以那一天下了汽車之後,我只是在大研古城里逛了一圈,然後走出古城外,投宿在新城的一棟無甚特色的旅館里。
麗江的夜晚似乎比昆明的還更為舒適,這樣的夜晚里,我寧願站在旅館的窗口,眺望萬古樓的燈火,先用形而上的想象,而不是形而下的眼楮和腳步,來感受麗江的美好。
里播放的理所當然是那首溫暖,我愛麗江夜晚,熊熊的篝火,我們歌唱跳舞,快樂簡單。
三
我的空姐女友,伊莎貝,曾經多次跟我說過,要一起來麗江旅游。但是由于我們的假期難以磨合,以及其它種種原因,一直沒能成行,看起來以後也不會有機會了。
我跟伊莎貝在選擇出游的交通工具上的分歧,也屬于眾多其它原因中的一種。自從與伊莎貝確定關系後,我的恐機癥反而越演越烈,到了後來,我已經完全喪失了坐飛機的勇氣,每次出行都改乘火車。
伊莎貝抱怨說,早知道你那麼窩囊,那時就不留電話號碼給你了。
我回應說,我的窩囊,你第一次見到我時,就知道了呀。
的確,在與伊莎貝的初次見面中,我就是一個在頭等艙中手足無措,神情緊張的恐機癥患者。
四
我三叔認為,應該借搭飛機的機會,多認識些成功人士,開拓眼界、為公司培養潛在客戶之余,或許還能有些意想不到的收獲;既然有人願意報銷我的頭等艙機票,我當然樂得坐得寬些,吃得好些,更重要的是,看空姐笑得多些。
而且,正如三叔所說,我的確有了些意外的收獲。
2005年秋天,由于三叔在上海籌備開一個分公司,所以我常打飛的,往返于上海與深圳之間,協助三叔的工作。那時候的我,恐機癥還沒有那麼嚴重,只是在飛機起落時會特別緊張,雙手死抓住座椅扶手,雙眼緊閉,或者神經質地一直睜開。
每班級的空乘人員都是相對固定的,所以我跟頭等艙里的幾個空姐都混了個臉熟。但是跟伊莎貝真正意義上的交往,還是從一場劇烈氣流開始。
五
那是秋天的一個周末,從深圳機場起飛時,天氣晴朗,萬里無雲;正因為如此,當飛機突然搖晃起來,機長的聲音從喇叭里傳出,告訴各位乘客前方遇上強氣流,請系好安全帶時,我的心里比平時更加恐懼起來。
飛機在氣流中顛簸,我閉上眼楮,感受那種完全無能為力的恐懼。這種恐懼對于我而言,並不是第一次,只是這次來得更猛烈而已。好死不死的,這時候,我抑制不住地想起了上星期看的劇集《》。我腦海中浮現出劇集里的飛機,如何斷成兩截,乘客如何驚慌失措,機艙內的物體又如何被強大的氣流所席卷而去……
然後,我想起了那些緊緊地綁在座椅上,摔進海里的遇難者,被打撈上來時,臉上還帶著臨死前的驚恐。我一口氣卡在喉嚨里,心髒似乎停止了跳動,大腦出現了短暫的缺氧……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我再也承受不住了,歇斯底里地大喊起來。
六
這時,我感覺到有人用手指肚,輕輕地舒展開我緊皺的眉頭,就像小時候半夜做噩夢,媽媽對我做的那樣。
然後,一個讓人非常信服的聲音,放佛從雲的更高處傳來,我听見那個聲音說︰
先生,請您不要緊張,氣流已經過去了。
我睜開眼楮,站在我面前的是那位長得有幾分像赤名莉香的空姐,我記得她名字叫伊莎貝。此時,她正天使般溫柔地對我微笑。
既然空姐能解下安全帶,走到我身邊來,說明氣流是真的過去了。我心頭大窘,趕忙跟伊莎貝道謝,又跟艙內的乘客跟與其它空姐道歉,因為這個時候,他們都帶著好笑的表情看著我。
下機的時候,我一臉誠懇地問伊莎貝,介不介意留給我電話號碼,改天請她吃飯表示謝意。伊莎貝接過我的簽字筆,在我手心寫下了一個11位的數字。從那天起,我開始了追求伊莎貝的漫長征途。
在關系確定以後,我曾問過伊莎貝,如果那時我坐的是經濟艙,她是否會如此溫柔地照顧我,是否會給我留下電話號碼?
對于這個問題,伊莎貝反問道︰如果那天照顧你的是莎莉(她的空姐同事中,長得比較失禮的一個,快30了還沒有固定的男朋友),你會問她電話號碼嗎?
會嗎?我不禁問自己。
七
既然伊莎貝沒來,那麼我要連她的那份也一起游玩,加倍地享受麗江的風情。第二天走出旅館時,我這樣對自己說。
從我所住的旅館,往古城里走,是一條下坡路,路的兩邊都是納西風情的建築,有居家,有賣東西的,也有開旅館的。路本來就窄,兩旁還晾著一些剛染好的蠟染布,于是我走得小心翼翼的。
從這條路一下來,便踏上了古城鋪滿石頭的街面。
左手邊順著水渠的方向,是一排商鋪。這其中,有賣各種戶外用品的,有賣所謂藏銀飾品其實就是白銅的,更多的則在賣印著納西象形文字的衣服。店主既有本地的,也有外地的。
走過橫架在渠上的短短石橋,便到了古城的四方街。這里有家銀行,招牌是四個大大的竹篩,上書什麼銀行四個紅色大字,頗有些入鄉隨俗的意思。我在銀行旁邊的一家食店內,享用了古城里的第一頓早餐,麗江粑粑,卻比我想象中的難吃多了。
八
大研古城是這麼一個地方,她沒有非看不可的景點,但隨便一個地方,都可以讓你駐足看上十分鐘而不生厭。頹壁上的牆頭草,曬太陽的貓,曬太陽的納西族老人,在彌漫于古城的慵懶氣氛中,都可成為一景。
在這種溫柔地照亮一切褶皺,卻又知根知底,不會揭露你內心陰暗的陽光底下——即便是正在觀看這些景色的你,在其他游客的眼里,或許也足以入畫。
麗江的飲食也不得不提。那些黃豆面、炸竹蟲、麗江粑粑、東巴烤魚之類,盛名之下其實難符,都是一些虛名,就好象天上的浮雲。真正好吃的東西,總是隱藏在旮旯里。站在大石橋上,背對著四方街,右手邊有間叫順水樓的餐館,里面的東西未必說是多正宗的麗江口味,但是非常的好吃。
最初到麗江的幾天里,我總是坐在順水樓臨窗的位置,一邊吃飯一邊望著樓下緩緩流動的渠水;麗江是個讓人心里寧靜的地方,雖然來到此地之後,沒有一絲老衲的線索,但是我心中一點也不焦急。
有時候我甚至想,或許,老衲讓我速來麗江,只是要讓我享受這種塵埃落定的安寧。
九
麗江就像是一碗美酒,我害怕醉倒,所以不敢端起來就牛飲,而是先小酌兩口以試探。在大研古城斟酌了幾天,確保自己不會被麗江的醇厚所擊倒之後,我于是從新城的旅館搬出,住到了古城邊緣的一個青年客棧。
這個客棧,就坐在從新城往古城走的下坡上。她是一個全木結構的房子,寧靜久遠,在陽光下非常安然;一走進去,仿佛有許多往事撲面而來。
由于此客棧依山而建,瓖嵌在山坡上,所以從下坡路上一進客棧的大門,便是二樓。低處的樓下則有個小院落,水泥地上擺著一張乒乓球台。
坐在客棧的走廊上,可以眺望不遠處的萬古樓,更遠處的玉龍雪山,還有腳下大研古城所有的房頂。一個女老外正坐在走廊的椅子上,伏案寫著些什麼筆記,一對情侶在此處卿卿我我,嘴角眉梢都滲著笑意。
我獨自站在此處,望向遠方。微風拂面,時間跟陽光一樣,從肩膀上徐徐流走。
十
就這樣在麗江住了幾天,再住上一個星期之後,便是每年例牌的十一黃金周。為了應對屆時蜂擁而來的游客,許多酒吧旅店,都張貼了招聘臨時工的告示。
我的一百萬巨款,至今已用了兩萬多,就當是兩萬好了;出逃至今將近四個月,如此算來,這一百萬只夠我用十六年多。坐吃山崩,于是,看到這些招聘廣告,我有了打工的念頭。
想由旅游者轉變成為打工者,在麗江邊玩邊工作的人,並不在少數;但是,在面試了五家酒吧之後,我大獲豐收,得到了三個工作機會。我想,對于這些服務性行業而言,我的肌肉一定比三個月前的脂肪,更有利于應聘。
雖然條件最優厚的那家,開出的工資也只是三叔給我的十分之一,但是能夠勞動雙手,自食其力,還是讓我感到滿足。
不過,在這三個酒吧中,我並沒有選擇工資最高的那家,而是選了另外一家名為「飲酒吧」的。這個酒吧名字合我胃口,不過更合我胃口的,是老板娘胸前所戴的那條項鏈。
那個下午,當我第一次踏入飲酒吧,便發現相比前面的四家酒吧,這里顯得尤其干淨整潔;好的工作環境會讓人身心愉悅,于是我馬上對這里產生了好感。
我向櫃台里的老板娘說明來意,她便笑著讓我到一張桌前坐下,吩咐道,小嬌,倒杯茶。然後她對我進行面試,內容無非是有沒有工作經驗,要求什麼待遇之類。我一一不如實地回答。
老板娘長得不錯,聲音也挺有吸引力。听我說我曾在深圳做過3年酒吧侍應後,她當即拍板決定雇佣我;我則回答說,等我回去考慮一下。
然後我站起身來告辭,當她也躬身起立時,胸前赫然露出一串項鏈,那正是東京愛情故事里,完治送給莉香的那條。
十一
就如同前面所說的,空姐伊莎貝是《東京愛情故事》的鐵桿粉絲。自從那次有驚無險的空中氣流之後,我對她展開為長達9個多月的狂轟濫炸;而幫助我最後擊潰伊莎貝的防線的,正是眼前這樣一條項鏈。
那時已經是2006年的夏天,伊莎貝生日的前一星期。我在燭光晚餐後掏出這一條項鏈,隨後驚喜地發現,她臉上出現了從未有過的喜悅;那晚她終于答應我半年來的要求,成為我的女友。
這其實是一條並不昂貴的仿制品,至少比我以前送給她的禮物廉價多了。在終于抱得美人歸的狂喜之余,我又頗有點抱怨編劇,為什麼不寫完治多送些禮物給莉香,也好讓我照貓畫虎,以最小的投入,獲得最大的回報。
如今,老板娘戴著的這條項鏈,勾起我許多回憶,也平添了對她的一份好感。我于是改口道,我願意在您這里工作,而且明天就可以上班了。
老板娘不知道我為何變得那麼快,不過仍然很開心。于是我們當場說定,先從十月底做到農歷春節後,至于之後是走是留,看雙方需要再做打算。
十二
一開始,我與同事們相處得並不融洽。廚房的阿柱顯然不把我當根蔥,兩個女侍應,小嬌跟小莎,對我這個「資深侍應」也沒有多少熱情,可能是擔心我這個臨時工擠走了她們這些正式工。
最初的幾天里,我明顯察覺到小嬌在觀察我的一舉一動,似乎隨時準備打小報告;幸好,我雖然沒有在酒吧工作過,但在酒吧里廝混卻不止三年,因此很清楚作為一個男侍應,應該做的活有哪些。
我就這樣不急不徐地干活,既不至于太懶而讓小嬌捉到把柄,又不至于太勤勞而顯得爭功,這就像走平衡木一樣,的確需要一些技藝。總之,在國慶節到來之前,我總算打消了她們的戒心,可以融洽地共事——最起碼看起來挺融洽。
老板跟老板娘倒是一開始就對我挺好的,尤其是前者。他們一直要求我稱呼自己為阿青、阿鹽便好了,但我固執地尊稱他們為老板、老板娘。
其實我估計他們年紀都比我小。不過,做戲做全套,既然我的身份酒吧里名叫小杰的男侍應,來自廣東,高中綴學生,年方二十三,所以在他們面前還是裝孫子比較適合。
所以說,其實我不單止是一個逃犯,還是一個敬業的演員。
十三
我來面試的那一天,老板出門去采購顏料,所以才沒有見到。據小莎說,老板是上海某大學藝術系的高材生,而老板娘則是廣州某大學醫學院的高材生,總之,我們的雇主,其實是藝術家和醫學家。
小莎不無羨慕地說,我們在麗江是賺錢糊口,他們是在體驗生活。我口中附和,心中卻頗不以為然。
9月30號晚,店里沒幾個客人,呈現出暴風雨前的寧靜。老板在桌子攤開一幅未完工的小寫意,畫的乃是玉龍雪山,左上角空出一大塊,似乎打算用來題詩。
老板見我們都我圍了上來,解釋道,其實他所學專業是油畫,國畫不過是偶爾為之,不在行,至于書法更不在行,所以現在考慮找誰代筆,補首詩上去。
我此時不禁有些技癢,忘了應該韜光養晦的道理,自告奮勇地說,老板,我來試試。
老板狐疑地望著我,不過還是讓老板娘把紙筆拿了出來。我先是在另一張紙上,自然而然地寫下「大唐西京千福寺多寶塔感應碑文」幾個字,讓老板過目。如此這般,才獲許在老板的大作上狗尾續貂。
我撓首思索,寫什麼呢?
有了。
我揮毫寫道︰
飲酒其五
結廬在人境而無車馬喧
問君何能爾心遠地自偏
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
山氣日夕佳飛鳥相與還
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
十四
這首陶淵明的詩,呼應了酒吧名字,又與畫中玉龍雪山緊密相扣,非常切題;我的顏體其實寫得並不好,但是寫完後,仍然獲得了一片喝采,連聞聲而至的阿柱都鼓起掌來。
老板娘沒有說話,只是看著我的臉。
老板端詳著我濕漉漉的墨寶,狐疑道,小杰寫的字不錯啊。潛台詞就是,你不過是個高中生啊?
我謙虛地說,哦,這個是我小時候,家里人逼著我學的,長大後就扔掉了,寫得不好。
這一句我說的倒是大實話。
老板收好我跟他的聯合創作,說是要去做個畫框,裱好後再掛到牆上。但是直到十月底他不辭而別時,也沒有見他裱好。
藝術家,我想。
十五
國慶節的人潮,比想象中來得更加洶涌。這樣說吧,如果你在黃金周沒去過中國的旅游景點,你簡直就不知道原來這個世界上,竟然有那麼多的人。
林子大了,自然什麼鳥都有。
就在國慶期間,有一中一外兩位女性對我表示了極大的興趣,可惜中國這位女同胞長得像實在不樂觀,外國的那位則比我高半個頭,肩膀也比我寬,我無福消受。
另有一位酒後對我示愛的,則長得讓人頗為喜愛,只可惜是讓女人以及男同所喜愛。他是個男同性戀,跟我表示說他做0或者1都可以。我對此非但沒有興趣,還覺得很惡心,同樣敬謝不敏。
有個男客人,喝了不到半打啤酒,醉了,給在場所有人發錢,100塊,讓人打的回家,誰不要跟誰急。我跟他拿了三次。
有喝醉了往旁邊的水渠一跳,在里面泡澡的。
至于在廁所里面、在樓梯上、在路邊睡覺的,幾乎每晚都有。
總之,如果你在2007年的國慶去過麗江,在四方街不遠的地方,靠著水渠的酒吧里,遇見過一個總愛穿白色衣服,戴著一個美軍士兵身份牌的男侍應的話,那就是我。
十六
這個世界不僅人多,而且非常的大。
在國慶節這七天里,我每天大概要為跟300個顧客服務吧,7天就是2000個,但是里面竟然沒有一個是我的老相識。按道理說,逃犯應該經常擔心遇上熟人,但是真的遇不上之後,我又想著,幾時才可以遇見一個?
從家鄉過來的熟人,不僅僅是他或她自己,還是一個符號,代表著家鄉所有的氣息,可以讓我這個有家不能回的逃犯,多少感受些家鄉的溫暖。
不過,我並沒有感概太多。
顧客多時,我忙著伺候坐滿店里店外的上帝,沒有時間去醞釀鄉愁,也沒時間想伊莎貝、老衲、逃亡,等等煩心的事情;偶爾空閑下來,則跟有點心機的小女人小嬌、沒點心機的大女孩小莎,打情罵俏,渾水模魚。
總之,來飲酒吧當了男侍應之後,我的心情一天天變得開朗起來。我甚至想,所有男性抑郁癥患者,如果想要醫好這個病,都應該來酒吧當侍應。
我還想,小嬌小莎都沒有男朋友,不如我泡上其中一個,然後就跟她一起在麗江做侍應。三幾年後我再拿出幾十萬,也承包個酒吧,我當老板她當老板娘,就這樣終其一生。
不,阿柱喜歡小莎,那我就不奪人之美了,小嬌雖然有點小心眼,其實人長得倒不錯的。嗯,從明天開始就慢慢地獻殷勤,下個月正式展開攻勢。空姐都逃不過我的魔掌,一個女侍應更不在話下……
但是,老板的離家出走,徹底打亂了我的計劃。
十五
老板之所以丟下老板娘,一聲不響地離去,想來是因為老板娘的潔癖。大概這種心理疾病,在醫生當中發病率比較高;難怪我來面試時,就覺得這里特別的干淨。
愛干淨是好事,但再好的事情過了一個界限,也會變成壞事。
老板娘每次坐在櫃台後時,便要戴上手套,因為錢是髒的。老板娘留一頭清爽的短發,因為長頭發是髒的。因為身體跟衣服會髒,所以每天洗,因為酒吧里的空氣會髒,所以客人多時她要戴上口罩。
對于我跟小嬌小莎來說,不過是勤洗杯子、桌布,擦多幾次地板。對于廚師阿柱跟打下手的四川阿姨,稍微痛苦些,不過也就是鍋碗瓢盆、菜蔬多洗幾次,圍裙要多點更換。
最慘的人就是老板。
一次打烊後,小莎神秘兮兮地跟我八卦,她說,你知道嗎?老板娘每天監督老板洗手、洗臉、洗頭、洗澡、刷牙,不準吸煙,不準喝酒,手上的一點點顏料都要馬上洗,。這還不算,最慘的是每次愛愛前,老板洗刷干淨後,老板娘都要用鼻子從上到下嗅上一遍,有一點點異味就要再洗一遍。往往洗完了,老板也就歇菜了。
莎莎姐,什麼是愛愛啊,什麼又是歇菜啊?我故作天真地問。
小莎臉頰緋紅,白我一眼,說,小色鬼,你就裝吧。
十六
老板的離去,對這個小酒吧的運營,並未起到什麼負面影響。之前他在時,也不過是每天跑到外面去寫生,偶爾晚上陪下客人喝酒。這里的生意,一直都是老板娘在打理。
他走後不久,深秋便來了。我從西安帶過來的短打扮已經不夠御寒,我又逐漸添置了些衣物,大部分是當地的土布衣服,當然也都是白色的。
沒什麼客人的時候,我就自己坐在酒吧門外,臨著水渠的桌子旁,看一本隨手拿起的什麼書,有可能是老板留下的油畫技巧,也可能是小嬌的安妮寶貝。
廚房空閑時,阿柱會出來跟我下象棋。自從那次題詩之後,這家伙可能以為我還留著兩手,有些來歷,于是對我日漸友好起來。他雖然是個廚師,象棋倒下得不錯,我是屢敗屢戰,屢戰屢敗。
阿嬌也對我越來越好,特別是我假裝無意地透露,做生意的父母留給我十幾萬讓我創業後——我偶爾捉她的手,她也不再那麼急著甩掉了。
日子就這樣一天天過下去,直到一個傍晚,站在酒吧二樓的陽台念詩的時候,老板娘從背後抱住了我。
十七
那天的夕陽特別好,晚飯前我一直都站在陽台上看。突然一下子,我的情緒就來了,好,念詩吧,念一首能在黃昏下反復吟誦的詩。
我念的是海子的詩。姐姐,今夜我在德令哈,夜色籠罩。姐姐,我今夜只有戈壁。草原的盡頭我兩手空空,悲痛時握不住一顆淚滴。
樓下傳來阿柱的大聲呼喚,開∼飯∼啦∼小∼杰∼杰∼這是在模仿小嬌對我的稱呼。
吃飯對我也很重要,但是現在我想把詩讀完。
今夜我只有美麗的戈壁,空空。姐姐,今夜我不關心人類,我只想你。
突然有個溫軟的從後面抱住了我,我剛才太投入于念詩,竟沒察覺到有人上來了。以為是小嬌上來催我吃飯,我于是說,知道啦,現在就下去。
在做什麼呢?竟然是老板娘的聲音。
我驚訝之下又大窘,作為一個男侍應,黃昏下像文藝青年一樣念詩,無疑是裝逼的表現。
老板娘,我在……唱歌呢。
十八
我想表現坐懷不亂的風度,于是去搬老板娘的手,她卻說,不要動。
老板娘……
不要叫我老板娘,叫我阿鹽就好。
說完,她把頭埋在我肩胛之間,深吸了一口氣,接著說,我中意你身上麥子的味道。
我抬起手,自己聞了一下手背,只有淡淡的消毒水味,那是拖地板時沾上的。
接下來的事情非常順其自然,又非常出格。順其自然的是我已經將近四個月沒沾,出格的是我們連晚飯都沒下去吃,就在老板娘的房間——以前是老板娘跟老板的房間——成其好事。如此一來,樓下吃飯的眾人,會知道我們在搞鬼,雖然未必猜得到,我們搞的是最高規格的那種鬼。
從那以後,老板娘便只準我叫她阿鹽。在稱呼這方面,這次我沒有再堅持。而阿鹽也開始叫我的全名,摩詰。並且她知道,王維名維,字摩詰,還知道維摩詰是個和尚頭子。
作為一個曾經立志救死扶傷,而後由于潔癖無法忍受骯髒的醫院,只好逃到麗江來當一個老板娘的女人,她知道那麼多的東西,著實讓我感動。
十九
阿鹽的潔癖,其實沒有傳說中的那麼嚴重,她只是要求我每次「愛愛」前先洗澡,這本來就是我的習慣。她說,之前她的男友阿青,無論洗了多少次,都有一股油膩味;而我的每個毛孔里都有淡淡的麥子清香,很干淨。
我實在不懂自己的身體怎麼就變成了糧食,不過我想,所謂的麥子味道,大概跟我減肥後很少出汗有關。
阿鹽特別喜歡麥子,我不知道這是源于什麼心理。
她總是喜歡用女上位,說我是一片麥地,是麥地里一株挺拔的麥稈,而她正用一種柔軟但強有力的容器,在刮取我的麥粒。
傳統上都把女人的身體比成土地,男人在其上耕耘,所以她這種說法倒是頗有新意。
在體位方面我沒有什麼偏好,比較隨遇而安,因此也能很好地配合阿鹽。相比于奮力地去耕耘而言,懶洋洋地躺在那里,看著阿鹽賣力地扭動腰月復,套取我的糧食,是另外一種愜意。
阿鹽作為一個辛勤的收割者,每次花上長短不同的時間,裝滿了她所要的麥種之後,臉上確實有一種豐收後心滿意足的表情。
只是每次收割前,我都會幫阿鹽拿下頸上的項鏈。這樣的話,似乎比較對得起阿鹽,也比較對得起伊莎貝。
還有一個我對不起的人,那就是小嬌。她當然會對我這種陳世美的行為非常怨恨,但也就這樣吧。反正我還沒有正式追求他,更何況,我現在已經是她的老板了。
廿十
不過,其實我只是個掛名的老板。或者說在這個酒吧里,董事長是阿鹽,我只是給她打工的老總,沒有一點股份。阿鹽每個月給我發工資,這讓我非常汗然,但是她說以前阿青時也是這樣子的。這間酒吧原本就是阿鹽的全資公司,而投資者就是阿鹽的家里人。
既然我領著阿鹽的薪水,那麼多少要為她干些活。再去做侍應的活顯然有些不靠譜,那麼,負責店里的財會工作之余,我專門陪顧客喝酒。喝酒本就是我的老本行,何況以前喝酒是花錢,現在喝酒能掙錢,不亦樂乎。
跟阿鹽勾搭上後,我也從之前的客棧里搬出來,跟她住到了一起,就在酒吧二樓的房間里。
在的寫字樓里,日子被格子間分割成零碎的許多截;而在偏安于一隅的麗江,日子則是一大段一大段的,中間不需要停頓。我有許多的時間來讀詩,讀小說,偶爾寫幾首歪詩。
在夕陽很好的時候,我跟阿鹽一起到房頂,黃昏下,我為她寫詩,為她讀詩。這個場面非常溫馨,而且我特別滿意的是,現在的我是一個白衣飄飄的文藝青年,不再是幾個月前的痴肥胖子。
你可以想象得到,這種田園生活非常地愜意。總而言之,在那段非常放松的日子里,我減肥過度的身體,漸漸豐腴了一點;而我的思想則慢慢地瘦身了。
我已經很少再想以前的人事物,伊莎貝、潛逃,諸如此類紛紛擾擾,都在我腦海中漸漸淡去。偶爾想起老衲,他說,見字如晤,速來麗江,或許只是指引我來晤阿鹽的一段良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