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家出了大事——死了一只很會下蛋的老母雞。
我可以保證,你沒有看錯!
從前我對雞的了解僅限于對雞肉雞湯的了解︰雞肉不夠爛的話很難嚼,雞湯沒熬好的話很油膩。
到這里後我發現,原來雞也可以像家人一樣被需要著。她懂得如何外出覓食天晚早歸。她下的蛋可以提供生病時難得的補品,可以在每月月底供給緊張時變成米糧。可以在主人最孤單的時候靜靜蹲著听她自言自語。就算是過年吃不上葷食,我媽也是不舍得動她的。
而現在,甚至比我這個女兒更合格的親人突然死了——被人打死後變成了晚餐,說不定他們還嫌她的肉太老不好嚼。
肇事者毫不隱晦,大大方方派人來說,這只雞不識相地跑進了前院亂了秩序。他們眼都沒多眨一下就多了道再尋常不過的菜式。
他們的陸主母甚至還傳話來說,希望別的畜牲不要再妄想進前廳丟人現眼,否則下場比這只雞更慘。
讓我來翻譯一下她這句話吧︰
陸府就是老娘的私有財產,你們娘倆別他媽想在我的地盤摻和。好好呆在你們的後院,否則要你們好看!
小事。對他們而言,眨眨眼就拋到腦後了。哪有閑心管後院那個瘋婆子,她愛哭就讓她哭去。一只雞而已,用得著搞得這麼瘋頭瘋腦嗎。
看著我媽失魂落魄的模樣,我憤懣得幾乎想拎把刀沖去宰了陸椰藍,看她陸夫人是不是還可以輕松地吹著指甲︰不就死了個女的嗎,用得著這麼大驚小怪?
或許我還可以頂著傻子的身份像之前一樣,扇扇耳光和和泥漿出一口惡氣,可那又怎樣,到頭來仍然連累我媽。我終于驚喜地發現,除了躲在後院打打小人頭,我什麼也做不了。
盞中仙又怎樣?萬人追捧又怎樣?我甚至沒辦法替一只老母雞出頭,這就是生存!我在黑暗里冷冷發笑,或許就是此刻,有什麼潛藏在心底的東西慢慢開始發芽了,可我沒有發現。
從前我一直覺得,所謂栽贓就是在人家其樂融融圍著電視時,突然舉著搜查令破門而入,告訴你說有人舉報你們這窩藏海洛因。東翻翻西找找後,手腳麻利地從口袋掏出一包東西扔進你抽屜,然後義正詞嚴說認證物證俱在,別抵賴了!
蹩腳而無賴。
我的椰藍妹妹告訴我︰你冤枉他們了,因為還有更無賴的!
我好不容易忍著暴躁的性子不出去找麻煩,麻煩卻還是不甘寂寞串門來了。
院子里的蒼蠅似乎會絕跡——我的彈弓射得很準,陸夫人的隨身丫鬟煙兒來後院時,正好瞄準她的眼楮。
既然來者不善,我是不是應該先把的眼球給卸了?
「藍小姐的簪子你藏哪里去了?」煙兒冷淡地說道。
我從來不喜歡簪子,更何況是陸椰藍的簪子。
「不說話,就表示藍小姐的簪子是你偷的。」煙兒連戲都懶得做,面無表情地說道。
真有夠扯淡!這八成就是傳說中莫須有和意欲為的最高境界了。我冷冷笑了笑。
煙兒的眼里露出些詫異,隨即又恢復了她冷淡漠然的表情。
「天和天祥,奉夫人的命令,把她帶去暗房。」她頭也不回地沖身邊的兩個侍從說道。
從頭至尾,我還沒來得及說任何話。
暗房?看不出我和那地方還挺有緣分。
我幾乎沒有任何反抗——既然在兩個大男人面前,跑和打都不具備任何優勢,那我就滿足陸後媽的心願,去勘察一下牢飯的味道。
門厚重地合上,將所有光亮都堵在了另一個空間。鑰匙旋動的聲音在密閉的空間里夸張放大,門外腳步聲雜亂地遠去,我于是知道,現在又只剩下我一個人了。
黑暗是屏息凝神注視著獵物的野獸,隨時準備吞沒任何一個渴望光明的生物。此刻,再細微的聲息也足夠變成令人神經緊繃的尖銳刺激。
但其實我想誠實地告訴陸大媽︰我不怕這只野獸!
我曾在無數個黑夜里,日復一日地獨自與它們對峙,它們甚至已從紙老虎,變成值得期待的朋友,因為在黑暗中,一切的罪惡都被抹成單色板,這個世界如此純粹。
八月驕陽十二小時的日照,讓這四平米的狹小空間像微波爐一樣瘋狂釋放著熱量,困倦襲來後,我依然靠著滾燙的牆壁抱膝坐下,心想︰我媽找不到我,一定急壞了。
在高溫的烘烤中醒醒睡睡,喉嚨干得像千瘡百孔的久涸河床,饑餓化作無數尖牙的小蟲蜂擁而至,機體誠實地宣告著對水與食物的強烈渴望。
不知過了多久,外面終于有了腳跟的敲擊聲。
「嘎吱——」
神識的突然興奮令我猛地清醒過來,身體則因饑餓引生的心悸瞬間冰涼。
我疲憊地睜開眼,一動不動地盯著打開的耳窗。
……
三天後,我在暈眩中模模糊糊感覺到某些響動,眼因突然潑進屋的光亮微微刺痛,我沒有任何的力氣,良久才掙扎著將眼撐開。
暗房的門已經打開,開門人用腳撥了我幾下便收拾了地上的東西轉身離開。
我像尸體一樣趴在地上,沒有辦法讓自己站起來。
什麼也不管了,就這麼睡下去吧。
兩種極端的yu望像拔河選手一樣拉扯著我的腦袋。
忽然地,我想起在病房中與死亡爭奪生權的每一天,那時我多勇敢!一種熟悉的強烈的意識力從思維中蘇醒過來,像鞭子一樣促使著我。
我將手臂送到嘴邊,緩緩地扣在牙齒上,然後用最後殘余的力氣惡狠狠地咬下去。劇烈的疼痛捕捉回了漸漸消散的意識,但力乏仍然如鉛一般灌在我的身體里。
我看著屋外蔚藍如洗的天空,緊緊地抿著嘴唇,伸出手,慢慢向前爬去……
一點兒不失尊嚴,這是對生命最謙恭的姿態。
每一秒鐘都是體力與求生欲漫長的掙扎,我從不曾知道,原來自己跟重金屬一樣沉重。
我僵硬地向前挪動,手肘與粗糙的地面磨挲,那聲音真是全世界最糟糕的音樂。
然後,我听到了有腳步聲奇妙地傳來,它急促地動了動,在我身旁停下,我不再動彈,因為有我熟悉的氣息柔和地蕩進胸中。
一雙手溫柔地將我骯髒的身子翻過來,心疼似的,小心翼翼伸手將我橫抱起來。
我想,我知道這是誰。
所有緊繃的神經急風驟雨般通通松懈下來,痛快地闔著眼,我啟齒快活一笑。
酸腐的汗臭,濕黏的頭發,花貓般的灰臉,我一輩子也沒這麼骯髒過,也知道自己現在究竟有多狼狽。
但我依然笑了,在連睜眼看人的力氣都沒有時,我啟齒笑了︰你們瞧,除非天上莫名奇妙掉只金元寶砸破我腦袋,誰也沒法讓我放棄生命的權利。毛主席來了也不行!
恍惚中,有人用清涼的帕子輕輕地替我拭去臉上的塵土,動作像夏天的晨風一樣讓人舒服。嘴唇踫觸到一絲甘甜的液體,當意識到這是水時,盡管神智模糊,我忽然感動得有點想哭泣。
「你醒了。」眼前俞子琛的臉依然有些不真實。
「我出來了嗎?」。像從清晨異常清晰的夢境里醒來一樣,我有些分不清現實與夢境。
「先喝點水,我幫你準備了飯菜。」他不回答我的問題,徑自端了碗水遞到我嘴邊,鼓勵地對我點點頭。
我艱難地咽了咽唾沫,接過瓷碗,大口大口地灌了起來。
「還要麼?」他問。
我用力地點著頭。
「好了……好了小織,」他從我手里將碗奪去,「四碗,你喝太多了。」
「我還很渴……」我沙啞著嗓音,第一次這樣用這樣脆弱的可憐兮兮的語氣祈求別人。
「來,先吃點東西,好麼?」他伸手扶我下床,像哄一個嚇壞了的孩子。
我機械地被他攙著坐到桌前,看著桌上的三菜一湯,整個人忽然愣了一下。下一刻,我一言不發地抓過筷子,像餓壞的小獸一樣撲上去狼吞虎咽起來。
俞子琛靜靜看著我,甚至不開口勸我吃慢些,只是靜靜看著我悶聲吃飯。
我喝完最後的小碗清湯,不好意思地擦了擦唇角。
「吃飽了嗎?」。他微笑著問,語氣里並沒有嘲笑,「在暗房,你一定沒有吃東西吧?」
「吃了,關進去的第二天我吃了一只饅頭。」我淡淡地回答。
「一個人,很害怕嗎?」。他試探著問道。
「一個人?」我殘忍地冷笑道,「不,我還有三個伙伴。」
「三個伙伴?」他疑惑地看著我。
「是。三個伙伴。」我陰冷地回答。胃里忽然一陣劇烈的翻騰。
「還有其他人嗎?」。他緊張起來。
「嗯,呵呵。」我轉過臉去看著他,毫無表情,「還有三條軟體動物陪我呢。」同時一陣惡心噴涌至喉頭,胃像負荷一般沉重,我猛地站起身,飛快地跑出屋,劇烈嘔吐起來。
我從來沒有吐得這樣天昏地暗,才吃下的東西一樣樣吐出來,仍然覺得每樣東西都含了蛇的腥臭。
「沒事沒事。」他追出來幫我拍打著背,又忙不迭地倒了水遞給我。
良久,我才捂著絞痛的胃安坐下來。
「知道嗎俞子琛,我把三條蛇,都弄死了。」我顫抖著抿著熱茶。
他知道我只是需要傾訴,遂沉默著聆听。PS︰章節名的原話是「問蒼天此生何必」,噗,被池子惡搞得不像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