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晴朗無雲。
大街上甚是熱鬧,今兒秦府娶親眾人議論紛紛,人群中一女人細聲道︰「你說這蘇府也真是,把好好的一個閨女嫁給癆病鬼,這不是逼死人嗎?」
另一個年歲稍大的女人插話道︰「听說秦老爺給大公子娶親就是為了沖喜哩,不過蘇家丫頭也真夠命苦的。」
「是呀,不知上輩子造了什麼孽,好好的一個人兒就被糟蹋了。」
「……」
一片喧囂熱鬧將蘇府包圍,外頭混亂嘈雜,閨閣內卻寂靜得詭異。新娘端坐在梳妝台前,濃妝艷抹雖掩蓋了心思,可絞衣角的小動作還是把她出賣了。
不多時,媒婆尖細的催促聲響起,蘇夫人進屋,歉疚道︰「茉丫頭,我對不住你。」說著要行大禮。
夏茉兒連忙迎上前扶住,局促道︰「夫人,您這可是折煞奴婢了。」又好言安慰道,「小姐離去時曾對奴婢說過,待這事兒過去後她就會回來看您的。」
蘇夫人一喜,問道︰「真的?她說會回來看我?」
夏茉兒點頭,老夫人不知何時也走了進來,嘆道︰「茉丫頭,要早知我就該把你配給楊姜的。」
夏茉兒笑了笑,故作灑月兌道︰「老夫人,今兒可是丫頭的大喜日子哩,您得笑笑才是。」
老夫人扯了扯嘴角,卻怎麼都笑不出,她又對蘇夫人道︰「小姐的貼身丫頭小凝也是個苦命人,夫人可否將她送給奴婢作陪嫁丫頭,姐妹倆也好有個照應?」
蘇夫人點頭道︰「依你。」
外頭又傳來媒婆的催促聲,蘇夫人只得替她蓋上蓋頭,和老夫人一同攙扶她往前廳走去。待她一一辭別家人親屬後,媒婆才扶她上轎。
「起轎嘍!」
伴隨著陣陣喜氣洋洋的炮竹聲,新娘花轎漸行漸遠。夏茉兒坐在轎內不免胡思亂想起來,因為宣寅律令婦人是不可以改嫁的,這就意味著秦府大少爺若病死她就得守一輩子的寡。
「小姐,我跟您說個事兒,新郎官的模樣好俊呢,不像是生病的。」
外頭忽然傳來小凝的聲音,她心下不禁生疑,好奇地掀開窗口一角偷望,怎知媒婆尖聲道︰「哎呀,蘇小姐,您可不能露臉兒,這不合禮數。」
被她這一說,她頓覺丟人,連忙放下了簾子。
秦府。
喜慶將整個府邸淹沒,厚重的朱紅大門莊嚴地敞開著,寬敞的走道上鋪著一條紅地毯,直通前廳。
按照當地習俗,新郎官得背著新娘子進府。媒婆掀開轎簾,一只手伸了進來,修長干淨。夏茉兒把手放上去,從轎中走出,媒婆道︰「請新郎官背新娘子進府。」
新郎官蹲下,她趴了上去,突覺新郎官身子一僵,全身的肌肉似乎都繃緊了。她微感訝異,透過蓋頭看到他正盯著她手腕上的鐲子發怔。她皺了皺眉,好在是他並無過多的反應,把她背上後就往秦府正門走去,身後又傳來一陣霹靂啪啦的鞭炮聲。
進入前廳後,新郎官把她放下,司儀樂呵呵道︰「拜天地嘍。」
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夫妻交拜……
一切繁縟禮儀完畢後,新娘子被送進了一間紅深深的屋子里。夏茉兒端莊地坐在床上,隔著蓋頭細細打量。
十多個偌大的喜字,兩對大紅燭,精致的紅木桌上擺放著幾盤水果糕點。一切都顯得格外柔和協調,卻又暗藏著說不出的陰郁古怪。
規規矩矩地坐了一個時辰後,她再也僵坐不住了,脖子被鳳冠壓得難受,便把它丟到床上,輕手輕腳地走到門口,從門縫看到門外站著兩個丫頭守著呢,心中懊惱,看來也只有老老實實地呆著了,便靠在床頭打起盹兒來。
將近夜幕降臨時,她才迷迷糊糊地醒了,模了模肚子,有些餓,正準備拿些糕點來吃,卻听到門外有人來了,趕緊把鳳冠戴上,又把蓋頭蓋上,端莊地坐著。
門開了,幾個老婦人端著盤子走了進來,把一些花生和桂圓灑到床上,念叨「早生貴子」等語。
夏茉兒微微皺眉,肚子正唱空城計,又怕丟人體面,故局促不安。待她們前腳一走,她後腳就趴在床上撿桂圓吃,吃了幾粒又跑到桌旁抓了把大紅棗,拿了個綠豆糕,正要往嘴里送,卻听到外面嘈雜得很,趕忙把紅棗丟進盤子里,把綠豆糕塞進嘴里狠狠地咽了下去,並蓋上蓋頭,物歸原位。
門開了,一道滾輪的聲音,沒有人說話,怪異得緊。「吱呀」一聲,門又關了,屋里似乎多了個人。
雙方沉默,誰都沒有出聲。
僵坐了茶盞功夫後,夏茉兒不禁有些磨皮擦癢,那人忽然說話了,「你睡吧,我不驚擾你。」聲音很輕,淡淡的,听不出任何思緒。
她舌忝了舌忝唇上殘留的綠豆糕,犯起了饞心,索性把鳳冠往床頭一丟。這個動作極其漂亮嫻熟,新郎被嚇住了,她這才發覺她的動作不像大家閨秀的作為,連忙羞怯一笑,對上了他的眼。
一雙深邃清郁的眸子,瘦削儒雅的臉,挺鼻,薄唇,臉龐上帶著平靜的淡然,似若有若無的清風般,仿佛隨時都會飄去。
他望著她,眼里看不到絲毫情緒,但她卻感覺到了,那目光冷冷清清的,仿若冰雪中融化後的一池清水,清澈,卻不見底。她尷尬地張了張嘴,想說話,卻不知該說些什麼。
男子微微咳嗽一聲,平靜道︰「你睡吧,不必理我。」
夏茉兒的視線落到了輪椅上,「那你呢?」
「我不會打擾你的。」
一听這話她趕忙跑到桌邊,挽起衣袖拿糕點往嘴里送。興許她的粗魯嚇著他了,這不,他終于有了表情——皺眉。
「你就是秦頌?」
秦頌點頭,她邊狼吞虎咽,邊好奇問︰「今兒不是你的大喜日子嗎?你應該高興才對,為何一副不痛不癢的神情?」
秦頌漠然道︰「家父之命。」
夏茉兒咬了咬食指,月兌口道︰「其實我也不想嫁人。」
話一出口,秦頌斜睨了她一眼,眼中飄過了一抹譏削嘲弄。她這才驚覺到說錯話了,慌忙打圓場解釋道︰「呃,不是你想的那樣。」
秦頌望著她,嘴角微微上揚,隱隱滑過了一抹惡意,有意繞圈子問︰「哪樣?」
「你想听真話還是假話?」
「真話假話有區別?」
夏茉兒愣了愣,只得老實道︰「沒有。」
秦頌自顧轉身,推著輪椅走到門邊,準備開門出去。見他要走,她一口咽下綠豆糕,不顧滿手粘膩,抓住他問︰「你要去哪里?」
「去書房。」
「去書房做什麼?」
「你希望我留下?」
夏茉兒松開他,又趕緊抓住,激動道︰「我的親娘親大爺,倘若被人知道新婚之夜新郎官卻在書房里呆著,你要我往後如何見人?」
秦頌蹙眉,沒有出聲。
她很不適宜地打了個嗝,又涎著臉圍著他轉,討好道︰「爺兒,這是您的家,您可以隨心所欲,但我是新過門兒的媳婦,煩您讓我多過幾天好日子,成嗎?」
她眼巴巴地望著他,一副可憐兮兮的樣子。秦頌微微遲疑,猶豫著要不要听她的話。怕他再走,她先下手為強,把輪椅推到床邊,使出吃女乃的勁把他往床上拽。
秦頌慍惱道︰「我叫下人進來。」
「不用,我蠻勁大著呢。」
秦頌的臉有些綠,像看怪物似的盯著她看。好不容易才把他收拾到床上了,夏茉兒又拿衣裳把床上的桂圓花生等物兜上,笑眯眯道︰「天兒晚了,夫君您該歇息了。」
秦頌拉被褥遮身,別扭道︰「你睡吧,不必理我。」
夏茉兒「哦」了一聲,自顧坐到桌前剝桂圓花生吃。秦頌直勾勾地盯著她打量,像是在研究一只綠頭蒼蠅,看她那模樣,哪里像大家閨秀了?還翹二郎腿呢。
察覺到他審視的目光,她扭頭干咳兩聲,不敢再饞了,只得乖乖睡覺去。秦頌看著她鑽進了被窩,再次蹙眉。
許是見他行動不便,她的警惕心稍弱些,裹著被子躺在最里邊裝睡。不過秦頌就不放心了,因為她偷看他時他正戒備地盯著她,仿佛她是惡漢欺負小媳婦似的警惕得很。她沒好氣地白了他一眼,蒙頭大睡。秦頌則一夜無眠,因為他想破腦袋都想不透他到底娶了個怎樣的女人回來。
這天晚上夏茉兒做了個夢,似乎又回到了半年前。
半年前的一天傍晚,她從綿城郊區的莫家大宅廢墟中爬了出來。當時只覺得頭痛欲裂,後腦勺好大一個包,怕是被硬物撞的。
翻找身上之物,就只有一只黑玉鐲子和一對耳環。舉目四望,遍地糟亂狼藉,直覺告訴她此地乃是非之地,不宜久留,便在城門閉關之前昏昏僵僵地進了綿城。
由于身無分文,她只得把耳環和鐲子拿去典當幾兩銀子應付度日,怎奈那鐲子竟像生了根似的,無論如何都扒不下來了,也只有先把耳環拿到如意齋給老板估價。那老板也實在得很,伸出五個指頭道︰「五兩銀子。」
「七兩。」
「姑娘,您這耳環倒是好東西,可您是典當,非賣價。」瞥見她手腕上的黑玉鐲子,目露精光,忙道,「成,成。」又饒有興致道,「姑娘您這鐲子可願典當?」
「您看看能估多少價?」
老板細細揣摩,那鐲子色澤柔潤光潔,墨黑中隱隱透露著血絲般的殷紅,甚是妖異蠱惑。見他一臉沉著,綠豆般大的眼中閃動著難以置信的光芒,她萌生了戒備心。
「這可是好玉,不知姑娘從何處所得?」
夏茉兒沒打算回他的話,試探問︰「這鐲子值多少兩銀子?」
「若姑娘能典當,老夫倒也可以開個適當的價。」
夏茉兒不動聲色地把那幾兩碎銀收好,敷衍道︰「小女子考慮幾日可好?」
老板陪笑道︰「也好,也好。」
她揣著銀子匆匆離去,剛看他那樣子,莫不是想佔便宜不成?估計想著這頭,又走得急,剛走到門口就被一人撞著了。
她悶哼一聲,映入眼簾的眸子冷冷冰冰的,似初春中的溪流般冰涼刺骨。許是厭惡旁人的觸踫,敏捷地躲開了她。她皺了皺眉,頗反感他身上那股幽暗氣息,匆匆走了。還未走遠時,隱約听到如意齋的老板說︰「二公子,那鐲子有異。」
被稱作二公子的黑衣男子道︰「派人跟蹤。」
夏茉兒暗暗心驚,生怕惹事,故意往人多的地方擠。折騰了茶盞功夫才把如意齋跑堂的小二甩掉了,慌忙進了一家簡陋客棧避人。
這天夜里她輾轉難眠,因為她打听到店小二說被燒毀的大宅子是莫府,前幾天被滅了門,二百零三口人無一幸免,被大火燒了三天三夜。
她絞盡腦汁尋思,她以前是何身份?為何會出現在莫府?莫府為何被滅了門?會不會跟她有關聯?還有如意齋的人為何要跟蹤她?
一連串疑問在腦中徘徊,越往下想就越焦慮不安,再加之她混混僵僵,對自身沒有任何印象,又覺此地是非多,遂生了離開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