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的事,我不太記得。後來有人告訴我,沒關系,我不需要記得。
我有印象的第一個建築物,是有著莊嚴的紅色大門,鋪滿碎石又有亭台、水池,還有長滿花草的庭園,以及飛檐上棲伏著臉貌丑惡的石獸的漂亮大屋。
後來我才知道,石獸叫作『猙』,是傳說中能逐退惡鬼的吉獸。
而我認識的第一個人,是個留著隨風飄揚的長胡子的大叔。
感覺上,大叔不像壞人,而且他說我坐的地方是他家的門口,所以大叔問我什麼,我都會回答。
大叔問我從哪兒來,可是我忘記了;大叔問我想到哪里去,我卻不知道我要去哪;大叔問我父母在哪兒,我問他那是什麼,能吃嗎?好吃嗎?
於是大叔帶我回家。
所以我才知道大門里的院子鋪滿碎石,還有美麗的水池和涼亭;才見到那叫作『猙』的石獸,以及牠所守護的大屋。
這間屋子很大,住的也不只大叔一個人。大叔介紹我認識屋子里住的所有人,真的還不少,只有另一個看起來比大叔小一點的大叔,其余的都很年輕。只是,至少都比我大。
「你叫什麼名字?」大叔又問我。
我當時正在看池子里長得又大又漂亮的粉色大花和好大的綠色葉片,對於這個我不知道的問題,沒有回答的興趣。但大叔好像完全不介意我不理他,還注意到我一直盯著水池里的花,於是又問我︰「是蓮嗎?」
蓮是什麼?我沒听過,也沒有問,而且我發現其實那些好大的綠色葉片並不是真的那麼大,而是一片片的小葉片全與大葉片連在一起,浮在水面,佔滿了整個水池。
我對這些浮在水面上的小葉片很有興趣,撿了一株起來。
大叔就說︰「原來不是蓮,是萍?」
平?還是瓶?不知道,我甚至還不曉得這字要怎麼寫,但我喜歡這個發音。
於是我高興的點頭了。
「那就叫你小萍兒吧。」大叔說,顯得相當高興。
決定了我的名字,緊接著大叔介紹大家給我認識。這時我才知道,大屋里早就有個叫蓮蓮的女孩,如果我也叫蓮,就分不出是在叫誰了。所以大叔高興。
好單純又好蠢的理由。
好單純又好可愛的大叔。
「我姓昭,名明。這幾日,你先安心住下,等你熟悉了、習慣了,我試試你的體質與資質是否合適拜入本門。」大叔輕松的說著。
我覺得無所謂,因為我根本搞不清什麼本門不本門的。
十幾天後,大叔叫我到大廳上,另一個大叔也在。昭明大叔先是直盯著我,手指頭和腳一直不安份的抖動著,我有點疑惑的和他對視,不知道他在作什麼。大叔抖了好一陣子,大概是看我沒有反應,就過來伸手捏了捏我的肩膀、手臂和小腿,就說︰「不太行哪!元老弟,你安排一下吧。」
另一個大叔叫元適,十幾天了,我把大屋里住的十一個人都記住名字了。
元適大叔點頭說好,他會處理。當時我有點怕,因為昭明大叔說我不太行,顯然是我不好的關系。既然我不好,那要怎麼『處理』我呢?
我多慮了。
元適大叔寫了一張表給我,還畫了一張圖,他很用心的指指點點著告訴我,表上寫是每天幾時起床、幾時吃飯、幾時和大家一起到大屋里的一個大房間里上課,學讀書識字。下午再按照圖上畫的區域,負責大屋和庭院里的清潔工作。
我一邊听、一邊點頭。元適大叔很細心、很有耐心的一點一點教著我,語氣很溫和,沒有一點點的不耐煩。我才發現元適大叔人也很好,一點都不像長相那麼凶。
於是,我開始了我的大屋生活。
或許該說是很忙碌,屋子很大、房間很多、院子也很廣闊,一開始我每天都來不及將該清掃的地方全部清理完。不過其他人,看起來比我大不少、在這兒住得比我久的那些人的其中幾位會來幫我,一直到我的動作愈來愈快,不只已足夠清掃完我的負責區域,還有空閑下來的時間為止。
這段日子里,我發現早上還在一起讀書的人,其中有五個在吃完午飯之後,並不會加入清掃工作,而是在前院里跳舞。他們一個個都跳得汗流浹背還不停,我看過很多次有人跳到跌跤了,趴或躺在地上起不來,昭明大叔會將他們拉起或打起來,然後繼續跳,很累的樣子。
我問了元伯。
元伯說那些人是昭大叔的弟子,必須要持續不斷的練習。
我當然又問,為什麼我不用?
元伯只笑一笑,沒回答。
於是我又去問蓮蓮。
「他們是昭掌門的弟子啊,得練功的。」第一個問題,蓮蓮和元伯的答案如出一轍。
「那我為什麼不用?你呢?還有阿皓、阿如、小糖呢?」
「我們是僕人啊,不是昭老伯的弟子,當然不能學了。」蓮蓮說。
不『能』,不是不『用』。
雖然我也不喜歡那樣一直跳跳跳跳跳,累了也不能停的事情,但不知為何,蓮蓮的說法讓我對從沒听過的『僕人』與『弟子』產生了高下之分的觀念。
雖然沒有人提過、沒有人特別注意過。
大家還是一起吃飯、一起讀書、排隊洗澡。
書讀得多了,我了解到我的認知是對的。
弟子比僕人的地位要高得多。
雖然大家還是一起吃飯、一起讀書、排隊洗澡。
去到鎮上,大家會提到子期大哥,會說他是昭掌門的徒弟;提到我或蓮蓮、阿皓,會說我們是昭掌門的家人。
對我們的態度都很親切和善。
沒有人會說我們是昭掌門家的僕人,而是家人。
於是漸漸地,我不再介意自己是僕人或是弟子了。
在這兒都一樣。
是的,只要在鄱陽劍派,都一樣。
對了,我剛提到子期大哥。
我必須多講講他。
他姓龍,是昭大叔的大弟子,大我五歲。他是最常被談論的人。他英挺高大、音感奇佳、酷愛彈琴、也喜歡畫畫,不管對誰都很親切,是個超棒的人。
只是不知為何,他看著昭掌門的目光,總令我感到不舒服。
只有對昭掌門。
以我當時所知不多的辭匯,我只能說感到不舒服。
而現在,我知道那是『鄙視』與『不屑』。
不屑到當昭掌門特別找他去,想指定一個人特別貼身照顧他的起居飲食時,他也不屑回應。
於是昭掌門自作主張地要我去照顧子期大哥。
我不知道為何是我,可能昭掌門認為我合適吧?
負責照顧子期大哥,在白天時並沒有對我造成任何影響,我仍舊與大家一起讀書吃飯、灑掃庭院。只有在吃過晚飯後,我會陪子期彈琴,還有在他絞盡腦汁『填詞』時幫他磨墨,他要洗澡前幫他準備乾淨的衣服之類的。
而子期有時會很順的彈完一曲、有時會停下來皺緊眉頭;有時行雲流水地一晚上就填好兩三首詞、有時整晚咬著筆桿一個字也不寫。不管怎樣,我都在旁邊陪著他,當他不順時一定會和我講講話,問一些我不知道答案的問題。雖然他也曉得我幾乎都會回答不知道,他也樂此不疲。
我不覺得這有什麼不好,應該說很好。
我喜歡這樣的生活。
喔對,我忽然把『大哥』兩個字拿掉,只叫他子期,是因為在我陪他第六十天的時候,他要我只叫他名字就好,老叫大哥怪別扭的,四個字也比兩個字來得浪費口水,為了不要把水喝得太快,口水要珍惜使用,這樣。
我不覺得這有什麼不好,應該說很好。
我喜歡這樣的稱呼。
還有,就像把我撿回來一樣,常常有人把自己放在門口讓昭大叔撿、也有人會把他們的小孩丟給昭大叔撿。這些人有的成了僕人、有的則和子期一樣需要『練舞』,都沒有關系,大家都一樣。總之,大屋里的人愈來愈多了。
我不覺得這有什麼不好,應該說很好。
我喜歡人多的感覺。
是的。
我喜歡這兒,喜歡鄱陽劍派的一切。
在我知道什麼叫『家』之前,鄱陽劍派就已成了我的家。
在我知道什麼叫『家』之後,我非常高興鄱陽劍派是我的家。
非常高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