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斂與寒星到了涿鹿,同一時刻,洞庭湖上……
江南四月,已是十分炎熱,在烈陽驅使下,湖上游客人數漸漸增多,湖面水
氣也漸漸蒸多。
數十年前,在岳陽城西北,地方官建了一座樓,名為『岳陽樓』。
此樓背依岳陽城、前瞰洞庭湖、遙對君山島、北依長江、南通湘江,建成後
隨即成為文人酒客極愛好的景點。
以景下酒,最富詩意,樓壁上早已留下不少大詩家的作品。
樓中一片喧鬧,有書生秀才、有莽漢漁夫,人人手不離盅、嘴滿黃湯。
頂樓欄桿旁,坐著一名七旬老者,他須眉皆白、又身著白衣,遠遠望去,與
天上白雲似是連成一片。
老者靜靜的觀望著君山,既不飲酒、也不吟詩。
但來樓人皆呼朋引伴、或獨自飲酒觀景,各有各事,互不相擾,這老者也顯
得十分平凡。
忽然,老者的耳朵微微抖動著,他听到了一點值得關心的事……
「老吳!老吳!我叫你呢!你听說麼……嗝▔江南道的杭塘幫……前不久滅
了,其餘蘇杭三幫的首領啊……嗝▔也全死了……」
這是遠在老者腳下、隔了三個樓層的粗漢所說的話。
相隔雖遠,但老者功力精深,在這喧鬧不已的岳陽樓中,一字一句仍如近在
耳邊。
就連那粗漢已酩酊大醉,口中所散發的酒氣,老者似乎也聞得到。
听完這一段,接下去的話老者沒再注意下去,但一時雙眼圓瞪、白須飄動。
胡須會飄,原是不奇,但現下根本無風!
那老者竟連幾縷頭發也略略揚起!
老者一時驚覺自己竟有怒意,略略自慚,急忙收納氣息,須發隨即垂下。
略一轉念,老者一腳跨上欄桿,便向下躍!
這一著可驚殺樓中諸酒客了,連不同樓層的人們也見到一個人向下掉。大家
皆在飲酒觀景,那是何等雅興?怎會有人來跳樓自尋短見?可別給這名樓添上啥
鬼故事才好!
便是酒鼾耳熱沒見著有人跳樓的,也給友人拖到欄桿旁。一眾酒客急急向下
望,外頭正是洞庭湖。
只見那老者恍若無事的站在一葉扁舟上,他手上無槳、舟上也無旁人,但小
舟卻在眾目睽睽之下,如月兌弦之箭,一線朝南『射』去。
樓中客懵了,岳陽樓上下,一時鴉雀無聲,只剩醉倒者打鼾聲。
真的要添上個鬼故事了!
小舟直線沖入湘江後,忽然改變船行方式,開始左曲右折,竟無定向。
舟上的老者雙手抱胸,在搖擺不定的舟上穩若泰山,與懷空頂上海鴨,大有
一較上下的本錢。
只見小舟繞了一陣,渾已搞不清東南西北,那老者一哼氣,小舟竟自靠岸。
岸上是一片竹林。
老者上岸之後,即進到竹林中。
左繞到右、右又繞到左、走前忽爾轉後、向後又復歸前……
如此走法,豈不在林中大繞圈子?莫非老者自知命不久長,打算於此散步到
死?
但老者步伐極快極大,那又絕非散步。
該是散步、卻非散步、若非散步、即是跑步。
但老者一步一行,速度雖快,卻無跑樣,是故亦非跑步,只是趕路。
在竹林中大繞一陣之後,轉首向東看去,一片翠綠之中,竟爾出現出口。
老者向出口走去,眼前是一座莫明奇妙出現的殿堂。
雲夢劍派回夢堂。
老者毫不猶疑的踏入堂中,前殿上的回夢大陣上方,依然聚集著一股霧氣。
老者依循小路,進入中殿。
「用人之道,最重用心。天下有才者,莫不企望一展長才。適才而用之,乃
是一等緊要的用人學問。即如十餘年前的雲南王稀羅△,便是諳熟此道,更是其
中佼佼,方能以大好形勢據蜀中而觀天下……」正堂上傳出了屈兵專的聲音。現
下正是雲夢劍派的早修授課時間。
老者卻毫無收斂,一腳跨進了正堂。
早在竹林之中,四下無人,老者已不再收納氣息,此時在回夢堂正堂上,更
是絲毫不加掩飾。
一時只見老者白衣飄動、須眉俱張,雖仍一言不發,卻是不言自怒、怒中帶
威!
堂上十餘名『戎』字輩弟子見著此人,原本席地而坐,此時紛紛起身,讓到
兩邊。
回夢堂主元仁右聞訊急急趕來,見了此人,也上前幾步,施了一禮,道︰「
師父,何事惱火?」
元仁右之師,即是雲夢三蛟之首、雲夢劍派當代掌門楚兵玄!
楚兵玄也知道自己不該在徒子徒孫面前大聲嚷嚷,便強自鎮定,以溫和的口
氣說道︰「仁右,你將他們帶到偏殿,代你二師叔授課。」
元仁右應了聲諾,一眾戎字輩弟子見說,不需招呼,早已盡數離開正堂。
最後離去的布戎武,在帶上門的同時,多看了這鮮少現身的掌門師祖一眼。
楚兵玄怒氣勃勃來找屈兵專,雲夢三蛟內部糾紛,卻是何故?
這種事,並不是像布戎武這種戎字輩弟子能夠了解的。
「師兄,何故這麼大脾氣?」屈兵專說道,同時一展手,要請楚兵玄上堂中
主位。
楚兵玄也不移步,沈聲道︰「我剛從岳陽來。」
說這樣,就夠了。
三師兄弟中,屈兵專頭腦最好、智計最多,楚兵玄自然十分清楚。
『你這渾蛋,干了什麼好事?我都曉得了,你好好說清楚吧!』
這便是楚兵玄的意思。
屈兵專自知岳陽龍蛇雜處,偏偏岳陽樓又是楚兵玄最愛去的地方,定然听到
了什麼消息,但此刻卻又確然不知是什麼消息,只得滿臉不解貌,道︰「師兄是
否听到什麼?我並不曉得最近發生何事,值得師兄如此大發雷霆。」
在以兵學立派的雲夢劍派中,楚兵玄身為當代掌門,自非庸者,他權且按下
火氣,看著屈兵專的表情,也覺得屈兵專並未扯謊。
但火氣究竟仍在,屈兵專滿臉不解、楚兵玄則口氣不悅,厲聲道︰「我听說
杭塘幫滅了、其餘蘇杭三幫首領也盡數殞命,這是怎麼回事?!」
听了這話,屈兵專也懵了。
楚兵玄又說道︰「你不是說過了?在對付倭族的計劃中,對於君聆詩此人,
能為友則為友、不能為友則願其不動、不能不動則驅、不能驅才殺……你收君棄
劍入派,再讓仁右向君棄劍表明我等圖謀,那是不差,但為何你竟沒向那幾個倭
族小子說好?竟滅了杭塘幫?!這叫我雲夢劍派於武林還有何立足之地?!」
「師兄,且慢!」屈兵專忙叫道︰「我確實已向神宮寺流風、堀雪說過,
希望拉攏君聆詩,也要他們不得再向君棄劍下手……就連栗原姐弟殺了雷斯林與
寒元,我都送信去將他們教訓了一頓……不對,杭塘幫滅,絕不是君棄劍或那幾
個倭族人搞的……」
見屈兵專語出真切,楚兵玄氣了消了七分。同時,也不禁起疑。
杭塘幫雖非什麼大幫大派,至少也掌握了杭州山道與錢塘江的水運生意,欲
要滅之,談何容易?
屈兵專也感到大不對頭,喃喃道︰「有問題,極有問題……師兄可有听聞杭
塘幫因何而滅?」
「若你是問原因,世人必又冠到本派頭上。」楚兵玄語氣仍然不悅。
他至今仍然懷疑,前年讓元仁右帶弟子出席丐幫大會,又出手打傷黃樓、以
回夢劍陣大破丐幫『蓮花落』來搏取倭族信任的決定,是否正確……
屈兵專卻深信,即使雲夢劍派一時在武林道上成為眾矢之的,只要能打退倭
族、消滅其進犯意圖,日後世人自會還雲夢劍派一個清白。
善兵者,忍一時之辱、謀萬世之利,那是基本的修養功夫,楚兵玄自然知曉
,才會勉強答應。
但此時,這『辱』卻愈滾愈大,楚兵玄極怕再過一段時間,『清白』二字,
再也要不回來。
「我不是問原因,方式,是方式。」屈兵專道︰「我確信杭塘之滅,與神宮
寺流風、堀雪、乃至栗原姐弟必無直接關系,自然也不可能是『昭戎僉』下手。必須知道方式,才能知道是何人滅了杭塘幫。」
說到這,楚兵玄眉頭一皺,道︰「我並未听聞杭塘幫是怎滅的……」
「這就麻煩了……」屈兵專右手捻須,在正堂中踱起了方步。
楚兵玄一時氣沮,也坐倒在椅上。
究竟是何人,在暗中栽我雲夢劍派的名頭?
元仁右替一眾戎字輩弟子上完早課,也回到正堂。
他一進門,即見楚兵玄頹然而坐、屈兵專繞著圈子,便道︰「師父、師叔何
時困擾?」
「杭塘幫滅。」楚兵玄漠然回道,有氣無力。
一想到雲夢劍派可能栽在自己手上,他便極為擔憂了。
听了這四個字,元仁右身為回夢堂主,何等精明,在不及眨眼之瞬間,便已
明了此事與本派有何關連。當下,也不禁大皺眉頭。
他們三人,同時也極有默契的了解一件沒說出來的事。
調查死者的死法是最容易查出凶手的方式;直接找上蘇杭三幫要求檢視他們
遇害頭領的尸體。但是天下人都認為最大疑犯是雲夢劍派,找上門去,不大打出
手就已是萬幸,又怎能看到尸體?
況且,如此明目張膽的動作,也勢必使倭族方面有所注意……
雲夢劍派,還不到露臉曝光的時候。
「在地緣來說,」屈兵專忽然移身楚兵玄身旁幾側,從懷中模出一張絲絹地
圖攤開,指著彭蠡湖、再指浦台山,道︰「最接近杭塘幫、又有能力滅之的門派
,當是鄱陽劍派與南少林。」
「南少林一群和尚,不可能胡亂殺生。」元仁右也在旁說道︰「同時,鄱陽
劍派與本派爭斗已非朝夕之事,又素非本派對手,積怨日深。如今武林論調,多
有說我雲夢劍派居心叵測者。或者鄱陽劍派看準此點,藉機栽贓嫁禍?」
楚兵玄點了點頭,拳頭緊握,道︰「不無可能……若果是真,即便身敗名裂
,我也要鄱陽劍派十倍償還!」
彭蠡湖畔。
一名藍衫少女撩起裙角、繡鞋月兌在岸上,自個兒坐在岸邊石上,踢著湖水。
另一名紫衫少女在不遠處的幾株翠竹前舞劍……又抑是練功?只見竹葉飄飄
而落,落地似雨聲,紫衫少女姿似起舞,但招式起落轉折又自有格局,一時之間
,極難辨識她是無聊游戲、還是正式練習。
「漁舟逐水愛山春,兩岸桃花夾古津,坐看紅樹不知遠,行盡青溪不見人。
山口潛行始隈,山開曠望旋平陸;遙看一處攢雲樹,近入千家散花竹…
……………………青溪幾度到雲林;春來遍是桃花雨,不辨仙源何處尋」
四周三三兩兩的小舟上,或二人、或三人,也正在采著蓮子。少女們口中唱
的,則是大才子王維所寫的樂府詩『桃源行』。
一曲既畢,紫衫少女停下動作,她身旁六株翠竹也給她削得枝葉盡去,僅餘
一桿。
藍衫少女回首看著紫衫少女,燦然而笑▔她倆姐妹名兒正由此詩而來,听著
這詩,總有親切感。
紫衫少女審視著自己『修剪』過的六株翠竹,過了半晌,才滿意的微笑點頭
,走到湖邊,掬了把水拍在臉上、又抹抹頸子,洗去香汗。
藍衫少女遠遠的看著那六株倒楣的竹,道︰「姐姐,咱家的衣桿兒快沒地
方擺了。」
紫衫少女知道妹子在消遣自己,總是沒事來以竹練劍,便伸手在她頭上打了
個爆栗,道︰「不許打趣我!」
一邊,竹林中卻沖出了一個十四、五歲的女娃,她五官雖極為清秀,但前覆
的頭發特長,長過蓋住了眉毛,在同齡少女中身高雖屬正常,卻顯得瘦弱。身上
的衣著則明顯表示出,她該當是婢女之屬的身份。
女娃一個勁兒沖到兩名少女面前,沖著藍衫少女道︰「藍姑娘,大夫要你快
些回去,說晚點起風,你會受寒的。」
「羅嗦的老頭。」紫衫少女接腔道︰「就算受寒了,也有我背回去,窮擔心
個什麼勁兒……」
「阮姑娘……」
「停!」紫衫少女赫然不悅道︰「小涵,我說第一千八百九十二次了,叫名
字!」
名喚小涵的女娃也狻為無奈,應了聲『是』,又道︰「修竹姐姐,生病可不
好受。你有否試過鼻涕黏在臉上的感覺?喔……是了,反正會病的是沐雨,不是
你,你自然無所謂麼?」
「什麼話!」阮修竹霍然站起身,夷然道︰「沐雨病了,還不是我在照顧她
的?」
小涵應諾一聲,又道︰「是啊,你顧一天,我顧三天……」說完,偷眼瞧瞧
阮修竹▔哈!明顯詞窮!
阮修竹鐵青著臉,作聲不得。
她一向好辯,怎奈小涵牙尖嘴利,總是辯之不贏!
小涵也知阮修竹好辯,而且總是找自己辯,因為她喜歡作事有挑戰的空間,
愈是辯不贏,便愈要辯,回話也就毫不客氣。
旁兒藍沐雨輕笑一聲,才依依不舍的讓腳離開湖水,放下了裙角、穿上繡鞋
,一邊說道︰「改天啊,我要師父開個論賽,就你們倆辯。如果小涵贏了,要師
父也正式收你入門好哩。小涵生得這麼可愛、身體又輕盈,舞起劍來,或許還不
輸姐姐的姿勢曼妙呢!」
「比不過我的啦!」阮修竹不屑的哼了一聲。她身裁極為高眺,甚至不輸一
般男子,但又玲瓏有致,且極為自信,此時听藍沐雨盛贊小涵,不禁又說起了那
句口頭禪︰「我可是彭蠡湖畔第一美人耶!」
小涵听了,只是一笑。
辯贏阮修竹,那是太過容易。入派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