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棄劍等十一人行出林家堡大門,便見黃樓已坐在門口。
黃樓立時起身迎上前來,在君棄劍耳畔低聲道︰「老幫主有傷在身,幫主領著河北各路人馬移往常山去了。南邊由我負責。幫主吩咐了,全听你的指揮。」
「多少人馬?」君棄劍問。
「蘇、揚、杭參府,精英聚集,有六百餘人。」
自安史亂發後,丐幫人力與日俱增,從參十年前黑桐創幫,全幫上下僅二百人,時至今日,丐幫已成為幫眾遍布全國、人力破萬的天下第一大幫。但丐幫主要人力,多集中在河北的多戰地區,尤其靈州、朔方一帶,由於屢遭吐番侵攻,乞丐之家不勝其數。相對安定的江南,卻是丐幫勢力較為薄弱的地方,蘇、揚、杭參州人口總計超過百萬,丐幫幫眾卻不到一千,可謂分布極度不均。
乞丐少,對國家來說是好事;可如今乞丐少,卻變成了壞事。
六百這個數,太少了!只怕連對付二十一水幫聯盟都不夠!
君棄劍眉頭略緊,招手喚上瑞思。
瑞思立即模出一張單子,遞給黃樓。
君棄劍道︰「請黃長老派幾名眼力好的弟兄,到江南河聯長江碼頭守著,輪番觀望,若有大型商船隊過江不停,即發響箭。另外調二百名水性較好的弟兄,到聯江碼頭領小舟二十支,聞響箭即退往南岸。其餘弟兄則找聯江碼頭吳瘸子領弓、箭、油,在聯江碼頭西方十里處候著。待見我發難,不分敵友,一律以火箭伺候,見人射人、見船燒船!」
黃樓原是連連點頭答應,忽聞『不分敵友』四字,一時愣了。
君棄劍心知黃樓不豫,即道︰「黃長老,你應當很清楚,現在不管我們怎麼解釋、拿出再多的證據,那些安於江南逸樂的官員都不會相信倭族軍馬已近唐土的事實,自然也不會有任何援軍了!這是一場眾寡懸殊、未戰已分勝負的蠢戰,會來打這場仗的,無疑都是蠢人!我們這些蠢人能作的,便是以性命作賭注來拖延時間,每拖得一刻,便多一刻令蘇、揚民兵團察覺的可能……屆時,長江沿岸民兵團一起行動,與倭族軍馬打消耗戰,才有機會殲滅敵軍!」
「阻止倭族軍馬溯江而上,是勝利的唯一條件!」屈戎玉補充道︰「不管死傷多慘重,這一點一定要作到!」
黃樓先是點頭,打這一仗,必然會有犧牲,很慘重的犧牲,他是早有覺悟了。但一想又覺得不妥,問道︰「若果……若果我們全都戰死了,眼下君無憂行蹤不明,江南無大將,又有誰能指揮兩岸民兵執行消耗戰?要是民兵不能成功打擊倭族軍馬,終也是白費心機!」
「不用擔心。」君棄劍微笑道︰「我同白衣山人聯絡過了,他會有對策。」
白衣山人,李泌。
若說大唐還有人才,武將是郭子儀,文官即是李泌!
大唐朝廷,也只剩這兩個人足堪大任了……
黃樓見君棄劍笑得自信滿滿,想起了諸葛靜……
當年的諸葛靜不也如此?明明大軍壓頭,形勢極端不利,他也總是悠哉游哉、自顧自得的定下戰術。其餘人只要照辦,勝利即可手到拿來!
眼下的君棄劍,愈來愈有諸葛靜當年的架勢了……
黃樓知道照作就是,其餘細節不必多問,當即逕行前往招集丐幫弟兄,移師前往聯江碼頭。
眾人行往邗溝碼頭。
才剛接近,即听一人操著銅鑼響的嗓子高聲叫喚︰「小妹快些老大等不及,嚷著要開船了」
船頭王傳回頭喝道︰「老四少胡說!嚷著要開船的是老參!」
秦成听聞聲響,也從艙中探頭笑道︰「對對,是老參!他說這蘇州美女太多,再不開船,他會忍不住想留在這溫柔鄉了!」
李慮的雙手已被反縛在船桅上,顯然是王傳為了怕他亂跑而綁的。他反駁道︰「錯了!我說的是『再不開船』!趕著要走的明明是老大!」
「那還不是為了不要讓你亂跑麼!」秦成笑道。
李慮道︰「我只是說說罷了!當然是要留下來等小妹啦!」
屈戎玉已上到甲板,她將縛著李慮的麻繩解了,微笑道︰「那要多謝參哥相等之恩了。」
李慮哼聲道︰「當然!什麼都可以不要,義氣不能不講!」
眾人紛紛上船了,唯瑞思將君棄劍拉在岸邊,低聲道︰「怎麼連他們都來了?他們會听你的指揮辦事?出了亂子,誰也擔不起!」
「他們或許不會听我指揮,但一定會听璧嫻吩咐。無庸擔心。」
君棄劍與瑞思也上船了,而後立即下到船艙。
蒲台山『回頭是岸』四名僧侶已在艙中等著了。
開船的同時,藍嬌桃與白重也下到艙中。
瑞思從懷里模出絲絹地圖展開,指著江南河與長江的匯流點,道︰「南岸的船支、箭、油都沒有問題,但北岸的漁網一時難湊,賴麻子說只有弄到二十餘張……」
君棄劍一听,即皺起了眉頭,道︰「還有時間,飛鴿轉告賴麻子︰便是強搶民家,也要湊到五十張!」
蒲台四僧听得一頭霧水,回悟問道︰「君公子,長江何其廣闊,立此不能望彼,南岸與北岸要如何協同作戰?若果敵人長驅直入,我們又該如何應付?」
「他們會上岸的。」君棄劍斷然道︰「而且一定會上南岸!水上的事,就交給我和阿桃、阿重,四位大師請與船上所有人到聯江碼頭西方十里處的鳴林,與黃長老率領的丐幫弟兄會合後,就地待命……」
「水上的事……你們參個?」岸悟訝然道︰「你們參個要在水上面對……」
藍嬌桃拍了拍背上的大竹簍子,微笑道︰「就我們參個。」
「亂來!」回悟肅然道︰「你們這是送死!才剛開戰,怎能送死?」
白重道︰「這一仗……誰不是送死?」
這一句話,把回悟震住了。
對,大家都是送死,差別只在早死、或是晚死。
岸悟頗有不豫之色,訥訥說道︰「可是……可是君公子若是出了意外,那麼接下來的……岸上作戰,誰來指揮?」
「璧嫻可以指揮。」君棄劍道︰「也煩請諸位轉告黃長老︰若我不能再戰,一切便听從屈戎玉的命令。」
蒲台四僧盡皆無言,只能點頭。
他們心里都很明白,這是一場殺了幾個、便算賺了幾個的戰事。
求勝是絕無可能,唯一的目標,便是削減對方戰力、拖延時間,如此而已。
以一敵十,在短期決戰中也是有獲勝的可能,譬如漢末之赤壁戰、東晉之淝水戰即是。這種戰役,失敗並不可恥,但若成功,指揮官即可一夕成名、一躍而為天下名將,此類人種,周公瑾、謝安石是。
但問題是……此戰並非以一敵十,而是以一敵百、以十敵千、以百敵萬!
這種戰役,誰敢言必勝?
沒有!從來沒有!便是兵家始祖孫武、戰國兵聖吳起也不敢!
想贏?那除非有奇跡了。
蘇州至聯江碼頭相距並不甚遠,半天航程即至。
船泊岸了,眾人都上到碼頭。
聯江碼頭位處於大運河與長江的東南交接口,蘇、杭地區要進入長江月復地、或者是要向北方的黃淮去,都會在此處作轉運。這里是個大港,人已萬頭鑽動、船則比人還多。
漁夫依舊在打漁、船家依舊在招攬客人,人照過、船照走,一片人聲軒嚷。軒嚷得很和平、和平得似乎什麼事都不會發生。
岸邊的十九個人,其視死如歸的神情顯然與這環境十分不搭。
君棄劍向四周掃過一眼,即見兩名乞丐相隔數十丈,面朝長江而坐,作乞討之事、行監視之實。這兩名乞丐身旁又各有另一名乞丐,都躺在地上頭大睡。
君棄劍微微一笑丐幫幫眾果然久經戰陣,根本無需吩咐,即知要輪班看著長江。
倭族軍馬遠來,待到中土,必然舟車勞頓、兵疲將乏,己方要佔的便是『以逸待勞』的便宜。可『以逸待勞』也有個難點,便是需要極準確的掌握敵軍的進攻時間。但眼下的敵人自重洋之外而來,想一刻不差的查出對方入港時間,無疑有極大困難,他們能作的事,唯『等』而已。『等』這一件事,說來容易,卻極麻煩,那種無時無刻提心吊膽,深怕一個不經意、敵人便殺到面前,只得持續保持在臨戰狀態、卻沒有對手的情況,於體力、精神都是極大的負擔。
君棄劍立即招來瑞思,道︰「多置酒肉,送到鳴林……」
「能吃則吃、能睡則睡,保持精神戰力。」瑞思接腔道,立即辦事去了。
君棄劍呼了口氣,回頭向眾人道︰「你們也出發吧,到鳴林去,與黃長老會合。就像瑞思說的,能吃則吃、能睡則睡……」
他頓了一頓,待要一個個吩咐他們該注意些什麼、該小心些什麼,可是卻沒有時間讓他羅嗦了!他知道,這一走,便是要與這些生死與共的伙伴們永訣!沈默半晌,終只吐出一句︰「認識我,是你們一生最不幸的事!」
「的確很倒楣。」王道笑道︰「但是,倒楣得很有趣。」
「怎麼會倒楣!」李九兒上前說道︰「若是老大與瑩姐在,他們也會決定來打這一仗!」
曾遂汴道︰「我會連著老大的份一起打!好歹也要殺他兩百個才夠本!」
君棄劍在眾人面上掃過一眼……
這一群人,有將門之子、有靈州孤兒,有江洋大盜、有駙馬侍衛,既有彪形大漢、也有嬌弱女子、有人無酒不歡、也有四個和尚,真個形形色色、應有盡有……好一群烏合之眾!
這一群烏合之眾,誰能管得動呢?
我就要去赴死了,還有誰能管得動他們呢?
還有誰能正確的指引他們應戰?
『勝我者,唯玉爾』。
「璧嫻……」君棄劍移步走到屈戎玉身前,未及多言,屈戎玉即搶腔道︰「你相信有來生嗎?」
君棄劍一怔,搖頭道︰「我不知道……」
屈戎玉淺笑道︰「我以前覺得沒有,現在希望有……」
說話間,白重與藍嬌桃上舟了。
王道等人已出發往鳴林去。
屈戎玉落在最後頭,緩緩而行。
長江廣闊如海,參月的海風,如今卻若秋風,蕭蕭愁殺人。
風一陣一陣的吹,吹得綠紗衣飄蕩不已、吹得玉觀音搖搖欲墜。
君棄劍這才發現,這『當代第一兵家』的孫女,身子骨原來如此單薄、原來如此柔弱……
『勝我者,唯玉爾』……
君棄劍忽然了解到,河伯走得多不甘心。
他自己,連戰場都不願意讓諸葛涵接觸;河伯卻不得不將自己身上的大包袱丟到了屈戎玉身上。
把最鍾愛的孫女兒推到戰場上去送死,誰會舍得?
就算懂事後即開始學兵,她終究不過是個十七、八歲的女孩兒啊!
這是個天殺的爛時代!
為了拯救這個時代,天縱英才首當其沖,終而舉家不幸;當代第一兵家承之,則心瘁而亡;天賦異才扛之,被斷四肢肌腱!
屈戎玉又怎可能擔得起?!
君棄劍上舟了,擺舵蕩向北岸。
你,希望有來生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