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十六的靈州城,一早。
北武林九派一十九幫人馬清點人數、集中尸體後,決定各自帶回安葬。
在大夥兒休息過後,恢復了血戰一夜所耗損的氣力,便散去了。
只留下了十餘人︰皇甫望、徐乞、晨星、王道、石緋、魏靈、北川球、瑞思
、白重、宇文離、君棄劍、黑桐。
還有,藥師小狼,與寒星……
靈州城『某間』客棧▔客棧名為『某間』▔王道的房間內。
該到的人都到了,除了君棄劍與藥師小狼之外。
戰後會議,皇甫望與徐乞都要求開此一會,因為他們有太多不了解的情況要
問。
一行三人的回紇行商只坐在一旁,沒去圍著圓桌。
黑桐也在。他身為皇甫望的五師叔、徐乞的師父,但二人見到他,雖然訝異
、卻不感到驚奇。
黑桐向來居無定所、四海為家,幾乎與君聆詩一般,讓人想找都找不到。但
是偶爾,他就莫名奇妙的出現了。在靈山戰後,皇甫望一共見過黑桐三次、徐乞
六次。
「好了……誰要來解釋一下,這一戰到底是怎麼回事?」皇甫望出聲道。
徐乞也將目光在幾個小輩身上掃來掃去,每一個被他看過的人,連頭也不敢
抬。
雖然如今同桌而坐,但一個是北武林盟主、一個是丐幫幫主,已足讓王道等
人噤若寒蟬了。
見無人出聲回話,徐乞又問︰「沒人知道嗎?不然這樣吧,你們直接說說,
昨夜你們分別作了些什麼?」
「射箭。」魏靈說。
「揮刀。」王道說。
「看戲。」石緋說。
北川球沒出聲,他無法出聲。
徐乞眉頭一皺,轉向瑞思等三人道︰「你們呢?」
「捱槍。」宇文離說。
「縛布條。」瑞思說。
白重沒說話,但晃動了一下腰間長劍。
這會子,連皇甫望都皺眉了。
徐乞索性轉向黑桐道︰「師父,你怎會和他們一起來到靈州?你們在哪兒見
到的?」
黑桐呵呵一笑,道︰「昨兒夜里,我一個人在邊界附近游蕩,忽然見到這些
小夥子輕騎呼嘯而過,便跟了上去。結果,見到他們一路趕到摧沙堡。」
「對了,我還有拋油罐。」宇文離插嘴說了一句。
摧沙堡?油罐?箭?
徐乞的眉頭皺而復舒▔是想到點樣子了,但模模糊糊,想不清楚……
「我來說吧。」瑞思站起身,走到桌旁,侃侃言道︰「昨夜,當你們在和吐
番軍拚死作戰的時候,君棄劍與我們六個夜襲摧沙堡。我們以油在堡外縱火,引
出守軍,君棄劍與北川球模黑偷渡到摧沙堡中埋設藥。當摧沙堡被炸去一角後
,守軍便放出信鴿要前方部隊撤退。大概就是這樣。」
徐乞腦中的影像清晰了▔難怪吐番軍忽然撤退!
大本營被襲,自然是要撤退的!
「只有八千人,想打敗六萬吐番騎兵,無異於異想天開。所以,必須采取讓
敵軍非退不可的戰術。」瑞思補充道。
君棄劍並沒有向瑞思講述過任何作戰細節,但她就是能夠看得明明白白、講
得清清楚楚。
皇甫望也恍然大悟了;晨星則說道︰「難怪他只分配人數與位置,而未講述
戰法。因為重點既在偷襲摧沙堡,我們就應以防守為主,減少傷亡;但若明言要
我們避免死戰,心態上不免放松,那麼以我們有限的人力,便很難擋下數量龐大
的吐番騎兵了……其中尺度極難拿捏,他只好選擇什麼都不說。同時,又為了避
免留在城中的本幫弟兄未能采取巷戰此一有利戰法,便特意留下寒星提醒!」
听到寒星的名字,石緋的臉便即垮了。
君棄劍為了讓他免處於兩難境地,只交代了一個再簡單不過的任務給他,結
果呢?
白重、宇文離對視一眼,各自搖頭。
他們只記得,君棄劍看到寒星的尸體時,呆立了半晌,而後吐了口血,便倒
地不起。他昏厥了。
回城時,天才剛亮,現在已是午時,大夥兒都已睡了一覺,唯獨君棄劍仍未
出房門。
「去看看他好了……」王道站起身,同時說道。
他一轉頭,卻見魏靈已出了房門。王道見狀,便又坐下。
魏靈來到君棄劍房前叩門,等了半晌,不聞房內有人應聲,便推門而入。
房中,只見君棄劍坐在窗旁,呆呆看著天空;床上是已洗淨、換了一身嶄新
衣裳的寒星;藥師小狼守在床邊。
有人進房,君棄劍仍渾然不覺。
他該有感覺、他定有感覺!只是他不想要表現自己有感覺!
當早上,他站在寒星的尸體前發呆時,石緋不斷在旁謝罪,但君棄劍毫無反
應、毫無動作!不哭、不叫、不語、不慌、也不怒。
誠然成了個木人!
但木人忽然吐血了!吐血之後,他仰躺倒地,便叫不醒了。
王道將君棄劍扛回客棧,讓他回房上;魏靈幫寒星洗淨了身子、穿好新衣
、扎了辮子▔便是寒星現在的模樣▔也送到君棄劍房里來。
不曉得君棄劍醒了多久、發了多久的呆,他平常就喜歡穿白色的外袍、外披
舊鶴氅。
听說君聆詩也喜歡穿白衣,所以平常看了,並不覺得奇怪。
可如今君棄劍的衣著,不知怎地,在魏靈眼中竟成了一身槁素。
或許,喜歡穿白衣便是這個好處吧▔符合平民的身份、平常看起來乾淨、當
有喪事時,也不需要再換衣服……
「斂?」魏靈走近,輕聲喚道。
雖然君棄劍已正名了,但在石緋、王道、魏靈等人而言,還是習慣叫他假名
的單名︰斂。
君棄劍回頭了,他還是有反應的。
魏靈松了口氣,但仍小心翼翼的問道︰「你還好嗎?」
君棄劍緩緩起身,道︰「還好。」點了點頭,又說︰「我很好。」
魏靈見他起身後,卻不禁一怔。
君棄劍走到床邊,看著床上的寒星。
「要將寒星下葬嗎?」魏靈低聲道。
「要啊。」君棄劍仍看著寒星,漠然回答。連魏靈都听得出他語氣中還雜著
一絲呆滯。
和寒星認識不到一載、實際相處時間更未及半年,但魏靈有種感覺,對君棄
劍來說,寒星對他的重要性,似乎已不下於君聆詩。
親人。
「送回原定幫?」魏靈又問。
君棄劍緩緩搖頭。
「那要葬在?」
君棄劍不語,抱起了寒星。小狼沒出聲、也沒示警。
小狼很清楚,寒星一走,君棄劍便是它的主人。
「你們回襄州吧。」君棄劍淡然道。抱著寒星、小狼跟著,一人一狼一尸便
消失在魏靈的視線中。
魏靈沒有勇氣去追、也沒有勇氣叫停。
魏靈回到王道的房間,眾人仍在。
石緋首先問道︰「他怎樣了?」
魏靈搖頭,並未即答。待就坐後,又等了半晌,感受到眾人疑惑的眼神,才
道︰「他的衣服開了左衽。」
這句話一時無人听懂。晨星思索片刻,道︰「孔夫子曾說︰『微管仲,吾終披
發左衽矣』。意思是,若無管仲輔佐齊桓成就霸業,華夏將為衣開左衽的蠻夷所
佔。」
眾人恍然大悟▔漢人著衣,皆開右衽。
「那是……他要躲去蠻族?去當蠻族?」王道嚷道。
徐乞暗思︰在涿鹿鎮外,君棄劍曾說,他夢見回紇、吐番、倭族、雲南、雲
夢劍派五路聯軍殺到西湖。要阻止這一夢境成真,極重要的一點,便是找出君聆
詩統合南武林,以克制雲夢劍派、再抵御西南雲南苗族。
如果君棄劍撒手不管、君聆詩行蹤仍杳,『左衽』之日,恐亦不遠。
雖然皇甫望立斥王道胡扯,徐乞心中卻覺不無可能。
昔日,君聆詩在嘉陵會戰失去織錦,這件事君棄劍應該知道。
如今,君棄劍也因夜襲摧沙堡失去寒星……
誰說君棄劍不可能就此退隱?
「咳……」黑桐忽然作勢咳嗽,引回眾人注意後,說道︰「別想得那麼復雜
,老叟倒覺得,他只是神情恍惚,故將衣服開錯了襟。」
是這樣嗎?眾人面面相覷。
「現在……小伙子……」黑桐看著王道,後又轉向宇文離,笑道︰「你們倆
資質不錯,有沒有興趣學『鎮錦屏』?」
君棄劍在靈州買了具棺材和推車。
靈州是邊防城市,常有人戰死,棺材業狻興。有很多合適的棺材可以挑,但
君棄劍偏是為身高僅有六尺的寒星買了個長八尺餘的大棺。
她生性好動,還是寬敞些好。君棄劍心想。
要將寒星葬在哪兒,君棄劍也已決定了。
『寧為嵇康,不作山濤。』
這是在丐幫大會後,寒星向君棄劍說過的話。這句話,是雷斯林教她的。
君棄劍一時只覺得自己無能!十分無能!非常無能!
身為她的師父,居然什麼都沒有教過她!
君棄劍只買棺,沒要仵作蓋棺上釘。
這一些,他自己來就行了。
在君棄劍心中,寒星其實便是如同諸葛涵一般的身份。甚至,有寒星在的地
方,曾有很長一段時間讓君棄劍忘了,還要找到諸葛涵。
君棄劍將寒星置入棺中,上了棺蓋,但沒上釘。
等你想玩,便出來玩罷……
山陽山明水秀、地靈人杰,你定會很喜歡的。
在君棄劍運棺前往山陽的路上,中原群雄在靈州擊退六萬番兵的消息,很快
在武林道上傳開了。
只是,傳言紛紛不一。
有人力贊皇甫盟主與徐幫主身先群雄的勇猛果敢、有人盛稱群雄一心同體眾
志成城。
對於君棄劍,這個籌謀者。
知道的人倒不多了。
彭蠡湖畔,鄱陽劍派,女子廂房。
阮修竹推門,一聲沒問便進到藍沐雨房中。
藍沐雨正在更衣,身上只有一件肚兜,見背後人影高大,似是男子,一驚回
頭,見是阮修竹,不禁呼了口長氣,道︰「姐!進來先敲門嘛!我快嚇死了!」
阮修竹反手將門帶上,靠到藍沐雨身邊,低聲道︰「剛剛我偷听到元伯和師
父談話……」
「你又偷听!」藍沐雨道。字句雖是責難,但語氣卻興味盎然。
她自幼體弱,出不了遠門。便是出外,不過幾個時辰,師父、大夫、乃至於
師兄姐都會找她。
元伯是鄱陽劍派打探江湖情報的探子,元伯與師父的交談,一定便是道上目
前的新消息。對於一個被限制出門的人而言,自然是很新鮮的。
「幾天之前,吐番從摧沙堡發出六萬騎兵攻擊靈州……」阮修竹說道。
明明話沒說完,卻故意頓了下來。
藍沐雨知道這姐姐喜歡吊人胃口,也偏偏不問,逕自穿衣。
直到藍沐雨穿好外袍、披上紗衣、開始梳頭,阮修竹也忍不住了,又道︰「
北武林皇甫盟主帶了八千人抵御。其中七千人在城南二十里對上吐番兵五萬、城
中一千丐幫弟子打一萬……原本吐番兵是極有優勢的,但眾人死戰,卻也擋了下
來。不過在黎明時,吐番兵忽然全部撤退了……」
「打不下來,便該撤退吧。這很正常啊。」藍沐雨回道。
「那可不!听說是丐幫請來的軍師,帶了幾人偷襲摧沙堡,而且還得手了!
那吐番兵自然不得不退羅!」阮修竹笑道。
丐幫請來的軍師,這個人,藍沐雨也听說過。
他原本化名葉斂,後來正名為君棄劍。
葉斂在去年說退吐番五千騎兵,已是一時轟傳;如今又逼退六萬大軍……
「雨,你不是和他神交很久了嗎?」阮修竹抱著藍沐雨粉頸,嘻然問道。
藍沐雨沒應聲。
「我剛剛有偷偷去問元伯,他去哪兒了喲!」阮修竹悄聲,話中帶笑。
藍沐雨仍沒出聲,但身子抖了一下。
「元伯說,君棄劍孤身一人離開了靈州,正往河陽去。」
「山陽?」藍沐雨一怔,說道。
阮修竹眉頭微蹙▔這妹子傻了嗎?當下糾正道︰「是河陽,非山陽!」
「是山陽!」藍沐雨回答,其態嚴然。
阮修竹愣了一下,問道︰「什麼是山陽?」
「他要去山陽。」藍沐雨道。
「你怎知道?」阮修竹大感不解。
豈料藍沐雨臉上一紅,將阮修竹推開,道︰「直覺嘛!」
阮修竹听了,呵呵笑道︰「說你們神交還真不假。」
「姐……」藍沐雨欲言又止,遲疑了好一會兒,道︰「我們也去。」
這是肯定句,不是在徵求同意。
「去山陽?」阮修竹愕然了,見藍沐雨頷道,更是訝然道︰「山陽離這……
足有一千二百里!一天來回不了的!」
藍沐雨離家頂多是一天,任何人也不可能準她在外過夜的!
藍沐雨卻正色道︰「我沒說要一天來回。」
那意思,便是說▔我也知道絕無人會準,那不如偷溜!
阮修竹一怔之後,卻呵呵笑道︰「好!我陪你去!何時出發?」
「今晚。」藍沐雨隨問隨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