問劍錄 正文 第十話 杭州善釀▔之三

作者 ︰ 諸葛清

夜里,葉斂一個人,在杭州城里逛了一圈又一圈。

杭州與蘇州,在隋唐以後,是淮河以南極為富庶的地區,到了宋代,蘇大學

士東坡先生更說了一句家喻戶曉的名言……

『上有天堂,下有蘇杭』

由此可見蘇杭地方的繁榮與美麗。即使是在安史亂後、中原一片民不聊生,

蘇杭地區由於地處偏南,又有張巡死守睢陽一役之故,所受影響並不太大。

在蘇州時,葉斂、流風二人陪雪逛了許久、欣賞蘇州城的美麗;今天,葉

斂一個人走在路上,已經入夜了,且時過二更,各家店鋪早已打烊。除了打更人

的喊聲、除了風吹葉動、慈烏夜啼,就只有一片萬籟俱寂。

葉斂自然無心逛街、也不想逛街。

他急急將流風、雪二人請到杭南山區去探視杭塘幫的情況,在這杭州城中

故意使自己落單,當然只有一個目的……

將那位留酒于林家堡、暗地里算計自己的人『勾』出來!

說起來容易得很,其實,卻很需要勇氣。

在城里逛了一圈又一圈……一共兩圈,三更了。

葉斂回到落腳的客棧,倒頭又睡。

今日十二個時辰,他至少睡掉了九個時辰。

躺在榻上,意識逐漸的時候,葉斂心里生出個念頭……

「這樣誘也不現身,真的要玩陰的?或是……對方沒有敵意,我搞錯了?」

然後,他就睡著了。

次日辰時,葉斂起身後,便一路朝城東走去。

今天,他有個目標。

昨兒夜里逛出來的目標。

若水酒肆。

在盛產善釀的杭州城中,這間酒肆不算大,但葉斂看上了它的名頭。

『上善若水』。

就射這一個『善』字,葉斂斷定若水酒肆的『善釀』必然不錯。

城里攜攜攘攘,葉斂也沒何任何一個路人搭腔。連打探君聆詩的下落也沒。

「二爹不可能在這。」

剛愎的臆斷。

進入酒肆後,葉斂便向小二吩咐︰「打三斤上好的善釀。」

「不消客倌吩咐,咱店里的善釀,絕對都是上好的。」小二回答,跟著,卻

詭譎一笑。

這笑,笑得葉斂心里發毛,但還來不及再問,小二回轉身走了,葉斂也不想

去叫住他。

仔細觀查酒肆里▔很小,的確很小,客人也很少,加上自己,只有五人。其

中兩名身穿長袍,作文人打扮;一名穿著簑衣,像是漁夫;另一名裹著皮毛,應

是獵戶。

四人互不相識,連拋個瞄頭也沒。但他們只人都有一個共通點。

兩名文人也罷了,含那漁夫、獵戶在內,四人桌上都只有裝半斤酒的小壺、

杯是僅供淺酌的竹林杯。

魏晉年間,出了七個名士,其中二人,在山陽竹林隱居,打鐵鑄劍營生,那

些劍品質拙劣,根本不能用以上陣殺敵,但卻為當時太學生引為風潮,人人均以

佩其劍為榮。其劍上均撰『山陽竹林』四字,時人名為『竹林劍』。

此七人,只要讀過書,無人不曉。

『酒鬼』劉伶、『酒仙』阮籍、『笛王』向秀、『琴聖』嵇康,再加王戎、

山濤、阮咸,此七人合稱『竹林七賢』。

『竹林七賢』中,向秀、嵇康隱居山陽,阮籍、劉伶等人在朝,卻是身在朝

廷心在野,七人不時於山陽聚首,傳下了一句成語。

▔曲水流觴▔

七人散坐於小溪邊,最上流一人以小杯裝酒,或說故事、或吟詩賦、或出對

聯,而後放杯於溪,使其順流而下。接杯者則應和之。

魏晉之交,不論是三國之間、三國之中,無不一片混亂。嵇康謂之豺狼遍地

,故以遁世。亂世之中,山陽卻是一片安詳。後代文人,無不企望身歷其境。

欲以杯乘流,其杯需小。後人以當時七賢所用之杯為準,形式相近者,均稱

為『竹林杯』。

若水酒肆中,桌上是一色竹林杯。

小二送上三斤善釀,和一只竹林杯。然後,又是一笑,道︰「客倌,本店需

先結帳。」

葉斂模了一塊碎怠遞給小二,卻見小二搖搖頭,道︰「客倌,不夠。本店的

善釀,一斤要三百五十文錢,三斤折合一兩。」

一兩?葉斂愣了。

跟了君聆詩十餘年,喝過的酒不可謂不多,再怎樣的極品美酒,一斤一百文

錢已屬極多,一千文錢才合一兩怠啊!

不對,難道他看準我是外地人,唬我?

但斤斤計較原非葉斂本性,他只眉頭一皺,再模一塊碎怠給小二湊了一兩。

那小二也精明,見葉斂表情不對,便指著牆上,道︰「小的絕不敢唬鬧客倌。」說完,便走了。

葉斂順指看去,果見牆上貼著一張紙條,寫『本店唯供善釀,一斤三百五十

文錢,三斤一兩』。

葉斂再看看桌上。

偌大一壺善釀,三斤,卻只有一個姆、食二指即可合繞的竹林杯……這要喝

到幾時?

善釀屬醇酒,不可劇飲,葉斂自知其理,但只用竹林杯,卻又顯得太小。

算了,先喝再說。

葉斂酌了一杯,一口飲盡。

竹林杯之小,其容量需得三杯才夠一口,對善飲的葉斂而言,這一口著實小

家子氣了一點。

但很快,他這種念頭便打消了。

味道很醇,除了醇找不出其它形容詞的醇,這一口善釀讓葉斂含在口中,不

知該咽不該!

比在林家堡中那半壺更勝幾分!

這一口……其實是半口。這半口善釀很溫和,不若杜康會麻痹人的舌頭,葉

斂很切實的感覺到口中漸漸溫潤了,很舒坦,讓人感到恐懼的舒坦。

善釀強在後勁,它,這麼醇、這麼厚,說不準,我會讓這半口善釀給醉倒!

難怪!難怪小二會譎笑、難怪若水酒肆門可羅雀!

這酒勁,實無幾人受得!還沒下咽的半口便已如斯,何況三斤?

葉斂終於將這半口善釀咽下,呼了口氣,滿是酒氣的一口氣。

才剛咽下,已微微出現昏眩感。

也難怪要先結帳……醉漢是顯少懂得要付錢的。

葉斂慢斟慢酌,幾乎花了一個時辰,才飲盡三斤善釀中的一斤。

其時,若水酒肆中的另外四名客人,早都已離去,沒人再進來。只剩飲了一

斤善釀便已搖搖欲墜的葉斂,盯著桌上剩下的二斤,覺得好恐怖!

有生以來,葉斂第一次覺得,酒很可怕!

這酒是好酒、極品的好酒,但看著這二斤酒,卻覺得它比鳩酒可怕、比面對

著屈兵專可怕!

因為這酒太溫柔▔

善釀是很王道的酒,在剛剛入口、後勁未發時,幾乎感覺不到它是會醉人的

酒。飲酒經驗較淺者,說不準便會將它當成一般桂花酒之屬的薄酒,咕嚕咕嚕大

碗喝光。

但葉斂不會。

是故,嚴格來說,葉斂仍是善飲者,至少他能在第一口時就感受到這善釀的

醇厚與濃郁,知道這善釀會將自己醉倒。

但無論如何,這酒勁一來,只怕是誰也受不起的!

不要說葉斂,可能嗜酒如命的君聆詩也擋不住。

葉斂的意識逐漸模糊了▔在恍惚中,他想到……九華劍法的創始人,酒中之

仙……李白,不知能不能受住這善釀的勁……?

「哇啊▔▔」一聲驚叫,宇文離又跳起身。

枕邊的瑞思疲憊的掙開眼,無奈,很無奈。

「媽的,又來了!又來了!」宇文離吼著,他雙眼圓睜,白眼球里卻是血絲

滿布,眼袋深陷,聲音仍然宏亮,但神情卻極為憔悴。

瑞思也坐起身,雙腿曲起,左手肘靠在膝上、手掌托著下巴,依然無奈。

十天了,足足十天了,宇文離總是這樣半夜驚醒,不只他自己睡不好,連瑞

思和白重也不得安寧。

過不多時,白重推門入房,他只披著一件外衫,他點亮油燈後,可以明顯

看到他白淨的臉皮也微微透著幽青,藉著火亮映照,形如鬼魅。

可,即便他是真鬼,現在的宇文離也沒力氣去抵抗。

「還是那琴音?」白重淡淡的問道,答案絕對是肯定句的問題。

宇文離的額上流落汗水,冷汗,顫聲道︰「有問題▔大大有問題!為什麼…

…為什麼自從听過他彈的琴,我每晚都會夢到……」

宇文離所說,自是在徐州城快飲酒坊里,那位中年書生所奏的一曲『錦繡河

山』。

他們自听琴後,至今已過十日,也離開徐州,來到河北地方。但這十天之中

,每晚每晚,宇文離在夢中,卻是一首無止無歇的『錦繡河山』!

夢見一次,也罷了;兩次,可以說是很懷念;三次,可以說是巧合。但五次

、六次,到了今天,已經連續十天,這根本是詭異!

一首錦繡河山,何來如斯魔力,能教宇文離這等漢子『魂牽夢縈』?

瑞思形容似睡非睡,她仍在沈思▔想的是自從宇文離第四度夢聞『錦繡河山

』時便已想到的事,一件時至如今,白重與宇文離本身也都很清楚的事。

不是曲,是人!那個書生有問題!

他們心里明白,那書生必是絕頂高手無疑,但他又何能將一首曲子,奏得如

此令人刻骨心?

從第五天後,他們從徐州移到濮陽,再從濮陽移到河北,一路問、一路打探

,沒得到那書生的一點消息。

向南去找嗎?人海茫茫,怎麼找法?

「不能再這樣下去……我們會累垮的。」白重緩緩說道。

心里明白,三人心里都明白,宇文離驚吼之後,身子隨即傾頹,他也已經疲

軟到極限了。

但明白歸明白,俗話說︰『解鈴還須系鈴人』,如今卻找不到那名書生,又

要怎麼解決?

「他到底是什麼人啊▔」宇文離無力的說著,聲似哀嚎、也似求饒。

宇文離說完這句話後,現場沈默了。

誰知道?想知道,偏偏不知道!

他來得突然、走得極快,除了『錦繡河山』,渾沒留下一點線索。

原該是絕頂好曲,如今卻成了宇文離的催命魔音。

半晌之後,瑞思忽然轉身面對著白重,正色道︰「阿重,有件事要你去作。」

「說吧。」白重隨即應道。他原是瑞思的保鑣,雖則交誼深厚,名份上仍

是主僕,瑞思的要求對白重而言,即是命令。

「鴿……葉斂喂過的那支信鴿,去帶來。」瑞思說完,便起身在行囊中翻找

出文房四寶,就著油燈磨起墨來。在這當中,白重也帶來了在城陵磯遇到葉斂

時,曾讓他喂養以資連絡的信鴿。

但見瑞思振筆疾書、文不加點,不過一炷香時間,便寫好了封信。

白重與宇文離趁著等墨乾的時間,也都湊頭去看。

信用的是漢文,他們自是能識。信中明明白白寫著在徐州城中遇到那中年書

生的點點跡跡,一毫無差。

三月夜里天涼,墨很快乾了,瑞思將信卷成筒狀,塞進白重一並帶上的小

竹筒內,細心的將它縛在鴿腳上。

瑞思又將信鴿交到白重手上,道︰「你跟著信鴿去,一定要找到葉斂。」

葉斂?阿離苦受魔音傳腦,葉斂能解嗎?

白重沒有多問。瑞思吩咐,他只照辦。反正是不能睡了,他回房更衣,帶

上長劍與一些怠兩,出了客棧便放掉信鴿任它飛去,自己在後跟隨,夤夜出發。

一般信鴿,多只能往來固定兩地之間,他們的信鴿則受過特別訓練,只需要

喂食過,便能追蹤到對方的位置,以此為憑,白重只要跟好這支信鴿,即可找

到他原本不知其所在的葉斂。

揚州城西三里外的一片竹林中,兩名乞丐對面而坐。

其中一人以碧綠竹棒在地上畫著圖形,是幾個招式的動作,另一人凝神細瞧

,也在苦苦思索。

畫圖人乃是丐幫幫主徐乞、觀圖人則是丐幫八袋長老黃樓。

黃樓在前年大會上被元仁右打折右臂,至今已有年餘。其實他的傷勢在數月

後便已痊愈。但他仍然銷聲昵跡,不透一點聲息,只是關在老家揚州,整日回想

著元仁右的步伐、招式。

雲夢劍派素以歸雲曉夢劍法、凌雲步二門絕學著稱於世,其門人劍藝、輕功

俱可稱卓絕,交手一次,黃樓自詡絕無半分禮讓,全力施為之下,卻為元仁右輕

敗。

黃樓雖然被公認擁有自行開宗立派的實力,卻不得不承認,元仁右便是只展

現七分實力,自己便已望塵莫及。

甚至,丐幫幫主徐乞在心里也覺得自己並非元仁右對手。

雲夢劍派,何其高絕?

歸雲曉夢,是門陰柔劍法。徐乞為木色流黑桐傳人、黃樓以中原三大絕技之

一的『捻絲棍』揚名,二人皆擅外門硬功。正是以柔克剛,徐乞、黃樓此丐幫二

大高手,早在心里便已對雲夢劍派服輸了。

此次二人聚首,第二度研究當日君山一戰,元仁右所使的歸雲曉夢劍派,望

能尋出點破綻。

徐乞仍在不斷試劃招式,但愈劃愈是心寒。

黃樓的表情也是極為難看。

因為他們▔找不到破綻!

徐乞停手了、黃樓也看不下去,兩人對望一眼,異口同聲的說道︰「只怕…

…」

兩人同時開口、也同時住口。

十幾年的兄弟、同為丐幫中人、又是同鄉,兩人是極有默契了。

只怕……

「只怕皇甫師兄也難能取勝。」徐乞喟然道,他是幫主,黃樓自然不能搶他

的腔。

但听了這句話,黃樓也不動聲色。

皇甫望在名上,是當今『天下第一人』,該當無人可敵。徐乞竟說他只怕無

能取勝元仁右,而黃樓並未反,可見心里已有同感,適才欲言又止,也是同樣

一句。

二人對望,眼神中有失望,卻未見絕望。

連皇甫望也不敵的對手,他們應當絕望,為何仍不絕望?

有影相隨伴,但求杯不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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