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公子,節度使大人請你到前軍去。」親兵頗為恭敬的說。
諸葛涵立即答道︰「要去當他的馬前卒?」
這一句話讓親兵不知應當如何回答,他沒意識到這是諸葛涵在挖苦朱、也
沒注意到屈戎玉正在偷笑,竟認真的想了起來︰是朱大人要他來請人的,卻沒說
請去作啥?再怎樣,也不至於讓大名鼎鼎的君棄劍當馬前卒吧?當下訥訥回道︰
「不是……應該不是的……」
君棄劍放目前眺,長安已然在望,目的地既然近了,行軍了個把月的五千將
士都不嫌累,個個腳步輕快,看來了不起再半個時辰便能步入長安城門。
「你先回去吧。」君棄劍應道︰「我等等就過去。」
親兵見說,立即道了聲謝,縱馬趕回前軍。他去遠之後,懷空道︰「當馬前
卒是不會的,但卻是在利用我們……至少利用你君棄劍。」
「便非利用、也是拉攏!」屈戎玉說,同時輕輕拍了拍馬。她坐在君棄
劍身後、諸葛涵則在懷空身後。這馬不是買的,是朱派人送來的,朱只听說
君棄劍與懷空入營過,便以為只有兩人,所以只送了兩匹馬來。這可讓四個人吵
了一晚,諸葛涵不會駕馬,那麼誰要與她共乘呢?原本君棄劍希望由屈戎玉與諸
葛涵共乘一馬,但屈戎玉堅持不肯,她一定要同君棄劍一匹,說什麼也不妥協。
諸葛涵居然也同意了、懷空雖然沒有表示意見,其實是十分樂意的既然屈戎玉
要與君棄劍共乘,那他必然是要與諸葛涵共乘了,怎不樂意?如此一來成了參票
對一票,君棄劍不得不認輸。
現在的重點倒不是誰與誰共乘了,而是這馬的來源。
朱怯戰,此事已然無疑,既然怯戰,他這次入京,目的便很明顯︰求中央
官職,便是沒了兵權也無妨。其實無兵權並非無兵權,他入京當官,盧龍節度使
的位置便空了下來,誰接呢?自然是其弟朱滔了,故盧龍軍馬仍然掌握在朱家手
中。當年朱、朱滔兄弟與朱希彩參朱合謀,誅殺了原盧龍節度使李懷仙,听說
盡是朱滔出的主意,可見朱滔比朱來得要有本事。把兵馬交到了有本事的弟弟
手里、沒本事的哥哥則入京求職,這對朱家而言實乃有百益而無一害。
又,為了要讓朱求職的過程更順利,朱必須有要好聲名,所以他說了那
一句『我便是死了,抬著尸首也要走』;好巧不巧,在野聲名偌大的君棄劍居然
也找上門來了!這可是天上掉下來的寶,朱自然緊緊把握了這一機會,望再搏
個『禮賢下士』的聲名。
所以朱送馬來了。這馬便是這麼來的。
現在,朱要他們到前軍去一同入京,自然是要展威風,要展示給天下人看
、也給當今皇帝李豫看。
君聆詩那一句『吾不為皇宮伶人』早已遍傳朝野,此事無疑讓李豫的面子十
分掛不住。李豫留不住君聆詩、朱卻能請來君棄劍,世人會怎麼想?
「我不贊成與他並轡入京。」懷空終於說道︰「恐怕皇上會不高興。」
屈戎玉道︰「我討厭朱,但是我贊成。」
「討厭他又要給他作面子?」諸葛涵疑惑的問。
「誰說要給他作面子?我們作自己的面子!」屈戎玉嫣然笑道︰「你們去找
朱吧。」說罷一躍下馬,向前直奔。
只見五千軍旅形成的人龍旁一道綠影向前逸去,不一會子便不見了人影。若
非早知道那是什麼,只恐這五千將士同時要懷疑自己白日見鬼了。
雖然買了四件蠶絲稠,但只有諸葛涵穿上而已,君棄劍、懷空都不甚怕冷,
屈戎玉內功不遜,早已不畏炎寒,還是只穿著那一套輕衫綠紗。
君棄劍微微一笑,一踢馬月復,縱馬趕上前軍。
明德門,這是長安城的南大門。
君棄劍與君聆詩游歷江山十餘載,這不是頭一回到長安了,但這般景象卻是
生平首見……
御道大街上,兩側竟站了滿滿的人,百姓扶老攜幼、官員列隊沿下,儼然竟
是兩道人牆,望去似乎直延伸至朱雀門。一路望去,看來不下十萬眾,在這支五
千人的部隊入明德門後,便響起了一陣陣歡聲雷動!
朱得意的大笑,不斷向民眾招手致意。他知道成功了!病中行軍沒白走、
禮賢下士沒白作!光看這兩道人牆,就知道成功了!
安史亂發二十年了,這二十年來,朝廷苦於有兵不能使,真正自始至終都能
調動的兵馬,唯朔方一支而已。不听指揮者,尤以河北地區為甚,二十年來竟無
一個節度使入京朝聖過,每個節度使的任命都是地方自理,朝廷唯畫壓而已。如
今進京,竟得萬民百官迎迓,光這一點,朱就知道自己這一趟走對了!
後頭諸葛涵早已瞠目結舌,眾將士興高采烈的與百姓寒喧致意,懷空則暗自
祈禱,千萬別要因此惹得皇上不快,否則此行不僅白走,更是得不償失……
前軍,君棄劍與朱並轡緩緩而行,這是他第一次與朱面對面,卻不與這
個微胖、看來便是不知兵的節度使交談。入長安城後,更是默然寂然,不僅僅一
言不發、便似連呼吸也省了。
耳中听著長安城民的歡呼吶喊,君棄劍心里感到十分疑惑百姓怎能知道河
北節度使的重要?很多地方官都不見得知道了!朱入京,何以受到這般隆重歡
迎?這太不合理!亂世中的百姓,求的是安穩、是活命,怎可能管到誰要入京?
更萬無可能放下養家糊口的生計不顧,只為前來看朱一眼啊!
他沒有注意到,軍旅愈向前進,朱的臉色從興奮漸漸轉為慍怒。
過了蘭陵坊後,更是怒形於色!
他終於听清楚了︰夾道民眾所喊出的名字、竊竊私語談論的人,並不是公忠
體國、病中行軍的盧龍節度使、不是自己、不是朱!而是以弱冠之齡、布衣之
身,兩次以寡擊眾,打退了吐番軍馬的君棄劍!
原來,這陣仗不是在歡迎朱,是在迎接君棄劍入京!
君棄劍終於听清楚了,不禁失聲笑了出來。
朱听見了這笑聲,悶聲道︰「不錯啊!你得意!」
「小子不料反客為主矣。」君棄劍答道。
對,就是『反客為主』!是屈戎玉,一定是她!
朱眯著雙眼,不出聲了。
君棄劍萬萬沒想到,他這一句『反客為主』,在十年後讓原本已漸復平靜的
唐王朝,又受到了一次不可逆轉的重大傷害。
軍馬前行,到了光福坊,馬微微一沈,君棄劍沒有回頭,便知是屈戎玉
又躍上馬來。
君棄劍低聲問道︰「你是怎麼聚了這麼多百姓官員來的?」
「不是我找的,」屈戎玉淺笑道︰「我進城時,就已經這麼多人了,看來應
該是李豫命京城官民夾道來歡迎朱。我見百姓雖然夾道而立,臉上卻無有歡容
,便知道他們根本不歡迎朱,甚至應該說,有些人連朱是誰都不知道。這種
時代的百姓除了生產之外,另有一項才能,謂之『道听涂說』,我僅是混入人群
中,向幾個人說︰那朱來京,其實是君棄劍慫恿的。你的名字可不用我去宣傳
,人人都曉得了,於是一傳十、十傳百、百傳千,不過半個時辰,便傳遍了眾官
民,甚至愈說愈夸張,恐怕有人會說你是領軍來逼宮稱帝的。我想,一定也傳到
李豫那邊了。」
君棄劍不禁苦笑。
軍馬行至開化坊,朱雀門已在眼前,前頭一身著大紅官服的人擋下軍旅,朗
聲道︰「盧龍節度使接旨!」
此人自是京兆尹黎干。朱一听,立即喝止軍馬,下馬接詔。
一時間,眾軍兵與夾道的官員咚咚咚咚的下跪了,但百姓們並不甚理會,懷
空帶著諸葛涵趕上前來,並君棄劍、屈戎玉四人,雖下馬了,卻不下跪。
黎干瞥了四人一眼,他遇過君聆詩,有了經驗,心里知道這幾個人不是自己
能管動的,只得開始宣旨︰「聖上詔令盧龍節度使朱並君棄劍等人,於明日午
時至延英殿赴宴。」
宣旨罷,朱上前接旨,屈戎玉在後低聲道︰「果然傳到李豫耳中了。」同
時,諸葛涵身子一抖,懷空查覺,問道︰「怎了?還冷?」
「不是……我覺得,剛剛有人在瞪我!」諸葛涵說,同時眼光不斷搜索,最
後定在一個身著胡裘、身後跟著不少衛士,正揚揚往朱雀大門行去的人身上。
懷空盯著那人看了好半晌,才道︰「是他!赤心!」
君棄劍拉過兩匹馬的馬,交給了朱的親兵,道︰「長安已至,軍馬當歸
於軍中。請轉告朱大人︰明日我們會準時赴宴。」言罷,即在眾目睽睽之下,回
頭向西市行去。
四人決定了下榻的客棧,正是『有鳳來儀』。
李泌雖然贈了一些路費,其實並不算太多,否則路上大可再多買匹馬讓屈戎
玉乘,又何必爭執?說不買馬的,是君棄劍;說要住進『有鳳來儀』的,又是君
棄劍,而且,還是一人一間房。
這自然是極矛盾的行為,在瑞思的精打細算之下,他們都清楚眼下財政十分
拮據,能省則省,為何又要這般消耗錢財?置下細軟後,都來到君棄劍房中,想
問清楚他打什麼主意。
進房之後,卻見君棄劍倚窗而立,雙眼直盯著西市大街︰平西街。
有鳳來儀乃是京師長安最富麗堂皇的一間客棧,也可以說是酒肆,來此的多
半是達官貴人、員外富商,現下店門外卻擠了許多平民百姓,原本便已相當繁華
的平西街已經連支老鼠也鑽不過去了。
懷空等參人才踏入房門,未及關門,一名小二跌跌撞撞的擠了進來,君棄劍
回頭一瞥,淡然道︰「我不是說了嗎?不見客。」
「這位客人說,你會見他的。」小二答道。同時,身後已走出一人。
此人面貌看來約五十上下,但須發烏黑,雖作儒袍葛巾的文士裝束,看去卻
有幾分道士味道,懷空一見此人,道︰「原來是顧先生。」立即請他坐了。
顧先生見君棄劍仍不移身就坐,說道︰「君公子果然如此年輕,竟能二次以
寡擊眾、退去吐番騎兵,真乃後生可畏……」
君棄劍听到這,瞥了懷空一眼。
他便是不想听這些陳腔爛調的褒詞美句,才吩咐小二不見客的,懷空放了此
人進房,一開口就說了這些他最懶得听的話,怎不感到厭煩?但厭煩是一回事,
他終究沒有逐客、甚至面色也仍然平和,這是從君聆詩身上學到的修養功夫。
這時,諸葛涵插口道︰「你是白衣山人的朋友吧?」
顧先生笑了笑,道︰「小妹妹很聰明。」
听到白衣山人四字,君棄劍才移步到桌旁,與顧先生對桌坐下。屈戎玉、懷
空、諸葛涵參人也都就座了。
懷空這才介紹︰「這位前輩姓顧、諱況,字逋翁,長於詩歌、工書畫,蘇州
出身,是白衣山人的至交好友。」
「眼下是個采礦工,」顧況哂笑一聲,道︰「我在藍田接到了老友長源的書
信,特地趕回京城來的。」
礦與況同音,顧況年已五旬,甚至勉強已能當其餘四人的爺爺輩了,但卻為
老不尊,第一句話便自犯名諱。他眼下的官職,是為藍田縣令。藍田產玉,玉也
是礦物的一種,所以他才說自己是個采礦工。
一听到藍田,屈戎玉眼中一亮,諸葛涵見了,問道︰「顧伯伯,藍田離此多
遠?」
顧況道︰「只在長安城北,騎馬一日可至。」
諸葛涵轉向君棄劍道︰「哥,等這里沒事了,咱們去藍田一趟怎樣?」
君棄劍神態卻有點恍惚,似听非听,雖有點頭,卻不知他是否真听進去了?
懷空問道︰「顧先生,白衣山人可有什麼指點?」
顧況並未即答,只盯著君棄劍看,見君棄劍目光深遠、似有所思,便道︰「
看來是不需要指點了,君小兄弟已經知道該注意什麼了。」
懷空听得一頭霧水、諸葛涵也是莫明奇妙,君棄劍仍默不作聲,屈戎玉則說
道︰「鴻門宴。」
顧況點頭,道︰「小姑娘如此精明,顯然智計滿月復、家教極好。想來,那天
下贊揚的『當代第一兵家』,該當是小姑娘的家長吧?」
「那是我爺爺!」屈戎玉傲然應道。
有屈兵專這樣的爺爺,的確是值得驕傲的一件事。
懷空听了『鴻門宴』參字,一時恍然大悟,立即面有驚色,道︰「顧先生是
說,明日延英殿大宴,皇上會有害於我等?」
顧況道︰「長源老友信中特地叮囑︰要我即時趕來長安,告知你們不得過於
囂張。因為皇上曾被『天賦異才』搶白,口上雖然不說,心里在不在意,那就沒
人知道了。如果你們又氣勢凌人,皇上一怒之下,會生出什麼事,那就難說得很。屆時,不僅僅長源兄先前告訴你們的作法一概失效,只怕還會有反效果。可惜!可惜!信來遲了、我也來遲了……」
懷空連連點頭今日在朱雀大街上的陣仗,皇上原本是排來迎接朱的,這
很明白是在昭告天下各藩鎮︰只要盡忠朝廷,朝廷一定會讓你們風風光光。但這
陣仗卻給屈戎玉毀了,迎接朱變成了迎接君棄劍,他們把朱壓下去了!這麼
一來,各地藩鎮會怎麼想?定然會認為歸順朝廷沒什好處了!在野人士呢?君聆
詩那一句『吾不為皇宮伶人』已是老虎嘴邊拔毛的作為,但皇上卻什麼反應也沒
有,君棄劍今日等於是摘了皇帝的冠帽當夜壺,皇上如果再不行動,只怕要被天
下人小覷了!再加上今日宣詔,君棄劍昂立不跪,又殺去了皇帝的面子,依這思
路走下去,明日延英殿大宴,果然十分危險!
屈戎玉也想明白了,知道自己走了一步臭棋,但仍然揚揚自若、毫不掛意。
顧況直盯著君棄劍,看看他有什麼反應、打算怎麼辦。
許久,君棄劍仍不作聲,顧況便道︰「眼下辦法有二︰其一是明日一上殿,
便立即向皇上請罪,還皇上的面子;其二是眼下你們便速離長安!」
顧況說完了,君棄劍還是沈默,懷空急道︰「你得快些下決定啊!若是要走
,咱們便得馬上動身了。」
屈戎玉哼了一聲,道︰「緊張什麼?咱們還有第參條路走。」
這句話讓顧況與懷空听得懵然不解,君棄劍終於出聲︰「咱們就走第參條路
,反守為攻的一條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