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代女梟 四十二,明雅夫人

作者 ︰ 十三兒

那一瞬,卿魏突然抬起頭,仰望著蒼白的天空,仿若陷入了沉思。他突然記起了很多事情。他記得,他初來甯王府時常犯錯,可甯王爺並未為難他。他記得,在很多年前,為了無傾,甯王爺與他秉燭夜談,相互訴說著心中的苦惱。那時,他是感動的,因為甯王爺生信多疑,可他卻相信他。他卿魏又怎不明白他?他雖多疑,可一旦信任,就別無他想。他還記得,甯王爺愛面子,在人前總擺著一張臭臉,以示威儀。因為他曾戲謔道,面由心生……

良久,卿魏突然輕聲呢喃,「人逝如風。」他突然對甯王爺磕了三個頭,輕聲道,「王爺,保重了……只願來生,卿魏就只有你一個主子。只願來生,還能有幸與你深交,服侍你……」甯王爺渾身一顫,他突然轉過身,就在他轉身的那一刻,卿魏向他旁邊的石柱上撞去……

鮮血濺灑。那些殷紅溫熱的液體順著石柱流淌,汩汩地流入甯王爺的心底,炙熱,滾燙。仿若是不小心滴在白紙上的水墨般令人顫栗。

卿魏,這樣一個決裂的男兒。他不能背叛嘉樂帝,背叛主子,卻深深地傷害了甯王爺。他的知己,傾心相待的知己。可卿魏,他用他的熱血來表示他對甯王爺的赤誠,他用他的死來證明他只希望有甯王爺一個主子。他用他最後的抉擇來告訴甯王爺,來生,只盼卿魏還能有幸與你深交,服侍你,絕無二心……

何謂君子之交淡如水?那聲‘只願來生,卿魏只有你一個主子。只願來生,還能有幸與你深交,服侍你……’聲音溫暖如清風,卻仿若被吹斷的絲線般,浸染著血液的溫熱與赤誠。

男兒有淚不輕彈,只是未到傷心處。甯王爺怔怔地望著這一幕,淚流滿面。他突然像孩子似的向卿魏爬了過去。那一刻,他仿佛發現,他兒時的玩伴都走了,就只剩下了他一個人。沒有人听他說話,沒有人替他分憂煩惱,沒有人能體會到他得勝時的喜悅……而卿魏,他卻走了,走了。他抓住卿魏的手,顫抖地把他抱在懷里,泣聲道,「卿魏,卿魏,我明白,明白你的難處……我都明白……」

卿魏扯了扯嘴角,脆弱地笑了,仿若最後一抹溫暖的陽光,在剎那間碎裂。甯王爺緊握住他的手,老淚縱橫道,「我不怪你。你的主子是他,何來出賣主子的不忠不義?我不怪你,不怪你……」

卿魏張開眼,啞聲道,「王爺,只盼來……生,卿魏只有你一個主子,絕無二心……」他緩緩地閉上眼,卻還緊緊地抓住甯王爺的手,不願松開,唇角殘留著,絕無二心。甯王爺仰起頭,泣聲道,「好,好,來生,我一定還與你做知己……」這一聲知己,狠狠地撞在他的心坎上,心酸得淚流滿面。

天空,陰暗下來。一切,仿佛突然變得寂靜。是的,寂靜,沒有一絲聲響。甯王爺呆呆地坐在地上,望著石柱上殷紅的血跡,仰天長嘆,「我輸了,輸得心甘情願……」他緩緩地爬起身來,任清風吹拂著他枯敗悲切的容顏,踉蹌而去……

他的步伐,為何如此落寞?為何如此哀傷?如此痛惜悵然?如此苦澀難堪?這世間,又有多少人能體會到知己之間的深厚情誼?這世間,又有多少人能肝膽相照?這世間,又有多少人能如卿魏般赤誠決裂?這世間,又到底什麼才是忠?是義?是坦誠?

卿魏,他已化作一縷清風消逝了,他的抉擇與忠義成為後人競相爭議的話題。有人說,這才是熱血的真男兒。有人說,他是孬種,卑劣之徒。也有人說,他是一個頂天立地的男子漢,一個好父親,一個值得他永遠都敬佩的男人。這句話,是花滿樓說的。

秦祭與範政圍困甯王府三日。三日後,他們與甯王府的侍衛展開了大規模的屠殺。甯王府,將被鮮血與火焰染紅。

凌晨,整個甯王府都充斥著材火與血腥的味道。一間僻靜的小屋內,甯王爺靜靜地坐在椅子上,仿若木偶般痴傻。在卿魏死後的第二日,他就恍恍惚惚,變得木然。寇大夫說他是在逃避,逃避現實給他帶來的創傷。明雅夫人在一旁細細照料,不禁暗自落淚。她明白他,明白他的脆弱。皇帝已經下旨,捉拿甯王爺,可她能說些什麼?她又能為他做些什麼?良久,她端起一碗粥,輕聲道,「王爺,你就吃些罷……身子要緊。」甯王爺面無表情。明雅夫人泣聲道,「王爺,事已至此,你又何必折磨自己?」一臉心痛的悵然。

直到許久之時,甯王爺突然扭過頭,盯著她。他突然一抬手,打翻她手中的碗,狠狠地推開她道,「滾,都滾……」明雅夫人跌坐到地上,碗碎了,粥灑了一地。她咬了咬唇,倔強地不顧疼痛,突然一把抱住甯王爺的腿,仰起頭,淒聲道,「臣妾不走,臣妾死也不走……」一臉堅決。

甯王爺推開她,木然道,「你走罷,你走罷。都走了,都走了……都棄我而去了……」聲音嘶啞干裂,帶著無可奈何的嘆息。明雅夫人死死地抱住他,泣聲道,「臣妾不走,臣妾不會離開王爺,不離不棄,永不。」她望著甯王爺,目中充滿著眷戀和真摯,那種絕望的不顧一切。甯王爺渾身一顫,他偏過頭,嘶啞道,「你走罷,別讓皇帝為難。」

明雅夫人站起身,緩緩地後退,嘶聲道,「王爺以為臣妾是貪圖榮華之人麼?」

甯王爺閉上眼,落淚道,「蘭兒,我已無法保護你,你走罷,走罷。」

明雅夫人搖頭道,「王爺,你難道還不了解臣妾麼?」她突然從地上撿起一塊碎片抵著脖子,悲憤道,「我姑蘇納蘭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王爺,臣妾之心,你可明白?蘭兒的心意,你懂麼?」她淚流滿面,那張柔和淡雅的臉龐上印染著決裂與悲傷。甯王爺望著她,悲切道,「可我已無能為力……蘭兒,我已無能為力……」

明雅夫人落淚道,「王爺,好好地活下去,臣妾會求皇上開恩……」

甯王爺閉上眼,搖頭道,「你走罷,走罷,不要讓他為難。」

明雅夫人垂下眼瞼,緩緩地松開手中的碎片。她靜靜地走到甯王爺身旁,握住他冰涼的手,柔聲道,「臣妾不走,這輩子,臣妾要永遠留在王爺的身邊,絕不離棄。」聲音溫柔堅定,帶著說不出的果決。甯王爺抬起頭,望著她,泣聲道,「傻瓜……」

明雅夫人溫柔地笑了,輕聲道,「臣妾是王爺的傻瓜,可臣妾無怨無悔,無怨無悔。」

甯王爺緊緊地抓住她的手,淚流滿面,「你這又何苦?這又何苦?」

明雅夫人柔聲道,「因為王爺懂臣妾,懂得愛惜我,呵護我,體貼我。我只是一介女子,可我何其榮幸,能擁有天底下最溫柔最體貼的好男兒,我怎能舍棄?怎舍得放手?」她的聲音溫柔得似要碎掉,仿若隆冬後的初春,充滿著莫名的眷戀與千絲萬縷的柔情。

甯王爺慚愧地低下頭,緊緊地將她擁入懷,苦澀道,「對不起,我讓你受苦了……」明雅夫人伸出手拭去他臉頰上的淚水,眷戀道,「王爺,別趕臣妾走……臣妾是你的妻,要與你同甘共苦的妻。」

是的,姑蘇納蘭,他的妻,他摯愛的女子。她拋棄世俗的榮華,對他死心塌地,不離不棄。這樣一個性情女子,她的決裂,她的堅持,她的柔韌,無不令他震懾。她告訴他,她是他的妻,死守一生的妻子。面對如此熱烈的抉擇,他怎能不感動?不嘆惜?甯王爺把頭埋入她的頸項,溫熱的淚水滴在她的肌膚上,灼傷了她的心。他緊緊地擁住她,仿佛生怕她會變成一縷青煙無聲無息地消失般。良久,他輕聲呢喃,「我的妻,此生摯愛的妻。我們同甘共苦,不離不棄,不離不棄。」這話說完後,已泣不成聲。他甯王爺何其榮幸,此生竟有幸能擁有如此真愛。

大丈夫何懼一死?此生,他無憾矣。可是,蘭兒呵。他們是夫妻,他摯愛的女子,他又怎舍得讓她與他一同受苦?可她的堅決卻令他痛心,令他覺得愧疚。他又該何去何從?又該如何阻止她的決裂?如何最後一次,保護她,呵護她,疼惜她?如何最後一次,告訴她,好好地活下去,活下去?

靜了,寂靜。

外面的廝殺吶喊仿佛已被隔絕,一切都變得異常安靜起來。他們緊緊相擁,兩顆心融為一體,他們是夫妻,他們都深愛著對方。可為何,卻總有一種莫名的傷愁與疼痛?難道是離別麼?是即將離別所帶來的苦楚麼?一陣無聲的嘆息和悵然若失縈繞在這間小屋內,久久不願散去。直到許久之時,外面突然傳來一陣急迫的腳步聲。門,吱呀一聲被推開,來人正是花滿樓。他滿臉血污,那張原本邪氣俊美的容顏此刻已疲憊不堪。他急促道,「王爺,你快走罷,暗叉與銀川……都已覆亡了。」一臉痛惜。

甯王爺渾身一震,張了張嘴,嘶啞道,「你……你說什麼?」一臉滄桑淒涼。

花滿樓低著頭,落淚道,「王府里所有的侍衛都已被屠殺,只剩下鐵騎十八衛苦苦支撐……」

甯王爺垂下眼瞼,怔怔道,「你們……都走罷,不要管我。」

花滿樓顫聲道,「王爺,若沒有你,我們為何還要苦苦支撐?」他突然直直地跪了下去,嘶啞道,「請王爺速速離去。」甯王爺閉上眼,面容疲憊,卻帶著一絲決裂的鎮定。他淡淡道,「本王大勢已去,再也無法庇佑你們,你們走罷,逃命去,無須管我。」

花滿樓一臉悲憤之色,他突然厲聲道,「我們從小就由王爺親手栽培長大,你就是我們的父親,如今父親有難,做兒子的豈有不管之理?」他的聲音淒厲,帶著說不出的痛惜之意。甯王爺感動地說不出話來。花滿樓又道,「大難臨頭,下屬不顧主子,這是不忠;兒子不顧老子,這是不孝。王爺難道要我等做不忠不孝之人麼?」他一臉激動之色,滿臉堅決。

甯王爺望著他,突然跪了下去,泣聲道,「你們走罷,我求你們,不要管我,不要管我……」他不走,因為他舍不得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親隨一個個地倒下。他不走,因為他明白,秦祭與範政只不過是想要留住他而已。他不走,更因為他相信他一個人能挽留他們的性命,活下去的希望。可花滿樓明白麼?他明白,但他是一個懂得恩義的鐵血男兒。大丈夫生在濁世,又何懼生死?他緩緩地下跪,默默地磕了三個響頭,堅定道,「王爺,屬下誓死保護王爺,若王爺不走,屬下與鐵騎十八衛絕不離去。」

這時,門外突然聚集了十八個鐵血男兒。他們身著盔甲,滿臉血污,他們突然都恭敬地跪下,同聲道,「請王爺保重。」聲音急迫響亮,帶著莫名的堅韌。那種堅毅的倔強震懾著甯王爺的心房,仿若一股溫暖的急流沖入他的內心深處,炙熱,滾燙。甯王爺老淚縱橫,感嘆道,「本王何其榮幸。」他緩緩地行大禮,叩拜,一臉悲愴的誠摯。他坦然的熱誠令這些鐵血男兒們無不落淚。他們為何甘願為他拼命?因為他的重情重義,乃當世之梟雄也。他多疑,狠毒,重權勢。可他膽識過人,是重情義的血性男兒,是頂天立地的男子漢。若不然,他們為何誓死護衛他?若不然,他又如何能成為他們心目中的戰神?若不然,當年在沙場上,他們為何熱血奮勇,甘願斷頭顱跟隨他?

良久,花滿樓道,「王爺,請隨屬下沖出重圍。」眾人異口同聲道,「請王爺恩準。」甯王爺微微一顫,看了明雅夫人一眼,明雅夫人點了點頭,平靜道,「王爺,請保重。」甯王爺一把抓住她的手,嘶啞道,「蘭兒……」明雅夫人松開他的手,後退一步,行大禮。甯王爺趕緊扶起她,訥訥地說不出話來。明雅夫人抬起頭,突然對花滿樓道,「王爺就交給你了。」頓了頓又道,「我出去拖住他們,你們趁機突圍。」聲音溫柔淡雅,卻氣勢逼人。

花滿樓感動道,「請夫人放心。」

明雅夫人點了點頭,舉步而去。甯王爺急迫道,「蘭兒……」

明雅夫人頓了頓身,已是淚流滿面。她不動聲色地擦了擦臉,突然扭過頭,微微一笑。那一刻,眾人竟痴了,那是怎樣的笑容呵?那樣絕美震懾,令人撕心裂肺,動人心魄。可那抹笑容的背後又隱藏著一個女子怎樣的感情?她的柔情,她的決裂,她的堅毅,無不令人震撼,感動。

姑蘇納蘭,宣寅王朝的太後,後封昭慈太後。這樣一個奇女子,她短暫的一生又是多少女子能體會到的?她的深明大義,果決,又是多少人能做到,能明白的?她姑蘇納蘭,她的一生只愛甯王爺一個男子。因為他懂她,體貼她,疼惜她。他是一個壞人,可他卻是一個好男人,一個懂得愛護妻子的好男人。更因為他給了她愛,給了她自由。他的霸道,將她從宮牆的大門釋放,讓她得到了重生。所以,她甘願為他拋棄一切榮華,為他不顧一切,哪怕死,足矣。

此時,整個甯王府已顯得殘敗不堪,到處都是被火燒焦過的痕跡。秦祭與範政的人馬放肆地在甯王府搜索。良久,其中一人突見一名身著白衫的婦人,那婦人道,「帶我去見範大人。」

範政一見明雅夫人頗為吃驚,討好道,「王妃聖安。」

明雅夫人盯著他,淡淡道,「爾等如此騷擾,何來聖安?」

範政干笑一聲,故作卑微道,「皇上降旨,微臣也是不得以而為之。」

明雅夫人

垂下眼瞼,平靜道,「皇上降旨?可聖旨上可曾說過準許放火燒甯王府的麼?」

範政一愣,「這……」暗自一嘆,這明雅夫人果然非一般婦人。這時,突听一人來報,「範大人,南面已被逆抗者突圍……」範政大駭,急迫道,「往哪兒逃去了?」

那人道,「往九龍坡去了。」

範政惱怒道,「還不快追。」這才恍然大悟著了明雅夫人的道兒,面色微微一寒,冷聲道,「爾等還干愣著作甚?還不趕快把王妃帶下去好生照料……」

明雅夫人微微揚起唇角,一臉嘲弄道,「有勞大人了。」待明雅夫人被帶下去後,範政等人匆匆往九龍坡趕去。這甯王爺,可不能讓他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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