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降臨,秦府。
一盞虛弱的燭火在黑暗中搖曳,一片沉重的寂靜。良久,秦老爺默默地從椅子上站起身來,他緩緩地走到桌旁,斟酒。他突然痴痴地望著那抹光亮,任酒斟滿酒杯,溢到桌上,像一條彎曲的小溪般打濕了他的衣衫。直到許久之時,他回過神,放下酒壺,閉上眼,落出一絲淚來,溫潤滾燙。他望著那杯酒,緩緩地舉起它,嘆道,「人生如夢,痛一場,醉一場,聚散離別,泣一場。」就在他舉杯將飲時,突听有人敲門,微微一怔,放下酒杯道,「何人?」門外的曾大夫道,「老家伙。」
秦老爺趕緊去開門,這一開門不禁一驚。那黑暗中,竟飄忽著點點白星,屋外竟在下雪了。曾大夫揉搓著手,哈氣道,「想不到今年的冬天竟來得如此之快。」
秦老爺嘆了口氣,訥訥道,「是呵,是來得有些早。」
曾大夫走進屋內,突見桌上有杯酒,喜道,「你倒自在得很。」說著竟要去取那杯酒。
秦老爺苦笑道,「這是訣別酒。」
曾大夫一怔,聞了聞,嘆道,「你又何必如此?」頓了頓又道,「若要走,也得把我帶上才是。」秦老爺垂下眼瞼,再也說不出話來。好半會兒,曾大夫突然笑道,「我記得,我在二十幾年前嗜酒如命,可這二十幾年來,滴酒未沾,生怕飲酒誤事。今日,我定要一醉方休才痛快。」
秦老爺抬起頭,望著他,也笑道,「死老鬼,也為難你這些年的隱忍了。」頓了頓又道,「好,我們今夜不醉不歸。」他們突然相視一笑,這二十幾來的酸甜苦辣,都在這一笑中消融。
良久,待秦老爺取來酒後,正準備倒入碗里,曾大夫大聲道,「要喝就喝個痛快,怎這般斯文?」說著奪過秦老爺手中的酒壇,仰頭就一口,怎知這一口太猛,嗆得他似要把肝髒都咳出來。秦老爺笑道,「老不中用了。」
曾大夫邊撫胸口邊道,「老了,老了。」一臉感嘆。二人坐定後邊飲酒邊敘事,曾大夫回憶道,「想當年我的酒量可不是吹的。」
秦老爺笑道,「嗜酒如命之徒。」頓了頓又道,「你還有臉說,喝酒把老婆給趕走了……」
曾大夫老臉一紅,搔了搔頭道,「去去去,好漢不提當年勇。」這也難怪當初他為何對秦祭說女人是拿來寵的,想必是過來人的覺悟罷。
秦老爺感嘆道,「時如梭,這一晃就二十幾年了,可我卻恍若昨日,沒有絲毫頭緒。」他一臉慨然蕭瑟之意,這歲月果真無情。
曾大夫搖頭道,「你還恍若昨日?只要一想到這二十幾年來我就心神不寧。」頓了頓突然戲謔道,「這秦祭可沒少挨過你揍的。」
秦老爺無奈道,「我若不逼迫他,怎能成大事?」
曾大夫嘆道,「你確實是一個優秀的訓導者,只是,你還忘了一件事。」
秦老爺狐疑道,「你且說。」
曾大夫正色道,「你忘了教秦祭怎樣學會愛。」他的臉居然紅了紅,又繼續道,「這傻小子只曉得強取豪奪,霸佔,若他懂愛,那茉夫人還不手到擒來?若他把茉夫人弄到手,豈不省了一大堆的麻煩?」
秦老爺捋了捋胡子,嘆道,「確也如此。」
曾大夫飲了口酒,搖了搖食指,無奈道,「這傻小子定然得吃些苦頭才是,他這輩子,恐怕就這情關過不了了。」
秦老爺苦笑道,「就茉夫人這關過不了。」頓了頓又道,「你說這小子怎就這般死心眼兒?天下女子多的是,他為何就獨獨掛在了茉夫人的身上轉不過彎來了?」
曾大夫笑了笑,慢吞吞道,「這茉夫人可非一般女子,你我都是過來人,你又何曾見過如此巾幗之本色?」
秦老爺沉默了陣,嘆了口氣,「果真是禍水紅顏。」頓了頓又道,「若非她心甘情願,恐怕這天底下,還真沒人能制得住她。」
曾大夫淡淡道,「這不就得了,自古以來,英雄難過美人關。秦祭這小子不是喜征服麼?他這輩子,非得栽在茉夫人的手里不可。」
秦老爺垂下眼瞼,無奈道,「罷了,罷了,這些年輕人的事,就讓他們自己去糾纏罷。」他突然又道,「我今日所見甯王爺之子,果然與傾城一模一樣。」
曾大夫戲謔道,「這美人毒,果真禍害千年。」
秦老爺感嘆道,「想必甯王爺也難受得很。」
曾大夫模了模鼻子,淡淡道,「禍水紅顏,可這紅顏,若不去招惹,何來禍水之說?」他一臉睿智,突然變得異常安靜下來。因為他突然想到了明雅夫人。他一直都欽佩她,欽佩她的深明大義,她的果斷。秦老爺輕聲道,「這世間的事,總是如此,你又何須多愁善感?」
曾大夫嘆了口氣,喃喃道,「是呵,我又何必如此?」他突然起身,緩緩地打開窗戶,望著黑暗中的白星陷入了沉思。良久,他突然淡淡道,「秦耘,你累了麼?」秦老爺垂下眼瞼,不說話了。曾大夫突然扭過頭,平靜道,「我厭倦了,厭倦這里的一切,厭倦這世俗的虛偽與憤怒。」他的聲音平靜,卻充斥著無可奈何的滄桑。是的,他厭倦,厭倦這些年來所承受的小心翼翼。就連現在,每天晚上他睡覺時都還緊握著一包藥粉。那是救命藥,因為他要隨時做準備,救護秦祭,或許相關的人。這就是他,曾大夫,曾經的酒鬼,曾經的御醫。可曾經他只想成為酒鬼,但現在,他不想了。他害怕,害怕這種習慣融入他的骨子,令他變得異常小心敏感,變得脆弱。所以他要解月兌,他只想解月兌,徹底地解月兌。
直到許久之時,窗外的雪漸漸地越來越大了,曾大夫突然來了興致,「天明時,我們到亭子里煮酒如何?」
秦老爺一怔,「煮酒?」
曾大夫笑道,「你還記得當年曾听過的曲子麼?那首《琵琶送》,《江湖遙》,《鏗鏘絕離》,還有《物語霸唱》。」一臉興奮之色,滿面通紅。秦老爺仿佛也受到了感染,唏噓道,「好,天明時,我們就來一段《物語霸唱》如何?」曾大夫欣喜地拍掌道,「好,好。」他突然又望著窗外,急道,「你說這天兒怎還不亮?」
秦老爺無奈道,「你呀你,這急脾氣還是改不了。」
直到天剛蒙蒙發亮時,秦老爺與曾大夫便去找來小爐木炭,在亭子里擺上,二人一臉興奮莫名。曾大夫突然打了個噴嚏,縮了縮脖子,望著那片銀白,唏噓道,「你看,這初雪竟如此令人震懾。」一臉激動之色。
秦老爺感嘆道,「這江南水鄉的萬里銀妝果然凜然豪邁。」待酒煮上後,曾大夫又放了些枸杞之類的藥材。好半會兒,他突然坐到亭子邊上,仰望著灰蒙蒙的天空,輕聲哼唱道,「山河兮,萬水千山總有情兮;問世間壯志男兒,身不由己,蕩天涯……」
秦老爺接唱道,「嘆紅塵多痴情,英雄落淚,殤紅顏;」
曾大夫接道,「壯志未酬,身飄零;獨仰冷月,悵別離。」
突然,他們都停止了哼唱,都陷入了往日的曾經。他們突然都記起了往日的種種,悲歡離合,酸甜苦辣,與這二十幾年來的風風雨雨。
寂靜,大雪紛飛。那漫天的銀白靜靜地飄落,覆蓋,再覆蓋。曾經的一切都被它們掩藏,融化,消逝,然後,新的記憶又重新開始,周而復始。良久,秦老爺突然走出亭子。他伸出手,接住一片雪花,緊握住它們,一絲水滴從他的手心流出。他松開手,喃喃道,「這歲月,豈不如這白雪般轉瞬即逝?」
曾大夫垂下眼瞼,慢條斯理地舀了兩勺酒,慨然道,「今日咱們不提往事,咱們就來論天下諸侯,如何?」
秦老爺一怔,饒有趣味道,「你且說說這天下英雄你最佩服誰?」
曾大夫想了想,正色道,「若論巾幗,這天底下也沒幾人,不過這傾城與明雅夫人的膽色我倒佩服。」
秦老爺苦笑道,「她二人確實令人欽佩。」
曾大夫突然又道,「且說這茉夫人,亦正亦邪,實在難以評論,不過也算得上奇女子了。若沒有一番膽色,她又怎敢忽悠甯王爺十七萬兩銀子?」秦老爺點頭表示贊同,若有所思道,「我秦耘這輩子也就只佩服先皇與甯王爺了。」
曾大夫歪著頭,飲了一口酒,正色道,「甯王爺不愧是當代之梟雄,是條血性漢子。」
秦老爺感嘆道,「是呵,是個頂天立地的男子漢。」
曾大夫想了陣兒,突然道,「這玄機老人呢?」
秦老爺苦笑道,「此人來無影去無蹤,德高望重,乃一代大師,不可議論。」一臉慎重之色。
曾大夫搖頭道,「非也,我倒覺得這人兒邪門得很。」頓了頓又道,「據聞他已經一百二十多歲了,簡直就是個老妖怪。」秦老爺微微皺眉,對于曾大夫的口無遮攔哭笑不得,曾大夫突然又道,「這北渭的龔親王倒不可小視。」
秦老爺點頭表示贊同,他沉吟道,「此人頗擅長心術,懂得利用人心。不過,此人的疑心太重,而北渭太子正是他的絆腳石,難成大業。」
曾大夫想了想,「那驪嵐隱士的頭目呢?」
秦老爺微微一怔,慎重道,「據聞此人詭異莫測,而隱士布遍三國,其中操控的經濟網絡乃各國龍頭。而這次秦殃又怎會成為駐宣寅的隱士頭目?他出家的這段時日到底又隱瞞著什麼秘密,我亦不曾問過。現在看來,這隱士的頭目定然來頭不小,不但如此,想來也是個可怕之人。」
曾大夫感嘆道,「這世人本就如此,因為不了解,所以害怕。」他突然仰起頭,平靜道,「你且說說這皇帝與秦祭,日後又定當如何?」秦老爺低下頭,沉默了,一臉黯然之色。他們都不說話了,因為他們都明白,那兩兄弟之間的惡戰,任何人都阻止不了,也無法阻止。良久,曾大夫舉起酒杯,干咳道,「來來來,喝酒喝酒,日後的事誰又能知曉?」
秦老爺苦澀道,「那你我二人又該何去何從?」
曾大夫垂下眼瞼,突然起身,走入那片大雪紛飛,他仰起頭,哼唱《江湖遙》。
紅塵笑,痴怨了;人過招,笑里藏刀。
男兒暢,樂逍遙,錚錚鐵骨自飄搖。
顏如玉,虛縹緲,來去無痕空寂寥。
紅顏笑,千嬌百媚自妖嬈;
江湖笑,苦酒滿杯自知曉。
英雄笑,來也匆去也空,
此生未了,嘆世間愛恨情仇自欺擾。
吾痴吾笑吾怨,一酒一簫,獨自醉。
恨相逢,怨相逢;
笑過一生,嘆過一生,恨過一生。
到頭來,人逝隨風去無痕。
湮沒塵埃,風雲聚散,
洗盡了英雄淚……
聲音空曠蒼勁,在那片銀白中飄蕩,久久不能褪去。那歌詞,將一個身不由己的男兒心渲斥得淋灕盡致。湮沒塵埃,風雲聚散,洗盡了英雄淚。好一個英雄淚。梟雄無情,英雄無淚。可他們都是錚錚鐵骨的熱血男兒,他們有血肉,有熱淚。他們的血,為忠義而灑,他們的淚,為真情而流。可他們的歸宿呢?
良久,秦老爺仰望著天空,喃喃道,「英雄笑,來也匆去也空,生與死,不過是一場空。」他突然笑了,這生與死,又有何懼?他突然舉杯一飲而盡,哼唱道,「恨相逢,怨相逢,笑過一生,嘆過一生,恨過一生,到頭來,人逝隨風去無痕。」他們突然相視一笑,那抹笑意竟帶著說不出的灑月兌。那種莫名的淡然,拋棄一切世俗掙扎的淡然。秦老爺突然望著曾大夫,平靜道,「死酒鬼,你敢跟我一起走麼?」曾大夫垂下眼瞼,緩緩地走進亭子里,他望著那壺熱騰騰的酒,竟幽默道,「醉死總比毒死來得好些。」
秦老爺望著逐漸亮開的天色,愴然道,「來也匆匆,去也空空。」他與曾大夫面對面坐著,曾大夫突然裝了兩杯酒,分別放了些藥粉,他平靜道,「這藥不苦,喝下去也不會痛。」頓了頓又道,「這藥,我替自己準備了二十幾年,今日,總算到期了。」他緩緩地舉起杯來,淡淡道,「你敢喝麼。」秦老爺凝視著那杯訣別酒,突然也舉起杯來,二人默默地望著對方,相視一笑。他們同時一飲而盡,沒有任何猶豫。
天地間,仿佛寂靜下來。那片雪白,在風中淒厲地飛舞,它們仿佛也在送別,替他們送行。直到許久之時,一絲細微的聲響,是酒杯掉落的聲音。曾大夫閉上眼,唇角沁出一絲血跡。他的容顏安然寧靜,仿若渾身都松懈了下來,徹底地解月兌了。他走了,靜靜地走了,不留一絲痕跡。
良久,秦老爺氣若游絲地望著他,笑了。他虛弱道,「死老鬼,趕去偷酒喝麼……」他的手緩緩地滑落,唇角還遺留著淡淡的平靜之色,沒有一絲痛苦,只有松懈的淡然,仿若背負著千斤重的石塊,突然被卸掉那樣……
雪,越來越大,漫天的大雪在這里依依不舍地飛舞。它們的生命是短暫的,可為何如此脆弱的生命依然頑強屹立?可為何這人心卻又是如此的孱弱?秦老爺,曾大夫,莫老爺,清明錦,卿魏。這五顆棋子,終于不負所托,完成了嘉樂帝的策劃。他們的時代,被他們自己親手劃上了句號,一個完整的句號。而那個符號,
最終以死來終結。是的,死亡。
秦老爺,曾大夫,曾經的過往,因他們的離去而終結。你看,這初雪,竟在這一天來了。它們為何要到來?為何今年的初冬竟來得如此之早?難道,是特意趕來為他們送行的麼?
酒,依然沸騰。那沸騰的熱烈仿佛在燃燒,帶著嘆息,帶著無可奈何的扼腕。天邊,隱約地仿若還漂浮著那首《江湖遙》,它仿佛還回蕩在這里,久久不願散去。那一頁的風雲聚散,洗盡了英雄淚。煮酒論群雄,這天底下的群雄,你縱有翻天覆地的本事又如何?最終人去樓空,唯一留下的,亦不過是歷史的痕跡罷了。是的,歷史的痕跡。就在秦老爺與曾大夫離去後的小段時間里,秦祭趕來了。他怔怔地望著他們,突然就直直地跪了下去,淒厲愴然道,「孩兒不孝。」他就這樣跪在雪地里,任雪飄落到他的發絲上,臉上,肩上。他默默地跪了一天一夜,不發一語。
(注︰《江湖遙》十三兒自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