問劍錄 正文 第廿六話 百步穿楊▔之三

作者 ︰ 諸葛清

上船了。

藍父拿一根魚叉、藍母掌舵;魏靈用釣魚線分別綁在十支箭的尾端、君棄劍

為其擺槳。

兩葉小舟在湖邊並排著,藍母轉頭問道︰「好了沒有?」

「開始吧。」魏靈站起身,將十支箭放回韜中,回道。

當了二十年的漁婦,藍母的水上功夫絕不含糊,在小舟上原本最忌直立,極

易造成舟身晃動,甚至翻船,這根本就是常識!此時她見了魏靈居然站著,心里

不禁有點好笑,同時略將舵把擺動,小舟順著水流,一下子便劃出十餘丈遠。

君棄劍自幼從君聆詩游,五湖四海盡走遍了,不可言不識水性,但比起常居

彭蠡湖畔的捕魚人家總是差了一截。就岸邊的石緋來看,光就舵手而言,藍母已

經比君棄劍勝出許多了!

這時,阮修竹、藍沐雨二人也出了屋子,第一眼只見到石緋,忙問︰「他們

上哪去了?」

石緋一手指著湖面,道︰「抓魚去了。」

阮修竹疑道︰「抓魚作啥?」

石緋道︰「藍伯母不是說,武林中已無適合女子的武學了嗎?葉斂找來魏靈

和他們比抓魚,意思就是說,至少還能學用箭!他們要比誰先抓到十條魚。」

「道理是有的,可是……」藍沐雨望著湖面,看兩條小船的速度幾乎差了一

倍,道︰「我父母捕了二十年的魚……每天天氣不同,水流方向、魚群聚集的地

方、魚的習性……他們都太清楚了!」

阮修竹听得大皺眉頭▔即使沒有這麼多優勢,光就船行速度而言,任誰都看

得出來哪邊有利了!

湖上,藍父連連下叉,一瞬間已在魚簍子里裝上了四條魚了!

兩條船相去約僅四、五丈距離,仍看得清楚對方的動作,君棄劍見對方已有

十分之四的成績,自己仍然掛零,還是悠哉游哉,笑笑的問魏靈道︰「準備好了

嗎?」

這時,藍家兩老都沒有注意到,魏靈雖然是站著,但小船卻極其平穩!

在晨府練走繩練了近一年,魏靈的身體平衡與協調性已非常人能及!

「好了!」魏靈回道,君棄劍即收起船槳,雙手分別壓住了兩側船舷。

同時,魏靈凝神看著湖面,箭上弓、扯弦、放!

藍父才剛舉手,準備落叉,水上卻忽然冒起一點水花!

藍父一怔,仔細瞧著,才見是一支箭!

這一箭貫入水中,直接射穿了藍父原本要落叉的目標!

箭尾上原有綁著絲線,但魏靈也不收箭,又取出第二支箭,再放!

就這般連放、連中,藍家兩老都看呆了。

魏靈只有帶十支箭上船,十箭放畢以後,她坐下了。君棄劍也重新抓起船

槳,緩緩渡回岸邊。

上岸之後,魏靈開始收線,十條絲線在水面上曳著,拖出了十處漣漪。

阮修竹急急趕上前觀望,只見十處漣漪之中,出現了十支箭尾。

十支箭身上,有十條魚!

什麼魚,那不重要,只是不多不少,正好十條!

魏靈將箭與魚都收回之後,便交到才剛走近的石緋手上。

隨後,藍家兩老也都回頭上岸了。

藍母提著魚簍,本來應該要清點的,可是她看了一眼石緋手邊的箭支與魚支

,就知道,免了。

魏靈或許不了解魚性、水性也與自己相去甚遠,但光憑眼力,即能在會驚走

魚群的距離外出箭;且箭勢勁急,在魚躲避之前,即已命中!

用箭,眼力是最重要的。

「還可以吧?」君棄劍微笑著對藍母說道︰「女人,也可以很出色。」

藍母未即回答,向魏靈道︰「箭村人人都如此嗎?」

錦官城西邊的小村落,以箭術為村藝,出過不少用箭好手,如十四年前割據

錦官的在野勢力,六當家趙朔▔人稱趙射日,即是箭村出身。

魏靈道︰「我練了十年……」

魏靈的意思是,這與是不是箭村出身並沒有什麼關系,重點是,要肯練!

藍母點頭。用箭,的確可以說是最不需要天份的一種武藝,只要肯練,即能

成神射手。

君棄劍面帶微笑▔藍母還沒有點頭同意讓藍沐雨跟著他們離家,但心里已經

為魏靈的箭藝所折服,只要再輕吹口氣,藍母的立場就會倒了。

但總要留一點面子給人家,所以君棄劍但笑,不言。

阮修竹卻說道︰「十支箭中十條魚……用魚叉也沒這麼準吧!」

藍母听了,臉上不禁變色;便是站在一旁的藍父也都面有愧色。

捕魚捕了二十年,居然比不上一個才二十歲的姑娘家!

氣氛一下子了,即使遲鈍如阮修竹也感到不對勁,住了口,不再出聲。

許久之後,藍母終於說道︰「如果讓沐雨跟著你們,我倒是可以接受……」

這句話,是對君棄劍與魏靈說的,他們已經打響了名號,天下人都曉得,君

棄劍、魏靈、石緋、王道、北川球▔這五人是搭檔。

「那麼……」君棄劍對藍母拱手一禮,道︰「再過幾天,『廬山集英會』便

要展開,晚輩們要先告辭了。」

藍母走到藍沐雨面前,道︰「你可別給人家惹麻煩了。」

藍沐雨垂首不語▔她還記得在山陽竹林,君棄劍極其冷漠的要自己忘了他曾

為寒星流淚,感覺是個無情又冷淡的人,為何此時卻會為了自己,到了這名不見

經傳的小漁村來?她走到父親面前,款款一禮,還未來得及張口,阮修竹便很興

奮的沒有留給藍沐雨向父母告別的時間,便拉著藍沐雨跑了。君棄劍、魏靈、石

緋向藍家二老施過別禮後,也走了。

走出漁村之後,石緋加快腳步趕上前頭二女。君棄劍與魏靈只在後頭漫行。

走了一陣,君棄劍說道︰「不好意思,為了別人的事,要麻煩你過來。」

尤其,還是為了別的女人……可能魏靈會感覺不太舒服吧。廬山集英會就要

展開了,君棄劍不希望任何人的心理會受到影響。

「不會啊,這樣讓我覺得,你是需要我的。」魏靈反而笑了。

君棄劍怔了▔他看得出來、也感覺得到,魏靈笑得很實在、很真心,她是真

的為了『被需要』而感到開心。

她的願望什麼時候變得這麼小了……君棄劍暗思,她要的應該不只如此吧?

君棄劍並不知道,魏靈想要的更多沒錯,但……

被消磨了。

兩年了,認識至今兩年,魏靈要的總是被君棄劍刻意遺忘、疏忽,不知什麼

時候,魏靈的願望變小了,連她自己都沒查覺。

只是單純的『被需要』,就能讓現在的魏靈感到開心……

走著,已經接近湖口鎮了,阮修竹、藍沐雨、石緋停下腳步,君棄劍與魏靈

也隨後到了。

阮修竹道︰「一起進去吧。我和沐雨住一個房間就行了。」

君棄劍環視眾人的表情,魏靈不置可否、藍沐雨似乎帶點期待、石緋也是一

樣,阮修竹則是一派的理所當然……

君棄劍不自覺的將眼神停留在藍沐雨身上。

藍沐雨給了君棄劍一種很奇異的感覺,他從未有過的感覺……

只是單純的,在山陽竹林幫他拭過淚,君棄劍就忘不了……

這時君棄劍動搖了,他想起諸葛靜。

天縱英才諸葛靜,他的乾爹、天生的軍師、天生的兵家。

現在的君棄劍知道,所謂絕頂的兵家,必須無道、無德、無仁、無義、無情

,當什麼都不在意的時候,才能毫無顧忌的使用最殘忍、陰險、毒辣的計策,也

就能戰無不勝、攻無不克。

吳起殺妻、陳平偷嫂,他們無道德禁區,也是絕頂的兵家。

諸葛靜既被稱作天才軍師,理應已達成了『無道德禁區』的境界,但在君棄

劍的記憶中,諸葛靜卻是個很和靄的父親……

君棄劍永遠都記得……諸葛靜一直只叫他『小鬼』,而不肯為其正名。有次

君棄劍抗議了,諸葛靜問了一句︰「你要姓什麼?」

年方三歲的君棄劍回答︰「當然姓諸葛!」因為不知道生父母是誰,既然乾

爹姓諸葛,自己當然也是姓諸葛。

但諸葛靜拒絕了,他說︰「姓諸葛不好,以後你就知道不好。」

現在君棄劍知道了,姓諸葛為什麼不好。

姓諸葛是有壓力的,尤其對於出身錦官城的諸葛靜而言,姓諸葛,等於必須

高人一等。諸葛靜的確有才華、有才能,但個性卻只喜歡放蕩、自由,即使要發

揮天才素質,也不想在有壓力的情況下才被『逼』出來。

諸葛靜不讓君棄劍姓諸葛,即是不想讓君棄劍承受與自己一樣的壓力……

這是諸葛靜的慈愛,君棄劍現在才懂。

還有,還有謝禎翎……

諸葛靜是天生的兵家,但他不只對君棄劍和靄,對謝禎翎更是呵護、溫柔。

當時君棄劍才三歲,連他都看得出來,諸葛靜放不下謝禎翎,放不下乾媽。

換言之,在謝禎翎與君棄劍這對『母子』面前,諸葛靜是個人,是個愛妻護

子的人,而不是世人評論中,那個絕頂的兵家、無道德禁區的兵家。

這是不是代表……兵家,還是可以有人性?

……山陽竹林?

我明明知道……我也是有人性的!我早就有人性了!

我放不下寒星,放不下我的徒弟!

但是……但是寒星卻……

「你們先離開吧。」君棄劍決定了︰「我……暫時還沒有時間。」說完,就

走進了湖口鎮,走進人群中。

鎮門口,四個人面面相覷。

「怎麼回事?」阮修竹愕然。

「剛剛看他的表情……我以為他會說好。」石緋呆然。

藍沐雨靜靜的,不出聲。

『暫時』嗎……他的說法,有所保留……

或許,時間真的還沒到吧。

君棄劍回到落腳的客棧、毫無考慮便進了君聆詩的房間。

才剛進去、才剛關上門,君棄劍還未開口,君聆詩已問道︰「為了女人煩心

嗎?」

君棄劍點頭。不需要瞞、也瞞不過去,在二爹面前,他永遠像是透明的。

並不是不存在的那種透明,而是被看穿的透明。

「你動情了?」君聆詩又問。雖然是問句,但語氣卻很肯定。

對這孩子,君聆詩自信從未看走眼過。

「很不應該吧?」君棄劍嘆了口氣,道︰「我根本沒有那種……權利。」

君聆詩斟了杯茶遞給君棄劍,君棄劍接過了。

君聆詩好飲善釀,人盡皆知;但其實君聆詩更愛喝茶,而且只喝龍井。

君棄劍只接杯,但不飲,他現在滿腦子混亂。

兵家真的可以有人性嗎?如果不是,為什麼諸葛靜好像有人性?如果是,為

什麼……

有時,君棄劍也寧可自己是沒有人性的!如果他能保持立場,執意不收寒星

為徒,或許就不會時常在夢中驚醒、就不會自責、也不會傷心、更不會流淚!

對!如果不傷心、不流淚,此時,就什麼問題都沒有了啊!

君聆詩靜靜的看著君棄劍的表情變化,只是看,幾乎就已經可以斷定,君棄

劍在想什麼。

當君棄劍的思路走向極端的『無人性』、表情也變得篤定而堅決時,君聆詩

才說道︰「你覺得……古往今來,最絕頂的兵家,是誰?」

「孫武……」君棄劍隨即答道,孫子兵法的作者,可說是兵學之祖。但略一

思索,又道︰「司馬懿!」

對!司馬懿窮其一生,算計經歷三代、機關算盡,將曹孟德一世英雄基業據

為己有,其心計之陰、城府之深,不可謂不可怖!

「孫武的人生畢竟過於傳說化,就說司馬懿吧。」君聆詩坐回椅上,如今他

已不耐久站了,淡淡說道︰「你覺得,司馬懿活得快樂嗎?」

君棄劍一怔,搖頭。

雖然時空差了五百年,但司馬懿的行事都是有史可查的,君棄劍很明白,司

馬懿一生都是假的,什麼都是假的,生前要騙人、死後要騙人,只怕不只是騙人

,連自己都給騙了!這樣的司馬懿,怎可能活得快樂?

「武侯活得快樂嗎?」君聆詩為自己斟了一杯龍井,又問。

君棄劍還是搖頭。

武鄉侯諸葛孔明,雖得負盛名,但窮其一生,只是勞瘁而已,又有何快樂可

言?

一個終生都在工作的人,不可能會快樂的。

「就連稀羅△都活得不甚快樂。」君聆詩搖晃著手中的竹林杯,說道。

君棄劍又一怔。

稀羅△?天棄鬼才?

君聆詩想起一件事……

十四年前,靈山頂上……

當時,稀羅△曾一反常態握住了號稱『南苗第一探子』、又兼座下第一參謀

阿沁的手。

這個動作不明顯、注意到的人也不多,但君聆詩注意到了。

光就這個動作,稀羅△已將自己關心阿沁的心意表露出來了。

君聆詩深深感覺▔這時的稀羅△是快樂的,至少比算計敵人時快樂。

「你乾爹,活得快樂嗎?」君聆詩又問。

君棄劍道︰「我不知道……乾爹和乾媽在一起時,我覺得他快樂。」

「那麼,我快樂嗎?」君聆詩再問。

君棄劍再一怔,而後再度搖頭。

他從來也不覺得君聆詩是快樂的。

「但我曾經快樂。」君聆詩飲下搖晃許久的龍井,道︰「只是,我的快樂已

隨著椎心劍,埋入塵土了……」

君棄劍知道,所謂椎心劍,便是埋在錦屏山上的那個衣冠冢里。

那個衣冠冢,是他和君聆詩,在十四年前一起挖的。

織錦之墓。

君聆詩不再說話了,只是一杯又一杯的斟著、飲著龍井。

喝光了一壺龍井以後,君聆詩輕嘆,道︰「這龍井不夠好。」

是嗎?君棄劍飲下了手中那杯,但已涼了,嘗不出好或不好。

慢……涼了?君棄劍又是一怔。

君聆詩笑了,淡淡的、輕輕的笑。

君棄劍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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