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生醒來的時候，天都大黑了，一抬頭看表，都快九點半了。梅生見喬遠還在旁邊睡著，她就輕輕爬起來套了件睡裙，輕輕走到廚房，打著了火做水，找出鍋底料放在鍋里，一邊謄出手洗菜拿肉的，全都裝盤擺好，又把電磁爐拿出來擺桌兒上，把熬好的湯鍋重新架上，都弄好了。正在圍裙上擦手準備回屋叫喬遠起床呢，轉身兒卻發現喬遠已經跟廚房門口站著了。
梅生突然臉紅了，低頭解圍裙說，「都起來啦？我還準備進屋叫你去呢，都弄得了，能吃啦。」
喬遠輕輕靠過來，摟著梅生的腰說，「剛才一直就看你來著。」
「你什麼時候都醒啦？那也不說搭把手兒？」
「不是早跟你說我餓了嘛，你熬湯料的時候那味道，我能不醒嘛？不過我不舍得幫你，看著你一個人兒轉來轉去的，像看畫兒一樣，特享受。」
梅生一撅嘴，點著小腦袋，把喬遠的胳膊輕輕拿開，轉身，向廚房走，邊走邊說，「成，那你就繼續看畫兒吧！」然後「騰」地躥進廚房把門關上，笑得咯咯的，自己一個人在桌子邊兒坐下，拿起筷子夾肉下菜的，喬遠跟外邊著急，拍著門說，「別介啊，你讓我進去啊，我剛剛為了‘伺候’你，我都消耗多少體能了我？你這也太不仁道了啊？快把門開開！」
梅生止住笑，抬起筷子在空中左右那麼一劃拉，喬遠會意，推開門沖進來，趕快坐好，拉開架勢準備開吃，梅生老大不高興的說，「高人指點你得以離食物更近一步，你怎麼不知道感謝啊？」
喬遠已經滿嘴食物，回說，「感謝你什麼啊？我那麼餓你還把我鎖外邊？」
「我怎麼鎖你啦？虧你還是國家一天號召我們老百姓全心全意依靠的工人階級呢，有你這麼低智商的工人階級嘛。這種門怎麼可能有鎖嘛。」
喬遠又不甘示弱地回，「那我怎麼就知道推拉門沒有帶鎖的？萬一給您老人家把門弄壞了，我上哪賠去呀？」正說著，嘴里吃的太多，食渣兒蹦出來掉桌上，喬遠「哎喲」一聲，拿手指頭捏起來又放回嘴里。梅生大笑說，「你惡不惡心啊？都掉出來怎麼還又吃進去？」
喬遠沒吭聲，把凳子搬到梅生旁邊，跟著重新坐下，梅生警覺地問，「干嘛啊你？」喬遠拿起飲料瓶子一人給倒了一杯，然後端起杯說，「來，感謝主賜予我們食物。」梅生看喬遠那鄭重樣兒，不由得又想笑。喬遠先喝一口，看著梅生笑，過了幾秒突然按著梅生的脖子，把她的臉貼到自己臉上，嘴對著嘴把自己剛剛喝的那口飲料全喂到梅生嘴里，梅生沒防住他來這招兒，一口氣給咽了個干淨。然後紅著臉看著喬遠。
喬遠也更鄭重地看著梅生，又沉默了幾秒鐘，然後問，「這回呢？還惡心嗎？」
梅生才反應過來，「好哇，你在這兒等著我哪？看鏢！」說著像一個夜叉一樣一坐到喬遠的腿上，喬遠「哎喲」一聲，說，「有你這麼大個兒的鏢嗎？」梅生又咯咯地笑，兩個人正鬧著，喬遠的手機響了，梅生從他身上起來，喬遠走到客廳，拿起擱在沙發上的外套，掏出手機看了一眼，做了個噤聲的手勢，就走到一邊接電話去了。
梅生知道，是喬遠家里打來的，他爸媽早就知道有梅生這麼個人，但是不知道他們倆現在還在一塊。老兩口眼里的兒子是好得不得了，有國家分配的固定工作，還有分配下來的兩套兩室一廳的住房，有單位信保給買下的車。他們兩個人沒能在一起，也有老兩口的意思。因為梅生什麼都沒有，雖說和喬遠一個學校畢業，但專業選得不好，一直分配不了，自已到處找工作，什麼時候自己不想干了，就換一份工作，但只要不工作，她就不能很囂的花錢。她也有房，租的，所以就得拼命工作。她也有車，是表姐開了兩年倒手賣給她的，一年到頭，砸在車上的費用也不老少，所以就得更拼命地工作。
兩個人也曾談婚論嫁，但喬遠的父母說，梅生的父母身體不好，梅生又沒固定工作，將來喬遠一個人養這麼多人一定很辛苦，不如找個同樣有固定工作的，人家也有人養著，他的負擔就不大。梅生不知道喬遠怎麼著就同意了，反正他跟梅生說，「我家人不同意。」梅生也不示弱地說，「我家人也不同意，我父母身體不好怎麼啦？我父母也是正二八經退休工人，人家一年的工資錢干什麼都夠了，又花不著我一分，更花不著你一分。我沒工作怎麼啦？我自己找的工作一個月掙得錢是你的兩倍，我花什麼不行？我爸跟你們家要十萬塊錢結婚，那最後也得花回在咱們身上。指著你們家說沒固定工作的媳婦兩萬塊錢就想娶，我們家還不樂意呢。」兩個人談崩了，就一賭氣真得分了。
喬媽松了口氣，拍著巴掌說「兒子，我們還真怕你把她給娶回來，這沒固定工作，家里條件就那樣，還獅子大張口要那麼多錢？那比她好的姑娘多了去了，怎麼就她高級？有固定工作的姑娘，嫁人也要不了這麼多錢，人家都是會衡量自己身份的，這麼個姑娘把自己看天上去了？放心，黃花大閨女兒一抓一大把，男人，不愁找不上。想找什麼樣的你就說，媽準保能給你找一個滿意的。」
喬遠說，「行。我的條件不高，就找個在醫院工作的吧，必須是在科室里的，不要護士啊。個兒只能比我低一寸，再差得多了就不許了，高了倒是不介意，只要人家願意嫁。工資不能低，怎麼也得是一個月能掙一千以上的，逢年過節福利好點兒的，雙方父母都能給足了。最後就是長相身材，別太差就行，要不顯得您這麼主動給我張羅這事兒倒沒什麼誠意了。還有，對方父母可必須是處級以上的，並且不能是三兩年就快退休的那種，跟著這樣的岳父和岳母，我不說能少奮斗十年吧也能少奮斗個三五年。就這些，您看著給張羅吧。」喬媽一听完兒子這些個條件，連著好幾天，整宿整宿地坐電腦前玩兒明星三缺一。
梅生這邊呢？媽說，「孩子，既然分了就別想了，想得多了是為難自己。」爸說，「這回把身子撤出來可就不能再陷進去了，別再想著還能有以後，也別琢磨著還有什麼奇跡啥的。他們家就是不想讓你過門兒，你就是不要錢白跟人家去了，人家也不稀罕，反而覺得你更不值錢，指不定怎麼埋汰你呢。你愛人家，受了氣又不能回家來說，你為的什麼啊？」
梅生想想也是，她和喬遠都分了好多回了，本以為是越分越分不開，最後兩人還得粘到一塊兒去。可是結婚這事兒，不光他們倆，那是兩家人的事兒，是全社會的事兒。你說要是這婚沒結好，兩家不是親家反而是仇家，兒子受了治，婆家舉家討伐，女兒受了氣，娘家興師動眾，這至于嘛？越是拖泥帶水的事情，就越要想想它的可怕之處，這樣才能讓自己很快下定決心結束它。不被祝福的婚姻是不幸福的。但是梅生又想，有人祝福又能怎麼樣呢？祝福的本來面目，是人家知道你根本得不著你想要的。
這邊兒喬遠接完電話，見梅生跟那一動不動地發愣，用手機捅了捅她的肩膀，「想什麼哪？」
梅生回了神說，「沒什麼，無聊著呢，走，吃飯去吧。」
喬遠沒動，低聲說，「飯我不吃了，家里來人了，我媽讓我回去一趟。」
梅生看了看表，「都快十一點了，這麼晚還回去？」說完又低下頭，「不過我也沒什麼資格留你。」
「不是，看你這話說的，我舅家裝修房子，說讓我送他去趟香河，這事兒打算等我回去了說，這不見我一直沒回家，我媽打電話問我了嗎。」
梅生沒理他，看了看廚房的一桌子菜，站起身來徑直走過去，把桌上盤子里的菜啊肉啊一股腦兒地倒垃圾桶里，最後把湯鍋里的湯全倒進洗碗池子里。然後把鍋「鐺」一聲掇在桌子上，眼淚不爭氣地掉下來，「吧嗒吧嗒」掉鍋里，順著鍋邊兒把油花兒沖得一暈一暈的。
喬遠靜靜地看著梅生做完這一切，跟著就是一聲怒吼，「蘇梅生你什麼意思啊？你還有完沒完，那一桌子東西得罪你啦？你沖我來啊，這就我一個人，你做那些個事情你覺得有意思嗎你？你什麼樣兒啊？」
梅生也吼，「我什麼樣兒啊？我什麼樣兒啊？我這樣兒意思就是我一個人吃不了，吃不了我倒了不成嗎？花你錢買了嗎？有你什麼事兒啊？」梅生吼著，眼淚跟著更洶涌，低下頭自己又嘟嚷著，「沒你，吃這些有什麼意思啊，誰愛吃誰吃去。」
喬遠听著不動活了，停了一會兒，走到梅生旁邊，軟著說，「我那意思是，我哪天來了再吃，你做這麼好吃，你倒是給我留著啊。」
梅生氣還沒消，不依不饒地說，「什麼啊？你以為這是什麼啊？就今天，過了今天就沒這口兒了，你今天愛吃不吃，吃也沒戲了，我都倒了，你看見沒？」梅生一指頭指到垃圾桶的方向。
喬遠又讓梅生把火兒給激起來了，也是一句，「愛給吃不給，我還不吃了呢。什麼女人哪這是。」說著頭也不回就往外走。臨出門兒還不忘又給了一句，「找吧，找個能制住的你的男人吧，你多幸福啊那得？」
梅生听著喬遠「 」快步跑下樓的腳步聲，氣性全消了，委屈涌上來，一坐在地上哇哇哭起來，听見樓下車開保險的響聲，梅生看見桌上還有一大瓶飲料，站起來拿著就沖到陽台，沖樓下正往車里鑽的喬遠喊，「喬遠，算你狠，你知不知道這都幾點啦，我根本就沒打算你晚上還會回家，我沒做好心理準備你知道嗎？我接受不了。」
說著，大瓶飲料從樓上狠勁兒砸下來，在喬遠車子不遠的地方，「 」地一聲，飲料沫子炸的漫天都是，還有零星的飲料點子似乎蹦到喬遠的嘴里，下意識地伸舌頭舌忝了舌忝，剛才喝了一口全灌梅生嘴里了，這會兒才嘗出來，是芬達的味兒。
喬遠抬頭看著樓上窗戶邊兒上消失的身影，眼楮也濕了，這個女人，非把他一大老爺們兒氣成娘們兒不可，偷偷瞄了眼四周，發現還真有看熱鬧的，對面二樓陽台上站著一大老爺們兒在那傻樂，喬遠沖他吼，「看什麼看，沒看過兩口子吵架啊？」風還沒刮散，這會兒還有點勁兒，喬遠也听見了那男人說的被風刮來過來的話，「兩口子？兩口子你還回什麼家啊？真是的。」那男人轉身進了屋，喬遠感覺嗓子眼兒里卡著一口氣，喉結動了動，從嗓子眼兒里蹦出一句，「這他媽什麼飲料沫子啊，怎麼這麼蝕眼楮啊。」說著鑽到車里，發動車子拐出了小區。
回家的路上，喬遠看著路上的霓虹燈，燈越亮的地方越刺眼，從剛才一直到現在，似乎還沒緩過勁兒來，不知怎麼地，一攤上蘇梅生這個女人，他喬遠的大腦和行為都不受自己控制，他變得脆弱起來，在別人面前建立起來的防線和面具，一到蘇梅生的面前就全線垮塌。其實人都害怕把自己的軟弱暴露給別人，在梅生面前自己的表現真的很不讓自己滿意。不知道這樣的自己不是自己，還是真的自己。
一進家門，喬媽的臉迎上來說，「兒子，這怎麼了這是？臉色兒這麼差？」喬遠耐著性子說，「媽，這麼急什麼事？電話里問你你也不說，我這單位還加著班呢，愣跟領導撒了個謊才跑出來的。」媽說，「喲，那媽可不知道，耽誤你工作了，本來想給你一個驚喜的，不過回來了都，就看一眼吧？」喬遠說，「看什麼啊看？什麼看一眼？」喬媽比劃了個「噓」的手勢，指了指喬遠的屋子里，「在里邊等你可長時間了，說了兩回要走，我愣是給攔下來了。說是你一會兒就回來了，人家姑娘也規矩，說是父母不讓太晚回去，我這才偷偷跑外屋給你打電話催你回來。你看看吧，要是覺得行，你們就處處。」喬媽正說著，那女孩兒已經從屋里走出來了，喬媽就沖著她笑，還說，「這不，這我兒子，你們認識認識。」
喬遠又好笑又好氣的說，「媽，你說的多余不多余啊？這麼晚了能登這個門兒的男人，除了你老頭兒，那就是你兒子了，看我這歲數也不像你老頭兒不是？」貧完了，才又回過神兒來，人家姑娘還在那站著呢。只見那姑娘一笑，走過來，說，「你好。」喬遠也點頭說，「你好。」
喬媽讓兩個人都別站著，「坐下說，要不進里屋說，」喬遠想說不用來著，沒想那姑娘倒是先開口了，「不用了，阿姨，這都很晚了，听您的，這不今天這面兒總算是見上了嘛，有話以後還能說呢，您說呢？」喬媽眼迷成一條縫兒，就剩下笑了。然後那姑娘又轉向喬遠，伸出右手說，「你好，我叫郭珊。」喬遠也伸出手握了握說，「你好，我叫……」還沒等喬遠說，郭珊就咯咯地笑起來，說，「我知道你，剛在你屋里阿姨給我看了你小時候的照片，還說了好些個你小時候的事兒，不過你叫喬遠的事可不是剛在屋里才知道的，我早就認識你了，我和你一個單位，在勞資科上班呢。」
喬遠正奇怪呢，為什麼當家人介紹自己孩子的時候都喜歡從童年說起，這談話的戰線拉得是不是太長了點兒？正想著，卻听這個郭珊說她是跟他一個單位的，喬遠反應過來看了喬媽一眼，然後對著郭珊說，「小郭，你剛不是說要回家嗎？確實挺晚了，我媽不懂事兒，留你這麼晚，讓你家人跟著擔心，走吧，我送你回去吧。」喬媽一听這話，朝喬遠脖子上甩了一巴掌，「你說這孩子，說話沒大沒小的，有你這樣說你媽的嗎？」三個人笑，郭珊和喬媽還有在里屋一直沒出來的喬爸道了別，就先
下了樓。喬遠在後邊，臨出門別了老媽一眼，說，「我不說了要醫院的嗎？您怎麼就聯系上我們一個單位的了？」喬媽擺擺手，示意他先送小郭回家，有話回來再說。
喬遠突然沒來由的一陣煩燥，沖喬媽說，「媽，那送完她我就不回家了，我還得回單位加班兒，單位要出圖，我真不能耽擱。」說著不顧老媽在里邊擠眉弄眼的，關上門下樓了。路上，喬遠從郭珊嘴里知道，郭珊二舅媽的弟弟女朋友的大表嫂跟自己四姨父的兄弟媳婦兒在一個單位做打掃衛生的工作。
喬遠笑著說，「看來咱們能認識還真是挺歷經磨難的」，同時他自己心里對這份關系的穩定性持懷疑態度，從介紹人的工作性質來判斷的。
郭珊卻說，「什麼啊，這是緣分長的一種表現。」
喬遠出奇地看了郭珊一眼，「沒想到你還挺會說的」。
郭珊說，「其實我這個人挺悶的，你以後就知道了」。
喬遠瞟了她一眼問，「你怎麼那麼篤定我們能好啊？」
郭珊很快就跟了一句，「因為我和你在一個單位啊。」
喬遠笑了笑，一路上兩人再無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