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冬,山頂白雪皚皚。寂靜。
傍晚時,我與秦頌在落櫻亭緊緊相擁,像兩只懦弱的小老鼠。我們望著灰蒙蒙的天色,都不願說話,仿佛生怕打擾了這種隔世的寂靜一般。秦頌的呼吸很弱,淡淡地,平靜。我怕他的身子受不了,輕聲道,「我們歇息去罷。」
秦頌搖了搖頭,「不,茉兒,陪我看日出好麼?」
我望著他,眸子里水霧一片,「你的身子會受不了的。」
秦頌淡淡地笑了,「你放心,我沒事……我不想留下遺憾。」他小心翼翼地望著我,有些小小的乞求。我把頭靠在他的胸膛上,听著他平穩的心跳聲,「好,我們一起等待黎明。」
這夜,孤寂,淒冷,無止境地悠長。可再冷的夜,心卻是熱的,溫暖的。我素來貪睡,堅持到半夜就呵欠連天,干脆把頭枕在秦頌的肩上睡著了。秦頌溫柔地望著我,無聲地嘆息。他突然輕聲呢喃,「茉兒,要學會好好照顧自己,我恐怕……時日不多……」他溫柔地撫過我的臉頰,卻突然頓住。指尖上凝結著一顆晶瑩剔透的淚珠。我突然一把抓住他的手,望著他,神色平靜淡然,「我會好好照顧自己的。」
秦頌呆呆地望著我,微微失神兒。他張了張嘴,卻說不出話來。我握緊他的手,這才發現他的手如此冰涼。我使勁揉搓,好半會兒,他的手才有了一絲溫度。我哽咽道,「傻瓜,你也要好好照顧自己。」
這夜,漫長。長得我的生命感到了寒冷,彷徨。就仿若一個人呆呆地站在一片廢墟中,茫然地望著空寂的一切。沒有生命,沒有聲音,沒有我再熟悉的人影,就只剩下了我一個人,一個沒有心的靈魂。
凌晨時,一絲柔和的光線射入了我的眼皮。秦頌驚喜道,「茉兒,你看,你看,太陽出來了。」
我被眼前的絕美震懾,怔怔地望著它們,仿佛痴了。那透過皚皚白雪的朝陽,它緩緩地從地平線升起,羞澀地隱藏在雪霧里,帶著淡淡的迷蒙。似嬌羞,又似蘊藏著無限溫情。好半會兒,那抹迷蒙逐漸散去,萬丈光芒在瞬間便穿透了天地,灑遍了整個銀白的世界。霎那間,天地間充斥著一片金色的柔和,那絲絲光芒充斥著生命力的強悍與柔美。
秦頌痴迷地望著朝陽,笑了。他的笑容宛若這朝陽般絢爛,耀眼。他指著朝陽,柔聲道,「茉兒,這世上最美妙的就是它了。」
那一刻,我望著他,終于明白了他苦苦等待的原因。秦頌,謝謝你,謝謝你總是把最美好的東西留給我,哪怕轉瞬而逝。但,它們卻已深深地印在了我的記憶深處。我明白了,明白了你的苦心。這世上,有快樂,有痛苦,但它們都會過去,都會被遺忘。而生命,總還要行駛,還要繼續下去。它不會因為悲傷而頓足,亦不會因為某一人的離去而回眸哀悼。只是,活著的人還要走下去。你想告訴我,除卻悲傷,還有微笑,是這樣麼?
我深深地凝視他,似要把這個男人融入我的生命。秦頌,是他教會我怎樣去愛,是他教會我怎樣學會包容,亦是他教會我生命本身存在的意義。可秦頌,倘若這世上沒有了你,這一切就沒有了任何意義。就像魚為水而生那樣,若沒有水,它還如何存活下去?
這是我第一次陪秦頌賞梅,賞雪景,看日出。也是最後一次。秦頌,他身上所散發出的那種平靜及傲視天下的淡然感染了我。因為我懂他,更明白我們之間的愛戀是怎樣的刻骨深邃。那是建立在心靈最脆弱而柔軟的地方,將痴狂蔓延開來,不顧一切地焚燒,直到最後只剩下了灰燼。哪怕被淚水一遍又一遍地浸濕,可它依舊還在。
許是因為熬夜,秦頌的身子異常虛弱。他突然發高燒,昏迷不醒。我們匆匆地下山,趕回了秦府。曾大夫給秦頌把了把脈,蹙眉道,「怕是感染了風寒。」說著又寫了幾副方子,施銀針。大約幾個時辰後,曾大夫一臉冷汗,突然唏噓道,「這次大少爺恐怕……垂危。」所有人一怔,秦老爺激動道,「怎麼會這樣?」
那一瞬,我突然變得異常鎮定,一臉平靜淡然。他們都望著我,似乎已看出我的身體里仿佛潛藏著巨大的堅韌和鎮定。亦或許,那堅韌的背後是絕然。我淡淡道,「我去看看他。」他們望著我單薄的背影,沉默,黯然。
我溫柔地撫模著秦頌瘦削的臉孔,靜靜地望著他。我明白他的意思,時日不多的意思。他很清楚自己的身體狀況罷,只是還苦苦支撐,不願放棄。我緊握住他的手,痴痴呢喃,「秦頌,若你離去,我也不強求你,我會緊緊跟隨你。」
秦頌的狀況很糟糕。時冷時熱,迷迷糊糊。我細心地照顧他,體貼入微。這天清晨,他突然醒了過來。他望著我,正想說話,卻咳嗽得厲害,那斑斕的血跡令我似要窒息。咳血後,他又暈死過去。我怔怔地望著他孱弱的容顏,自始至終都沒有掉過一滴眼淚。我死死地咬住唇,指甲掐進了肉里,直到嘴里一片腥甜才松口。
我沒日沒夜地照顧秦頌。這半個多月來,我從沒說過一句話,總是靜靜地守在他的身邊,獨自沉默。我瘦了,兩頰干枯,容顏憔悴,眸子暗淡無光,宛如行尸走肉般。生命對我來說,已隨秦頌一起枯萎了。
這日,秦祭突然來了,當他看到我時,渾身一顫,「你怎麼變成了這樣?」
我看了他一眼,瞳孔散亂,「有事麼?」
秦祭淡淡道,「去倒碗清水來。」說著便伸手扶起秦頌,將一粒藥丸硬塞進他的嘴里,死活把一碗水灌了下去。我微微蹙眉,「你給他吃的是什麼?」
秦祭道,「救命藥,大哥的壽命或許還能延長……延長兩三月。」
我一陣激動,內心狂喜。這樣也好,這樣也好。只要秦頌能多活一日,我就滿足了。我望著他,感激道,「謝……謝。」
秦祭替秦頌蓋好被子,盯著我,淡淡道,「你瘦了。」
我無力地搖頭,「只要他能醒來,就夠了。」
秦祭的眼底滑過了一抹心傷,「待自己好些罷,若不然,大哥會心疼的。」
我柔順地點了點頭,只覺得渾身無力,頭腦眩暈,勉強道,「你先去罷。」氣氛頓時有些尷尬,秦祭無聲地離去了。待他離去後,我突然倒下了,體力透支,暈死過去。我不想。我的脆弱不是他該看到的,我怕他會不顧一切。我不能害他了,不能讓他再抱有幻想,沉迷其中。秦祭,我只希望我的苦心你能明白。
當我醒過來時,看到秦頌正守在我的旁邊。我愣了愣,驚呼,「你醒了?」
秦頌柔聲道,「傻瓜,多睡會兒罷。」
我怎麼睡得著?只覺得渾身來勁,「你快去躺著,你的身子太弱了。」
秦頌搖了搖頭,「我現在精神很好。」我半信半疑,暗道,秦祭在哪兒弄的藥?竟如此神效。再看他的臉色,確實好了很多。秦頌望著我,細細打量,「你瘦了。」
我笑道,「我現在就補回來。」
秦頌的胃口很差,但他還是努力地吃了些。我微微蹙眉,這藥膳的味道實在不大好受。待他的身子好些後,曾大夫曾暗自找過我。他斥責道,「大少女乃女乃,大少爺怎會突然變成這樣?」
我淡淡道,「我們在落櫻山看雪景,看日出,怕是不小心染上風寒的。」
曾大夫微怒道,「若大少爺任性老夫沒話說,可您怎能什麼都依著他?」
我盯著他,突然正色道,「曾大夫,你老實告訴我,秦頌的生命是不是已經接近……」
曾大夫黯然道,「想必大少爺也清楚自己的身體。」我突然笑了,曾大夫不解。我淡淡道,「秦頌知道他在做什麼。或許,他不想讓自己留下遺憾罷,我憑什麼要阻止他?」曾大夫一愣,無聲地嘆息。我望著滿地溫柔的陽光,笑了,今年的春天想必會來得很早罷。
是的,春天來得很早,可我卻感到了寒冷。在這個早春,我失去了兩個生命中重要的人。他們的離去令我崩潰,將我完全撕裂開來。那汩汩流淌著的鮮血令我徹底潰滅。這是我生命中的第一場陰陽相隔,也是我生命中的絕望成長。也是從這一刻起,將開始了我驚心動魄的成長歷程。
天兒漸漸暖了起來。這宣寅屬于南方,故早春也變得格外生機。我慵懶地伸個懶腰,望著春意盎然的景色,心情大好。只是,這溫柔的景色里卻隱藏著狂暴的危機,那種奪人性命的危機。
自上次秦殃大鬧風雲小築後,三太太確實收斂了很多。但也因此而懷恨在心。秦老爺對此並沒有什麼反應,對于這些事他一向都睜只眼閉只眼。自己的兒子他還不了解麼?也心知秦殃的脾氣暴躁得很,若不招惹他,也不會如此殘暴。
三太太絞盡腦汁,若不除去小凝她就寢食難安。思來想去,突然生出一妙計。秦老爺的性子她了解得很,心道,若這事老爺應允,想必殃兒也無可奈何了。主意一定後,就往大太太那兒去了。大太太正在園子里看書,正看得起興時,卻見三太太來了,蹙眉道,「妹妹怎麼有閑心來我這兒了?」
三太太笑道,「喲,姐姐悠閑得很呢,我這不正有事找你商量麼。」
大太太挑了挑眉,「若是你家殃兒的事,我恐怕就……」
三太太道,「還真被姐姐猜中了,我就是為殃兒的事來的。」
大太太蹙眉道,「你不會又打什麼主意罷。」
三太太笑道,「姐姐放心,我可再也不敢做什麼傷天害理之事了。」
大太太饒有趣味道,「你說說看。」
三太太道,「姐姐還記得秦府世交莊老爺麼?」
大太太道,「那莊老爺的千金可美艷得很呢。」頓了頓疑惑道,「你怎麼突然說起了這個?」
三太太笑道,「姐姐看殃兒可配得上那莊府千金?」
大太太噗哧一笑,「不是我說殃兒,他恐怕連星星都配得上罷。」
三太太面露得意之色,「殃兒現在已到了成婚的年齡,得找個人管管他才是。」
大太太道,「你想……」
三太太挑眉道,「姐姐覺得如何?」
大太太若有所思,「好一個一石二鳥之計。若把那莊府千金娶進門,一來可以拉攏莊府,二來則可以除去清秋閣那婢女。只是,你認為殃兒會答應麼?」
三太太得意道,「這恐怕就由不得他了,若他真娶一個丫頭當正室,姐姐認為老爺會同意麼?」大太太搖了搖頭,三太太陰笑道,「我自會勸殃兒服從。他若要保住那丫頭,就必須娶莊府千金。到時再把那丫頭做填房也可,這是他最好的選擇。這樣一來,我還怕那賤婢逃得出我的手掌心麼?」
大太太嘆了口氣,「話雖如此,可殃兒的脾性實在令人後怕。」
三太太笑道,「所以妹妹才來找姐姐幫忙呢。」
大太太道,「這事老爺想必會答應的。表面上看來確實是樁美事。只不過,若有什麼後果,妹妹可要想清楚了。」
三太太媚眼如絲,「有老爺出馬,這事兒還能出什麼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