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棄劍飲酒,只好善釀,整個山陽境內只有縣城能買到善釀,距離山陽竹林
四十里遠的縣城,他緩緩而去、緩緩而回,出發時只是辰時,再回山陽竹林,卻
已黃昏。
未見到竹林、未听到瀑布水聲,便已聞笛音。
那是從未听見過的曲子,君棄劍扛著一大缸、足有二十斤的善釀,以笛音為
伴,一路走回山陽竹林。
到了開闊的山坡地上,放眼望去,便見三人坐在池邊。
藍嬌桃在吹笛,另兩個是早上下山時所遇見的兩個女子。
君棄劍一路走到池邊,放下酒缸、坐到池邊,一邊動手開封、一邊說道︰「
我才剛剛決意不效嵇康,今日怎地讓我遇到向秀?」
創出『廣陵散』的嵇康,號稱『京師三絕』,琴技為其一;向秀善笛,也號
稱『笛王』。竹林七賢之中,嵇康、向秀皆擅演奏,也一同隱居山陽,時相唱和
,在七賢里交情最為深厚。
君棄劍說遇到向秀,自是影射藍嬌桃。
但藍嬌桃不習詩書,便是竹林七賢其人,他也全然不知,自是不曉君棄劍所
指為何;藍沐雨、阮修竹姐妹也是一般。
但他仍放下了笛。
君棄劍打開缸蓋,拿起了系在缸邊的大酒碗,舀了碗酒倒進池中。
一碗又一碗的舀、一碗又一碗的倒,轉眼間已倒去了半缸酒。
藍嬌桃不動聲色、藍沐雨大惑不解、阮修竹則叫道︰「你的酒不用錢?」
她必須用叫的,瀑布聲太大,不用叫的听不見。
君棄劍未即回話,但停止了動作,將已舀起的第十六碗酒懸在半空,雙眼盯
著水池。半晌之後,收碗至唇邊,飲盡。
偌大一碗酒,少說也有半斤,且是極為醇厚的善釀,君棄劍一口乾了,不喘
一個大氣;下碗之後,臉亦不紅。
君棄劍飲盡之後,即以目視藍嬌桃。
藍嬌桃與君棄劍,今次相見,不過第二次,而且雙方還是敵對立場,但藍嬌
桃忽然感覺到對方想表達的意思,便向阮修竹道︰「酒能消毒。我將群蛇與紫冠
鱗虺放到池中,如今可說滿池水都是毒水,倒酒至水中,可以減去毒性。」
君棄劍一笑,又舀了一碗,遞到藍嬌桃面前。
藍嬌桃身上的赤冠鱗虺立時反應,張嘴咧牙朝君棄劍發出了嘶嘶聲。
以距離來說,赤冠鱗虺只要一延身,便能咬上君棄劍伸出的右手!
君棄劍旁邊,藥師小狼也即刻屈身,隨時可以撲擊。
藍沐雨、阮修竹見狀一驚,同時站起身。
但君棄劍並無收手、藍嬌桃也未站起準備抵御小狼,兩人只分別安撫了寵物
後,藍嬌桃接過了酒碗。
君棄劍朝著藍嬌桃一笑、而後將笑容延伸到二女身上。
但,給藍嬌桃的是贊許的笑容、給二女的卻是帶著些許蔑視的笑。
掃過三人一眼之後,君棄劍逕又解下另一個碗舀酒喝。
二人且舀且飲,一轉眼都已喝了四碗,原本便只剩半缸的善釀,再少一半。
阮修竹、藍沐雨相對惑然▔她們未曾听說君棄劍的同伴中有飼蛇的苗人。
但見二人行為動作,又似相識許久的老朋友……
「你怎麼不問,我們是什麼人?」阮修竹忍不住了,出聲問道。
「不是逃家出游的姐妹嗎?」君棄劍停止了舀酒的動作,回道。
「只對一半!再猜!」阮修竹又道。她此時仍身著男裝,但對於君棄劍一語
道破自己性別卻是全然不疑。
若是君棄劍連對方是-是雄都無法辨識,那就不值得千里來尋了!阮修竹暗
暗想道。
君棄劍瞄了眼阮修竹腰間佩劍,道︰「你們是江南人。」
他聞到了,這兩個女子身上有極重的水氣,這種水氣在河湖較少的華北,是
不可能留在人身上的。她們必然是水鄉女兒。
再者,那把劍由劍柄便可看出狻為鋒利,且時常出鞘,可見並非一般裝飾用
的長劍。是故,她們還可能是某門派幫會的門眾。
是哪個呢?君棄劍已有了答案。
彭蠡湖的鄱陽劍派。
但他並未一言到底,想讓對方自己說出來。
「只有這樣嗎?」阮修竹追問道。
君棄劍看了藍沐雨一眼,笑笑,搖頭。
藍沐雨心頭卻蹦地一跳▔那一笑是什麼意思?搖頭又是什麼意思?
「搖頭就是不知道啦!」阮修竹極為得意的雙手插腰,志得意滿的朗聲道︰
「我們是鄱陽劍派當今第二代的十三、十六弟子,阮修竹、藍沐雨!」
「喔,是嗎。」君棄劍淡然回答。
鄱陽劍派在南武林也算是狻有名聲的一個門派,自昭雄創派後,一直與吳起
所創的雲夢劍派世代為讎,卻總不是雲夢劍派對手。近百年來,聲勢一日不如一
日,不僅在木色流、鎮錦屏堀起之後,已與青城同自『天下五大劍藝』之中除名
,甚至已經有人將鄱陽劍派視為低一等的二流門派。
是故,君棄劍也認為,身在鄱陽劍派,並不是多麼值得炫耀的事。
阮修竹見對方如此反應,不禁氣沮。
君棄劍轉向藍沐雨道︰「你呢?有話說嗎?」
藍沐雨一怔▔在前往山陽的這段路上,她已想了好多好多話想問君棄劍,如
今人在面前,卻出不了口。
等了半晌,君棄劍見對方無有反應,便將碗放進缸中,上了蓋,而後逕自起
身,道︰「姑娘家的名,不要隨便說出口。」走進了一間茅屋,準備睡覺。
他這一句話,唬得阮修竹等三人作聲不得。
才剛天黑而已,其實現在就要睡覺是早了一點。君棄劍連灌了四大碗善釀,
便是想增加睡眠。明兒有事要忙呢。
明天就是寒星的三七了。
次日,君棄劍直睡到巳時才起床,出門第一眼便見到藍嬌桃坐在草地上弄蛇
;過去是那名身著男裝的阮修竹蹲在藥師小狼跟前,小狼張牙咧嘴,不許她踫自
己的一根毛,阮修竹卻愈是興味盎然,百試不爽,實是玩上了癮;再過去是一眼
便可看出其身縴體弱的藍沐雨,坐在池邊撥水。
瀑布灑下的水珠,在日光下瑩瑩生輝,竟將藍沐雨閃耀得極為動人。
好和諧的景色。
君棄劍呼了口氣。
既然無人能明確指出『桃花源』究在何處,這種景象,只怕也唯有山陽竹林
得見。
「你醒啦。」藍嬌桃首先查覺,步上前來,說道。
這是一句多麼無趣又無味的問候語!但竟讓君棄劍感到如此珍貴……
藍嬌桃在君棄劍身前六尺就停下腳步,他不能太接近別人。赤冠鱗虺雖較溫
馴,可若不慎讓它的牙踫破表面,只要見一滴血,便足以封喉。
「除了我們之外,還有人來找過你。」藍嬌桃說道︰「一男一女,穿的是漢
人衣飾、說的是漢語,但用的是倭族武術。」說完,便自懷中模出當日堀雪所
射向自己的手里劍,拋給君棄劍。
君棄劍揚手接過,見了是手里劍,對方既然穿的是漢人服飾,心中便知是神
宮寺流風、堀雪二人了。一想到那些倭族人,不禁眉頭略皺。
一瞬之後,他的表情又恢復如常。同時,阮修竹、藍沐雨、藥師小狼也已紛
紛圍上前來。
「好了!」君棄劍將目光在他們身上掃過一圈,道︰「你們倒可以幫我下個
決定……這棺該葬在哪?」
好奇怪的問題!三人相顧茫然。
君棄劍知其不解,便解釋︰「我這小徒弟極為活潑、十分好動,我想將她葬
在瀑布旁,使她年年動、日日動、時時動;可又覺得該讓她學得沈靜些,故又想
葬在竹林邊。偏生竹林與瀑布對立在這山坡上,定要選擇一方去此就彼,讓我好
生為難……」
「葬竹林!」「葬瀑布!」阮修竹、藍沐雨同時、也是分別說道。
姐妹倆對視一眼,一北一南,分別跑到了竹林與瀑布邊。
君棄劍見狀,向藍嬌桃道︰「你怎看?」
藍嬌桃思索片刻,道︰「我喜歡水多一點。」說完便向瀑布行去。
二比一,是該定案了。但君棄劍還未出聲,藥師小狼忽朝竹林行去。
君棄劍為之一怔▔藥師小狼該也是有投票權的。那就變成二比二了。
半晌之後,君棄劍搖頭,嘆道︰「乾脆用草席包一包,丟下山好了……」
說歸說,寒星是他極疼愛的徒弟,此時他的心情不可謂不沈重。他只是不想
在外人面前表現出自己的脆弱,但山陽竹林也非他所有,自是無權將人驅離。
故此,不得不苦中作樂。
阮修竹听了君棄劍所言,隨即叫道︰「棺材都有了,干嘛還要用草席?直接
丟就行了!」
君棄劍聞言一呆▔這傻大姐還當真了?
「葬中間吧。」君棄劍說道,回轉茅屋中,取出一把鋤頭,開始堀坑。
嵇康、向秀曾在此處打鐵營生,鑄出上鏤『山陽竹林』四字的長劍,號稱竹
林劍,一時成為士林最上等的配物。腰系竹林劍,似乎身價便也高了一點。
同時,他們也作過不少農具,其中自少不了鋤頭。故茅屋之中,還遺下了些
足有五百年歷史的舊鋤。
藍嬌桃見狀,也進屋中尋了一把鏟子,與君棄劍一同堀坑。
「你不問我怎會在此?」正在揮汗,藍嬌桃忽然問道。
君棄劍聞言,失聲笑道︰「呵▔除了來殺我,還會作啥?根本不用問!」
藍嬌桃道︰「那你不奇怪,為何我還不動手?甚至昨晚你一睡著,我就可以
下手!」
「說真的,我也不知道。」君棄劍聳肩,道︰「不過,我不會拒絕多一個朋
友。」
藍嬌桃沈默了。
他心里還沒有打算與君棄劍成為朋友。更確切的說,他們的立場不同,根本
不可能成為朋友。
鋤頭落土聲,嚓;鏟子落土聲,嚓。
「苗人也想進兵中原嗎?」許久之後,君棄劍問。
「說不想是騙人的。」藍嬌桃回道︰「其他的不能告訴你。」
所謂其他,自是包括了藍嬌桃本身的任務、以及苗族的計劃等等。
「葬完寒星,我便和你動手。」又過了一陣,君棄劍低聲道。
藍嬌桃搖頭,道︰「今次就算了……等等我就離開。以後還有機會。」
機會,意指『攻擊你的機會』。
君棄劍輕嘆一聲。
鋤頭落土聲,嚓;鏟子落土聲,嚓。
阮修竹拉著藍沐雨走到近處,道︰「你怎不問我們來作啥?」
二女一直坐在瀑布邊,水聲極大,絕無道理听見君棄劍與藍嬌桃的交談,故
只是純粹的自行發問。
因為,就算昨晚自行報上名號了,但君棄劍仍然什麼都不問,藍沐雨還受得
了、阮修竹卻忍不住了。
「那好吧。你們來作啥的?」君棄劍淡然回道,手上不停。
阮修竹再次氣沮、藍沐雨無言以對。
這人也太冷淡了!
「或者我該問,你們怎能找到此處。」君棄劍突然說道︰「此處堪稱隱蔽,
你們倆人,令人一見而知未曾出過遠門,竟能找到此地,也是奇了。」
總算有話說了!阮修竹即刻答道︰「是一個頭上頂著白毛鴨的怪和尚,領著
我們來的!」
白毛鴨?那定是懷空無疑了。只是,他為何要將這兩人領來此地?君棄劍想
道。
坑已夠深了,君棄劍與藍嬌桃一同將棺木移入坑中,開始覆土。
揮汗如雨。
忽地,藍沐雨掏出手巾,伸手便朝向君棄劍左頰。
君棄劍呆了,一時竟停了動作。
因為那並非是擦汗,擦汗該當自額頭擦起。
她分明是在為君棄劍拭淚!
藥師小狼一聲哀嚎。
君棄劍看了藍沐雨半晌,而後轉身向棺。
淚與汗齊流,滾滾而下……
棺已入土,斬竹節為碑,刻字插上後,山陽竹林便多了一個墳墓。
君棄劍上過香,便轉身走到瀑布旁、水池邊,打開酒缸蓋子,又開始舀酒狂
飲、濫飲。
喝到第五碗上,他身子一個不穩,竟向後栽倒,直倒進水池中。
二女身在池旁,相顧失色,正要準備下水去撈這醉漢,君棄劍忽然自行探起
上身,見了二女已要入水,便道︰「我滿身是土,洗澡而已。」
言下之意是︰我在洗澡,你們也要下水,豈非成了露天共浴?
藍沐雨急忙轉身,臉早已紅得發燙;阮修竹縱是個性開放,也一時無語。
藍嬌桃不知何時,便已悄然離去。
君棄劍半身浸在水中,上身伏在岸邊,忽爾朝左一指,道︰「那兒有座打鐵
爐,看到嗎?」
二女順指望去,果見池子不遠處有一爐,但年代久遠,爐不似爐,只像是個
大型鐵箱。
「此池名曰『淬劍池』……七賢中『酒聖』劉伶曾有篇名作,名為『酒德頌
』,約莫便是在我這位置隨意吟出的吧!」君棄劍慨然而言。
他心中也極為向往那般的生活。如果是在太平世道,這種生活便是最為愜意
的吧!
對君棄劍所說的話,藍沐雨的表情顯是興味盎然;但阮修竹卻是不屑一顧,
道︰「論文說道,並不能致用於天下!」
「致用天下,的確不能專司論文說道,但也萬萬少它不得。」君棄劍從淬劍
池中爬出上岸,隨手將滿頭濕發綰在身後,道︰「同樣的……武力也是必需而常
備的。以武濟德,方顯效用……明年三月,二十二水幫召開大會,鄱陽劍派想必
不會置身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