問劍錄 正文 第九話 林家堡中▔之三

作者 ︰ 諸葛清

庫流嘉等四人離開之後,由於他們走得匆忙,忘了拉上大門。

雪回身到外庭關門,流風雙目炯炯,直盯著葉斂。

那眼神,自然是一點也不友善。原因為何,葉斂心里也十分清楚。

葉斂毫不畏懼的與流風對視著,直到雪關好門、回到大廳中。

「君棄劍!」流風緊著嗓子,聲音低沈,冷冷的喊了一聲。

葉斂此時才移開目光,緩步走到茶幾旁坐下。

「你真的是君棄劍嗎?」雪柔聲問道。

葉斂輕嘆一聲,頷首道︰「是。就是你們想找的君聆詩的義子。」

流風低喝道︰「離開雲夢劍派月餘,你為何遲遲不說?!」

葉斂苦笑道︰「說什麼?說我的身份、還是君聆詩的下落?」

這一反問,卻教流風與雪怔住了。

葉斂嘆道︰「你們較重視的必然是君聆詩的下落,相信世上知道我名字的人

,如果動腦筋動到我身上來,也是一樣的緣故。但我不知道,我也真的不知道君

聆詩究竟去了哪里。」

這說詞,又教流風、雪無言以對。

葉斂續道︰「至於我的身份,不管是昭戎僉、葉斂、或是君棄劍,至少我們

的目標是相同的▔就是找到君聆詩。我今天說出我是葉斂,除了你們倆、還有你

們的同伴,又有誰曉得我就是君棄劍?但葉斂這個名字,卻能夠讓我成功的說服

蘇州四幫的首領,所以今日我才會說出來。否則我大可以如同在彭蠡水幫大會時

一樣,徹頭徹尾不提自己的名字……」

「你可以為達目的、不擇手段嗎?」雪也輕嘆著。

『不擇手段』四字,在武士道而言是大忌。

如果葉斂是如此奸詭的人,接下來流風可能就會毫不留情的對葉斂兵刃相向

,逼問君聆詩的下落。

要是他如此奸詭,那麼,他適才所說的一切就都不可信!

「我是,我也希望是。」葉斂又想起了寒星,慨然道︰「如果我是,那麼我

就不用為了一個失怙的孩子如此煩心!」

雪緊盯著葉斂的臉,觀查他的每一個表情。

雪十二歲即善觀人眉宇,依面相來評價一個人。到了十六歲,她的『慧眼

』已聞名全國。十八歲時,更將眼力用到了武術上,經過訓練後,她可以很快看

出交戰對手的習性,進而挑出其缺點與破綻。

現在雪直盯著葉斂,就是想看看葉斂是否在說謊。

就在她確定答案是『沒有』的時候,便向流風點了點頭。流風才又問道︰「

你可知道,你與君聆詩、諸葛靜,是師尊列為必殺的對象?即使屈兵專要求我們

暫放刀戈,一旦師尊發現你們的所在,也知道我等師兄妹姐弟殺不了你,他必會

親自渡洋來對付你們。」

「呵呵▔無所謂了!」葉斂笑道︰「想殺我的人可能已經不只有雲夢劍派與

貴族人士。這幾個月來,我發現自己的敵人愈來愈多。倒是你們,想殺我嗎?」

再次反問,葉斂不斷的反問,問得令流風、雪愈來愈難回答。

沈默半晌後,流風搖頭道︰「不想。」

葉斂道︰「我也不想與你們動武。只是,不知道你們的不想、與我的不想,

原因是否相同?」

雪機伶,已听出葉斂話中之意,回道︰「絕不是因為你還有找出君聆詩的

利用價值,我相信你也真的找不到君聆詩。我們不想殺你,是因為,你是我們來

到中土後的第一個朋友。」

葉斂抬頭,看看雪、看看流風。

兩人的表情堅毅而篤定。

古有雲︰『在家靠父母,出外靠朋友』。此二人離鄉背景來到中土,除了同

門的栗原姐弟與彼此之外,舉目無親。他們的確需要朋友。

「朋友……嗎?」葉斂喃喃自語。許久,露出一個微笑。

「對,我們是朋友。」葉斂霍地起身,扭了扭膀子,提起一盞油燈,道︰「

走吧,到後園去。我相信應該有可以找到君聆詩的線索。」

流風、雪一笑,便在後跟上。

線索,應該有線索。

二爹曾在南宮府邸留下錦囊,雖然是毫無用處的錦囊。說是南宮寒的吩咐,

但葉斂堅信,二爹本身應該也算得出來自己將會到什麼地方去找他。

林家堡中,必有線索。

他在流風、雪面前,直呼君聆詩的本名,而不喚『二爹』,並不是葉斂無

禮,而是考慮到雙方種族不同,對方未必能了解自己口中的『二爹』代表什麼。

因為,人都只有一個爹。第二個爹往往都是叫義父或乾爹。但葉斂並不曉得

自己的生父是何人,乾爹是諸葛靜,君聆詩是第二個乾爹,故曰二爹。只是他懶

得多作解釋,便直呼君聆詩的名諱了。

徐州城內,快飲酒坊。

宇文離咕嚕咕嚕地灌著酒,喝得無天無地、無人無我,便是以酒為水,只怕

早也喝得飽了。故他是以酒為空氣,再怎麼吸,總也沒听說有人在呼吸時脹死。

白重是一杯一啜,一啜則倒,而後再斟再啜,喝得索然無味。便是以酒為

藥,病人也求一飲而盡,長苦不如短苦。故他是視酒為尿,喝得苦不堪言。

瑞思望盅沈默,不語不動。說是入定,眼卻張得老大;說是發呆,雙目眼波

流轉,卻也不似。故她是有所沈思,視酒如無物。

宇文離喝得愈多、火氣愈旺。忽然擲杯於地,站起身嚷嚷道︰「這是什麼道

理!這是什麼狗屁道理!?」

宇文離原本嗓子便大,這一吼叫,難能不引人側目。膽子較小的酒客,已驚

灑了一地的黃湯。

瑞思以目示意,白重很快的起身將宇文離壓回座上。

莫看白重白面瘦弱、宇文離英雄◇梧,白重只是一支手放在宇文離肩上

,便能將放浪形骸的宇文離壓得起不了身。

給白重這麼一壓,宇文離也似清醒了幾分,只是伏在桌上長吁短嘆。

「只因回紇使節在京城搶了長安縣長的座騎,朝廷無能處理,這徐州太守看

我們是回紇人,便要多扣三倍關稅。說真的,我也不甘心!」白重平日情緒溫

和,鮮有起落,這幾句話中,懣憤之意卻是滿溢。

瑞思終於舉手,持起盅,飲盡。

心里,一時也沒了算計。

這時,有一名三十餘歲、背負琴囊的書生步進快飲酒坊。

酒保前去招呼。但在邊境戰事紛擾之中,徐州是出奇安定的地方,也聚集了

不少酒客。放眼望去,坊中已是座無虛席。

書生一眼掃見左側廂房中只有三人▔一般的小廂房都是可以容納四人的▔便

向酒保道︰「麻煩替我向那三位朋友招呼一聲,看看是否可以同席。」

酒保听說,他剛剛才被宇文離突來的大吼嚇著,看來那三名客人正在氣頭上

,如今是藉酒澆愁,當即臉有不豫之色。

但這廂房離門口狻近,書生的言語教耳力卓越的白重給听見了。白重高

聲招來酒保,道︰「請那個公子同席無妨。」

宇文離听了,又嚷道︰「干嘛同席?!我不和漢人同席!」

又一句話又教酒坊內眾人听見,坊中自然多是漢人,許多酒客便向宇文離怒

目而視!

如今是你回紇族侵擾我漢人邊境,你卻在漢人的地界嚷嚷不與漢人同席,這

又算什麼?

那書生已進入廂房,拱手向宇文離一禮,微笑道︰「說是漢人、回紇,其實

不也都是人?若教漢人在回紇地界惹事,回紇部落又怎能不找其他漢人麻煩?冤

冤相報,不知可有盡期?」

宇文離一愣,無言以對。

書生面上一直帶著微笑,見宇文離已沈默了,便回首向坊中眾酒客頷首示意。再向酒保道︰「一斤善釀。」說完,便在白重對席空位解下琴囊安放就坐。

瑞思听此書生講話,便曉得他見識廣博、胸思達觀,於是問道︰「請教先生

貴姓大名?」

「貴?我身著白衣,無功無祿,何貴之有?」書生呵呵笑道。

在成為瑞思的保鑣之前,白重便已在中原游歷過三年,對於漢族文人的習

性也較為清楚,當即再問道︰「請問兄台高姓?」

「萍水相逢,同席飲酒,盡興適歡而已矣。」書生答道。

言下之意,便是不願透露姓名。

此時,書生的善釀也已送到。白重索興舉杯,朝書生一禮,道︰「先敬先

生一杯?」

書生卻又問道︰「何故敬我?」說完,自斟一盅,將後勁醇厚的善釀一飲而

盡。

白重也愣在當地,進退不得。

宇文離一直思索著書生方才所言,此時忽然又有問題,便喝問道︰「你說冤

冤相報,如今是漢人報冤於我!怎能牽扯到回紇身上?人言漢族禮義之邦,孔夫

子有雲︰『以直報怨』,也不需減免我們的關稅,但照價收取才妥不是?!」

書生飲盡一杯,听了宇文離質問,面上笑容忽,深深一嘆。

「唐王朝經安史亂後,又有外族寇邊,如今風聲鶴唳,百姓遭殃。受到侵擾

的漢人莫不痛恨回紇與吐番等外族。徐州太守加重諸位稅賦,其實也是照顧本族。但他『家天下』的行為只作了一半,因為他的『天下』只有漢人。但這不能怪

他。想四百年前,五胡亂華,平敉之後,五胡不也融入漢族?單指這徐州罷,又

有誰敢說自己仍是血統純正的漢人?諸位今日之氣,不也同太守一般短視?」書

生侃侃言道。

前面還狻有道理,最後一句卻不解!宇文離又反問道︰「我們如何短視?」

書生道︰「若日後兄台兒孫定居漢族土地,流傳血脈,再出一個照顧漢族的

太守,是否也照顧了兄台的兒孫?舉例罷!若日後吐番再禍及漢族,而兄台兒孫

已融入漢族之中,太守再加重境內吐番人的稅賦,是否替兄台兒孫出了氣?」

「這……」宇文離再次無言以對。

書生語出委婉,但字字在理;看似弱不禁風,卻是仙風鶴骨、氣宇不凡,這

番話中氣十足,傳遍了酒坊上下,眾酒客莫不轟然叫好。

廂房中的瑞思與白重,自也默然。

書生又恢復微笑,自斟自飲。

「天下大亂之後,又有外族寇邊,四境何時太平!」一名酒客豪興一起,舉

著酒杯站起身大嚷著。

這名酒客飲得不少,臉色緋紅,猶如熟棗。

一片附和聲四起。隨即又有名與熟棗同桌的漢子叫道︰「北武林盟如今一統

,盟主皇甫望不時率人協御東北外敵。南武林卻又如何?吐番時常侵擾劍南,卻

不見南武林有所動作!」

這漢子身著虎皮衣,露出古色的胸脯,但卻出奇細瘦,站在熟棗旁,便像

棗樹的樹枝。

「南武林無能人矣!少了個號令群雄的盟主,一盤散沙,不成氣候!」熟棗

叫道。

「不如讓丐幫幫主統御南武林!」樹枝附和著。

「此言差矣!」熟棗反道︰「南武林非是無人,雲夢劍派何等大名?為兵

聖吳子所創,想來必是曉通兵學。若能由雲夢劍派統領,抵御外族不過彈指之事!」

「你此言才差!」樹枝也不甘示弱的斥︰「前年雲夢劍派挑釁丐幫,君豈

不見?未抵外,先擾內,雲夢劍派何德何能領導南武林?依我說,『天賦異才』

君聆詩,才當得上!」

「哼?天賦異才?」熟棗忽爾笑道︰「若是真有異才,十餘年來多少人在尋

訪他的行蹤?為何尋之不見?只怕他是有名無實,不敢現身,免得落人笑柄!」

樹枝嘆道︰「這里畢竟是徐州,算地界是北武林的地方,我們在這里說話議

論南武林,他們听得到嗎?其實也不過發發牢騷,又有何用?在座若有江湖上的

朋友,勉力支持皇甫盟主,先除了北方外患,去掉一半威脅,才是正經。」

此言一出,四座靜默。

過了半晌,熟棗望向書生,望向他的琴囊。

與他同席的樹枝見了,笑道︰「李詩仙有雲︰『行樂須及春』,今天有好酒

好菜,我們卻在這自傷其苦,實在愚蠢。何不請這位先生撫琴一曲,讓在座的酒

中同道們喝得來興些!?」

話一說完,又是一片聲的附和。

書生一直只是靜靜的听著他們講,瑞思、宇文離、白重,也只是听著他們

講。

瑞思想道︰「南武林本身便不安定,不是作生意合適的地方。但較安穩的北

武林,卻又民官一心抵御外族,日後難說又多收我們關稅。那我究竟往南好、還

是往北好?」

宇文離想道︰「口口聲聲抵御外族,方才這位書生所說的話,他們是一點也

沒听進去。誰知幾百年後,誰是外族?」

白重想道︰「葉斂有心揚名,如今還是落落無聞。他絕非凡鳥,但卻是何

時何日才能列入南武林的盟主候選?這條路,難走啊!」

直到樹枝提議要書生奏琴,書生聞言,一笑,也不以杯斟酒,直接抓著酒壺

,將剩餘的半斤善釀一飲而盡。而後將酒杯、酒壺置於身旁,從琴囊中將琴抽出

,置於案上。

四座一片寧靜,等著听琴。

書生調好了弦,閉目瞑思。

奏琴之前,必將調勻呼吸、澄靜心靈,這大多數人都懂得,自也沒人去擾。

但等了許久,這書生的瞑思卻如沒有終點一般。

「喂,他醉了嗎?睡著了嗎?」樹枝輕聲道,以肘頂了頂身旁的熟棗。

熟棗盯著案上之琴,只見那琴唯有七弦,除了架弦之梁,竟無其它雕飾,樸

實中顯出一股寧靜平和的氣息。再看看那宛如入定的書生,刻意以不甚大、卻又

足以傳遍酒坊的聲音道︰「琴是不錯!」

琴不錯,那人呢?莫非書生只是故作姿態,不懂琴藝?此為其話中之意。

酒坊內一陣轟笑,但笑聲嘎然而止。

琴聲悠揚,不帶有一絲一毫的雜嚷。

連坊外的人聲馬嘶都被蓋過了。

不,蓋過,代表仍有。應該說是剔除了。

在快飲酒坊中,除了琴聲,再無其它!

不,這不是琴聲,是一幅景象!

露落平潭、芳草萋萋,堤上花紅草綠、煙波迷漫,令人心醉神馳▔

西湖?

不,不是!有人看到叢山怪石、嶺峰相連,翻過一巔,又別有洞天▔

衡山?

不對!又有人見著駿馬奔馳、千里草海,遠山相連,峰峰連天▔

塞外?

如痴如醉……

琴聲倏然而止,坊外的聲音又再度出現。

坊內數十人一片呆愕,無言以對。

「晚生獻奏自作的『錦繡河山』,諸君滿意否?」書生笑道,同時收琴。

「高才!高才!竟能將江峰大漠的景色以曲奏出,千古異曲!彈得一絲不苟

,起得極佳、落點極妙,萬世名手啊!先生究竟何人?想來必是名動天下的高士

,我等愚昧,還請賜教!」坊中另一名亦作書生打扮的白衣中年人,連聲贊嘆,

卻一時想不出更好的詞,來描述眼前這奏琴者的絕佳琴藝。

書生一笑,搖搖頭,提起琴囊,便向外走。

坊中沈默了半晌。

忽地,樹枝低聲道︰「他好像沒付酒資啊?」

酒坊老板走出櫃台,嘆道︰「他給的酒資,夠豐……」

話才說一半,當啷一聲,一樣東西不偏不倚地自門外掉到了樹枝的酒壺里。

樹枝一驚,顧不得壺中有酒,連忙倒出。

只見一塊碎怠沾滿了酒液,滴溜溜地在桌上打著轉兒……

天下何處無奇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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