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宮,一片寧靜的雪白。
皇帝默默地站在長廊入口,他靜靜地凝望著那條深幽的筆直。良久,他伸出手溫柔地撫模著這里的一切,那張溫文儒雅的臉龐上渲染著淡淡的哀傷。直到許久之時,他突然扭過頭,望著身後,那雙漆黑深邃的眸子被一片水霧淹沒。他緩緩地閉上眼,唇角微微一顫,一滴淚,無聲無息地滑過臉龐。他偏過頭,突然靠在一旁的柱子上,用袖子遮住臉孔,小聲地哭了。直到許久之時,他平靜了下來,那張儒雅的臉龐上帶著說不出的憂郁。良久,他突然動了,緩緩地走入那條長廊。每走一步,就帶著往日的留戀,是的,是眷戀,是卑微的期盼。
風,掀起了他的衣衫,與那片雪白痴纏。他低下頭,溫柔地輕撫這漆黑的欄桿。他的記憶突然又回到了過去,他的兒時,兒時的母親。他記得,只有在母親的懷里,他才是最溫暖最安全的。可她,卻不願再給他奢求。他唯一摯愛的母親,他的生母,遺棄了他,狠心地離棄他。他恨她,恨她的抉擇,恨她不再給他機會。
良久,皇帝突然坐在地上,閉上眼,背靠在柱子上。他抱住膝蓋,任風,吹亂了他的發絲;任風,撫平他糾結的眉頭;任風,輕吻他憂郁的眼楮;任風,洗盡他心底的悲愴蒼涼。
靜了,一片沉寂。這里,沒有宮女,沒有太監,沒有甯王爺的眼線。這里,只剩下了他自己。他一個人的世界,一個人的戰場,一場新的戰役。這里,他唯一眷戀的地方。可如今,長廊依舊,而人,卻已如清風般,消逝。他突然陷入了往日的記憶。他記得,在很小的時候,他與母親在這里追逐,嬉戲。那時,他不懂得煩惱,不懂得離別的傷愁。他的世界,是母親為他撐起的一片純淨,沒有爭奪的天空。他唯一記得的是她那張明媚如春風般的笑靨,永遠都淡然溫柔,帶著寵溺的母愛。那是她留給他最美麗的側面。
他記得,那天,她離開了他,被甯王爺奪走。他抱住她的腿,哭喊著,嘶吼著,哀求著。他賴皮,耍潑,卻掙月兌不過她離開的命運。那時,她離開皇宮的那一刻,他任性地躲在角落里,不願見她。他恨她,恨她為何要離開他,留他一個人在這偌大的皇宮中獨自承受。從她離開的那一刻起,他自閉了,變得孤獨,寂寞,而憂郁,則成為了他的朋友。可那時,他亦不過六歲的模樣,可那一刻,他永遠都記得,死也記得。
他記得,當她回來探望他時,當她再一次踏進皇宮時,他欣喜得忘記了一切,忘記了曾經的怨恨。那時,他興高采烈地拉著她的手,拼命地向她訴說著心底的寂寞。她只是淡淡地笑了,溫柔地將他擁入懷,悄悄地落淚了。從那一刻起,他突然發現,變了,一切都變了。她,依然是他的母親,可他們之間,卻多了一層說不清的東西。那是什麼呢?小心翼翼,是的,就是小心翼翼。因為他的身邊充斥著危機。而她,只能默默地凝視他,卻不敢開口對他說,孩兒,快到母親的身邊來,那邊危險……
他記得,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他稱呼她為王妃,而她,亦恭敬地稱他為皇上,不再是皇兒。那時,當他稍微懂事時,他才明白她心底的苦楚,她的身不由己。為了不讓她擔憂,他變得謹慎,變得深沉可怕。他學會了偽裝,學會了隱忍,學會了如何利用外表去蒙騙敵人的眼楮。因為他想活下去,還要活下去。那時,他在夜里默默地流淚,他告訴自己,宣寅痕,總有一天,你定要親自將她迎回來,用甯王爺的鮮血來祭奠她的委屈與你的恥辱。可當他乞求她回來時,她卻選擇了訣別,棄他而去……
直到許久之時,皇帝睜開眼來,一臉異常平靜之色。他突然望著自己那雙修長的手,唇角露出一抹血腥的笑意,他輕聲呢喃,「走罷,你走罷,我定要讓你後悔。」他緩緩地起身,慢條斯理地走在那條長廊上。他垂下眼瞼,眸子的深處隱藏著腥風血雨。是的,殘酷的絞殺。那抹白影在長廊里緩慢地離去。可為何,他的背影竟是如此的孤獨落寞?竟是如此的淒涼悲愴,充斥著難言的憂郁與身不由己的哀傷?
嵩心殿。
一片哀聲嗚咽,甯王爺曾安排在宮中的所有宮女太監都被聚集在這里。隨風抬了抬手,一個太監便恭敬地端上來一個托盤,那托盤里放了三樣東西,一把匕首,一杯毒酒,一條白綾。他低下頭,恭敬道,「請皇後上路。」一臉平靜之色。婉皇後怔怔地抬起頭來,痴痴地望著他,顫聲道,「皇上呢?他在哪里,他在哪里?」她一臉驚惶悲痛之色,那張年輕的臉龐上布滿著楚楚可憐的淒艷絕然。
隨風垂下眼瞼,淡淡道,「請皇後上路,莫要耽誤時辰。」
婉皇後呆呆地跪倒在地上,一臉木然。良久,她突然奮力掙扎,一把抱住隨風的腿,痴傻道,「隨風,我求你,求你帶我去見他,只要見他一面,我死而無怨……」她眼睜睜地望著他,那雙如水般的眸子里寫滿了哀傷與疼痛。她只想見他,哪怕一眼,就以足夠。可笑呵,笑她的痴,笑她的傻呵,可她仍然願意痴傻下去。她明知道她只是一粒棋子,亦明白他的游戲偽裝,明白他心底的陰郁,明白他是一個怎樣的男子,可她仍然愛上了,沒有任何期盼地愛上了。
帝王無情。如今,他賜給她的亦是訣別。可她不怪他,這是她的命運,從一開始愛上他時就定下來的命運。可他為何不願見她?難道是愧疚麼?是這樣麼?
婉皇後死死地抱住隨風的腿,苦苦哀求。她嘶聲道,「你告訴我,他為何不願見我?」她突然慌亂地沖出大殿,任發絲在風中散亂。她左右張望,四處搜索,瘋狂地嘶吼,「皇上,你出來啊,你不要婉兒了麼?不要我了麼……」她跪倒在地上,淚流滿面,那淒楚的背影令在場的所有人震動。良久,一旁的太監突然去拖她。她奮力掙扎,踢他們,咬他們,抓他們。她的衣衫凌亂,容顏驚惶悲切,眸子里充滿著怨憎的哀傷。她嘶聲吶喊,「宣寅痕,你給我出來,你給我出來……」那一聲聲的絕望在大殿里回蕩,是那樣的悲傷,苦楚,亦痴怨的疼痛。眾人不顧她的垂死掙扎,將她壓制在地上。隨風默默地把托盤放在地上,偏過頭,似不忍看到她的憂傷。
婉皇後突然平靜了下來,那雙布滿著血絲的眸子里充滿著炙熱可怕的怨恨。她望著那托盤,笑了,笑聲淒厲可怕。她緩緩道,「放開我。」聲音帶著說不出的殘酷。眾人見她這番模樣都不禁駭然,趕緊松開她。她怔怔地望著托盤中的匕首,痴痴地伸出手,顫抖地拿起它,絕望道,「臣妾……謝皇上恩賜。」她懦弱地趴在地上,任眼淚洗盡她最後的絕望。她亦明白,他,終究不會再來了,不會了。良久,她取起那把匕首,緩緩地站起身來,笑了,笑得痴狂。她突然一刀割破手腕,鮮血濺灑。她望著那些殷紅,突然瘋狂地起舞。那一身雪白上,沾染著她的血,她的恨,她的痴傻與愛怨。宣寅痕,她唯一愛戀的男子。他是帝王,高高在上的王。他的寵愛,不屬于她。他的絕情,他的恩賜,亦是一場訣別的挽歌。笑呵,笑她的傻,笑她的為愛瘋狂,笑他賜予她的訣別竟如此的淒艷蒼涼。
她痴痴地望著手中的匕首,身子在風中旋舞。她突然閉上眼,最後一絲清淚落入塵埃。那一刻,那把匕首深深地刺入了她的月復部,刺入了那剛開始萌芽就已死亡的生命。她緩緩地倒下,仿若羽毛般孱弱。她想告訴他,她的月復中亦有了他的骨肉,他唯一的孩兒。她想告訴他,她愛他,卻同樣恨他,恨他的無情與決裂。她想告訴他,此生,他這輩子休要安寧。她詛咒他,詛咒他沒有愛,若愛上女子,必遭報應……
靜了,寂靜,仿佛只能听到鮮血汩汩流淌的聲音。隨風恭敬地跪在地上,良久,他緩緩地起身,平靜道,「所有宮女太監,殉葬。」殿外,一個人默默地站在門口,他垂下眼瞼,痴痴道,「婉兒……」他突然仰起頭,那雙黑眸里帶著淡淡的憂傷。那一刻,仿佛天底下所有的溫暖都因他的憂傷而黯淡下來,變得淒涼孤寂……
自古以來,後宮多薄命,帝王無情,可帝王的情又能延續多久?這江湖血腥,朝政險惡,皇宮陰暗。這世俗紅塵,骯髒晦澀,可那一個個炙燙人心的名字,一個個令人感嘆萬千的故事卻永久遺留在人們的心中。或許,直到十年,百年,千年後,世人還會記得他們,還記得那一場驚心動魄,那一場生離死別。
宣元七十二年,太後駕崩,皇後自縊。後追封為昭慈太後,孝儀皇後。舉國喪三日。在舉國喪的這幾三日內,鳳儀樓已空空如許。國喪的第二日,天氣竟異常晴朗。傍晚時,我外出,準備行程所需的物件與藥材。我們打算明日早上就啟程,遠離卿州,宣寅。其實很多東西我早就準備好了的,只是,我突然想起了藥。我這人向來小心慣了,萬一在路上遇到意外,也能解燃眉之急。可就在我離開鳳儀樓的那小段時間內,秦祭來了。
秦祭的到來無傾似乎並不奇怪。他依然靜靜地撫琴,調音。他在譜曲,《心誓》。是的,他曾答應過我,要與我共同來彈奏這首曲子。秦祭默默地站在他的對面,抿著唇,也不說話。那張俊逸冷酷的臉龐上充斥著詭異的邪惡,仿若黑暗使者的化身。那修長的背影靜靜地佇立在那里,仿若剛石般堅硬冷酷,那身漆黑的衣衫與他那雙深邃狡詐的眸子竟搭配得天衣無縫。是的,他是黑暗的化身,來奪人性命的使者。
天地間,仿佛寂靜下來。一陣說不出的蕭瑟之意充斥著這里,充斥著無傾苦苦掙扎的心房。他當然明白秦祭的來意,當然明白秦祭的籌碼。他更明白,他不得不放手。
一陣冷風掃來。那風,吹亂了無傾柔順的發絲,吹亂了他那張絕美的容顏,更吹亂了他內心深處的那根弦,那根抓不住,卻又不想放手的弦。可他不得不放手,因為甯王爺,因為他的父親。因為他希望他能活下去,好好地活下去。亂了,亂了,他的心,亂了。
良久,秦祭突然慢條斯理地伸出手來,淡淡道,「松手罷,你抓不住她。她,亦不屬于你。」他的聲音冷酷,帶著王者的霸道。他的手中放著一粒藥丸,毒藥,是的,是毒藥,無藥可解的毒藥。無傾垂下頭,不語。那吹亂的發絲將他的眸子掩藏,那是怎樣的無可奈何呵,它充斥著說不出的哀傷與怨恨,充斥著難堪的悲愴蒼涼。秦祭冷冷地望著他,淡淡道,「只要你松手,甯王爺就能活下去,平安地活下去。」他的聲音平靜淡然,卻充滿著慎重。因為這是他的誓言,他的承諾,給甯無傾的承諾。
無傾閉上眼,沉默了陣兒,他突然站起身來,警覺道,「秋兒……」他沖過去一把揪住秦祭的衣領,憤聲道,「你把秋兒怎麼了?」秦祭垂下眼瞼,緩緩地松開他的手,淡淡道,「他死了。」他盯著無傾,那雙漆黑的瞳仁里閃爍著冷酷的詭譎。也在這時,一名侍衛抱著秋兒向秦祭走來,那稚女敕的生命呵,就這樣無聲無息地煙消雲散了。
那一刻,無傾渾身一顫,他望著秋兒那張慘白的臉龐,望著那個曾經逗樂他的孩子……秋兒,秋兒,他未能保護好他,竟讓他夭折了,那個才四歲的孩子。他突然挫敗地跌坐到地上,捂住臉孔,渾身顫抖。秦祭望著他,平靜道,「你別無選擇,從夏茉兒走入你的世界時,你就該知曉,她不屬于你。因為你是甯無傾,甯王爺唯一的骨血,他唯一的孩子。而更因為,你恨他,卻愛他。他把你囚禁了二十幾年,但他終究是你的父親,與你的血管里流著相同血液的人。」頓了頓又道,「甯無傾,你雖表面對他冷漠,可你的心底呢?你關心他,緊張他,若不然,你為何要在嘉樂帝的墓前恥笑秦耘?」他突然瞪著無傾,那雙黑眸里寫滿了深沉的恨意。是的,是恨,若非他恥笑秦耘,秦耘又怎會同曾大夫自絕?若非他的三寸之舌,秦耘又怎會絕然而去?
無傾緊握住拳頭。秦祭的話深深地刺入了他的心底,令他狼狽不堪。甯王爺,他的父親,他關心他,緊張他,盡管他剝奪了他的自由。可當他听到他說,我把你關起來,只是不願世人傷到你時,他的心潰散了,徹底地融化了,沒有怨恨,沒有責備,亦沒有報復之心。他甯無傾雖邪惡歹毒,可他懂得愛,懂得孝道。可他又怎能棄甯王爺于不顧?他的父親,那個孱弱的自責者,他只想他能繼續活下去,平靜地走完最後的路程,安然度過他的一生。他只希望他能活下去,這是作為一個孩子對父親最奢求的祈望。他孱弱地跪在地上,內心苦苦掙扎。他想說,茉兒,我不願松手,亦舍不得放開你,舍不得。可茉兒,你明白我麼,明白我的身不由己麼?傻瓜,我知曉你定要罵我,打我,拿菜刀來砍我,可我明白,你是懂我的,明白我的苦衷,是麼,是這樣麼……
直到許久之時,無傾突然抬起頭,緩緩地拿起那粒藥丸,輕嘆道,「照顧好他,這是你的承諾。」他默默地凝視著那粒藥丸,一臉淒然悲愴。
秦祭平靜道,「我用人頭作保。」頓了頓又道,「這藥,能維持你最後幾個時辰……」他轉身,緩緩地走了。他的背影,在傍晚的余暉下竟顯得異常蕭瑟,孤獨。因為他明白,他的不顧一切終究會拉開一場硝煙戰役。他亦相信,甯無傾會松手,因為他愛他,甯王爺,他
不能舍棄的束縛。愛的枷鎖。無傾仰起頭,望著那最後一抹夕陽,那天邊的雲彩竟異常驚艷震懾。他閉上眼,喃喃道,「茉兒,對不起……我,只希望他能活下去,好好地活下去……」
直到許久之時,我回到了鳳儀樓,我隨著琴音悄悄地來到了鳳儀樓的後院。我靜靜地凝視著無傾,似醉了。我痴迷地望著他,目中流露出深沉的愛戀。無傾,他在彈奏那首曲子,《心誓》,我們共同的諾言。我沉醉在那美妙的音符中,不能自拔。
良久,無傾突然抬起頭,望著我,笑了。那是怎樣的笑靨呵,令我痴迷瘋狂,不顧一切。我望著他,望著他那身雪白,那張絕美的容顏,那雙深邃得令人心疼的眸子。我緩緩地向他走去,我要告訴他,無傾,這輩子,我要用我的溫柔來撫平你曾經的寂寞。這輩子,我要與你痴纏到死,你休要逃離我。這輩子,遇上你,愛上你,我滿足了,不後悔,絕不後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