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用浴桶洗澡,我對這個又熊有重的大家伙充滿了新奇,樂滋滋地趴在邊緣上看自己的影子。
水波瀲灩中,那女子青絲如宣墨,嬌小可人的面容分明是一派古典風韻,然一雙神氣大眼卻斂下所有江南杏林般的溫婉憐弱。靈動如盛滿水波一般,時不時泛起冰藍的光點左右蕩漾著,清澈亦狡黠。
「陸小織,你長得還不賴!」我嘆道。如果此時有人撞見我的表情,定會以為我對著自己的影子,卻同某個不相干的人說著話。
晚宴的時候煙兒來叫我,打量著我的破落衣裳皺皺眉,一言不發地從衣櫃中取出一套衣裙,拿到我眼前說道︰「煩請小姐更衣。」
「不麻煩了。」我不以為然地說道。
「煩請小姐更衣。」她直視著我,斬釘截鐵的語氣告訴我︰耍個性?陸小織你想都別想!
我真的被她打敗了,接過衣裳二話不說就鑽到屏風後換下了。
這是我第一次穿這樣的輕紗羅幔,少了粗布的厚重感覺,整個人好像變得輕飄飄起來,卻又難掩某些新奇而悸動的情愫。小巧的繡花鞋上素艷微染,仿佛下一刻便要在我的腳尖盛出花來。
煙兒抬眼看著我,清冷的面孔上忽然生出幾分呆滯。良久才道,「請小姐隨我去正堂。」
母親也已換上了新衣,局促不安地站在一旁,只看到我時方才露出些許喜色。
「里兒來啦,來,坐下,大家都坐。」老爹坐在正座上,笑容可掬地說道,所謂的大家其實就是我和我媽——陸大媽三母子還沒有到場。
「煙兒,你去催一下夫人。」
「是。」煙兒恭謹地退下。
「還習慣嗎?」。他柔聲問道,目光一刻也沒離開過我。
「女兒不懂禮儀,還有些不適應。」我實話說道。
「無妨,改日我專門請個婆子教你。」他關切道。
我也就謙虛一下,不是真的想學啊!
「多謝爹。」我明白了說違心話的難處。
「爹平日公務繁忙,沒時間照顧你們,在後院過得還好嗎?」。他有些猶豫地問道,想必也猜到我們的狀況不可能好到哪里去。
「爹爹掛心了,我和娘都很好。」我定了定神,開始滔滔不絕地敘述我們幸福的後院生活︰
「娘自己開闢了小塊園子,沒有害蟲時,蔬菜的收成很好(咱們吃的是自己種的菜,年成不好的時候還沒得吃),不過家里的幾只雞總是去園子里搗亂,好在唯一會下蛋的母雞讓謝管家捉去殺了(唯一會下蛋的雞讓你老婆給剁了!),這倒省了心。
爹您一定不知道娘的刺繡有多好,都能拿去賣錢哩,我們平日的柴米油鹽都是娘一針一線縫出來的(我們是在靠做針線活兒維持生計)。」
我媽在桌子底下踢了我一腳,拼命像我使眼色,我全當看不見,繼續侃侃而談。
「我記得夏天的時候,屋子里會飛滿螢火蟲,一亮一亮,可好看了(咱們的破柴房海納百川,什麼牛鬼蛇神都可以自由出入)。娘總是和我比賽,看誰拍死的蚊子多,不過她總是輸(這是傳說中的手動電蚊拍)。
「下雨天時,娘在屋里擺滿盆子,雨水滴滴答答的可好听,娘還說,雨水是老天爺的眼淚,是最聖潔的水。不過我不怎麼喜歡,因為有個冬天,水打濕了被子,第二天起來時都凍成冰了……」我看著父親越來越難看的臉色,終于說不下去了。
「我以後……一定好好補償你們……」他哽咽著說道。
「好一出悲情戲!」微微驚嘆,陸荊禾的出現打破了這片溫情的沉默,「看來,我真不能小看了這位陸小織姑娘。」他道,語氣陰柔邪魅。看向我的目光微微怔了怔,瞬間恢復自然。
「荊禾,怎麼能這樣說你妹妹。」父親責備道。
「妹妹?」像是遇到莫大的疑問一般,他微微歪著頭思索了一下,又重復一遍,「妹妹?父親……莫非是指小藍?」
屋子里好似突然通了冷氣一般,驟然涼下幾度。
「大哥說笑了,妹子不懂禮數,以後失禮的地方還望大哥見諒。」我帶著甜美的微笑說道,盡管前一刻我還恨不得撲上去咬陸荊禾一口,好在我及時體會出化骨綿掌的真諦,將陸荊禾砸過來的zha藥包不聲不響地扔了回去。
他微怔一下,隨即又挑起那絕美卻諷刺的笑容,自責一般晃晃腦袋,「妹子如此聰明伶俐,為兄的,以後還煩你多多指教。我听聞妹妹自學成材,神智混沌之際便會讀書寫字,實是奇才。」
「大哥過獎了。」娘的誰把我傳得那麼神乎!
陸荊禾邪氣一笑,繼續說道,「為兄這里有一聯,乃是我途經安陸,一貧苦之家所寫,卻獨獨少了橫批,詢問之下,那貧苦夫妻也只是苦笑不語。愚兄百思不得其解,妹子才智天成,可否指教一二。」
完了,要穿幫了。這家伙果然不相信我會無師自通。
「荊禾,你就說出來,小織當日能對出難倒蘇東坡的對子,這小小無知農人的橫批自然不在話下。」
老爸,你也和我過不去!農民可是當世最智慧的人之一誒。我氣得直想吐血
「大哥請說。」我硬著頭皮上,大不了對不出來耍王八蛋!
陸荊禾將我的不安看在眼里,笑道,「此聯上聯為︰二三四五,下聯︰六七八九。」
我半張著嘴瞪眼看著他,「橫批?」
「橫批。」回答肯定。
耶穌啊上帝啊,如來佛祖原始天尊吶!陸荊禾你出什麼不好出這個,就是弄個兩字聯我都有可能對不出,可你偏偏弄個上至養鳥打太極的老爺子,下至剛長牙伊呀學語的毛孩子,零九年祖國人民都能對出的橫批!
我樂得腸子都快斷了,但依然忍住笑意,厚著臉皮說道︰「大哥說笑了,以大的學識,怎將這等列為難題呢。想必是謙讓于小妹。這二聯中唯獨少了數字一和十,橫批依然就是缺衣少食,這對夫婦必定是苦于生計。」
從烏龍對聯到民間疾苦,承上企下過渡自然,學好語文果然是很重要的。
「哈哈哈……荊禾你在紹興求學三年,想不到還不如小織這無師自通的才學啊。」老爹樂呵呵說道。
「爹說得是,孩兒以後定當更加努力。」陸荊禾收起臉上的驚訝,從容說道。
廢話,看他那副怡然自得的模樣,打死我也不信他真的沒對出這橫批。
「妹子這里也有一聯,不知哥哥是否有興趣試試。我啟齒含笑,當時的表情一定妖孽透了。」
「請說。」陸荊禾仍然是那副為我獨尊的高傲模樣。
「煙鎖池塘柳。」我慈眉善目,笑容友好。
這上聯是乾隆大哥出的,要說人家在大清當了幾十年校長,那才學哪能是吹牛的,不怕死的就上來。
「這一聯看似平平無奇呀。」老爹捋著胡須困惑地說道。
「不,」陸荊禾終于收起了他那副不可一世的驕橫,搖頭說道,「這副上聯中暗含五行之術,下聯需含金木水火土方才工整。」說罷他蹙眉頓了頓,「我對不出來。」
涉險過關!
我還未來得及洋洋得意,門口出現的人讓我的小心髒重新吊回了嗓子眼。
陸大媽慢悠悠踱進屋,在滿屋子人的注視下,攜著陸椰藍一言不發坐下,甚至沒有掃視我們一下,吊著雙鳳眼說道,「煙兒,去拿支檀香點上,今兒個這廳里怎這般臭不可聞。」
真拿這位大媽沒辦法,拖拖拉拉擺臭架子也就罷了,還學破孩子在耍嘴皮子上佔上風,理都懶得理!
「吳媽,讓廚房開始上菜吧。」老爸也無可奈何。
「吃什麼吃!有這麼兩只臭蟲在屋里坐著,誰吃得下!」陸大媽的貴婦人形象才剛樹立起來,自己就忍不住發起了飆。
我完全可以理解她的心情,以她老人家的小心眼程度,我和我媽哪里只是臭蟲,沒把咱比馬桶就很夠意思了。不過大媽您就盡管鬧心吧,您堵得越厲害我就越舒坦。
「夫人,你太過分了!」老爹也忍不住了。
「我過分?究竟是我過分還是這兩個賤貨過分!」陸大媽尖著嗓門沖我爹唾沫橫飛。
我相信,在此前的幾日里,老爸受到了比這更高標準的待遇。而且照這樣的勢頭,陸大媽竟然克制自己沒有開著機關槍進屋,實在佩服!
「你——」老爹氣得臉紅脖子粗,只得一扭頭純當沒听見,招呼著我們說道,「吃飯吃飯。」
說實在的,我等這句話很久了。由于本人的臉皮很厚,陸大媽就是罵得再毒一點,我該怎麼樂呵還怎麼樂呵。但相反的我胃很脆弱呀,在後院搞了兩個月齋戒,現在對著一桌子飯菜吃不成,實在太殘酷了!
「是啊娘,先吃吧。」陸荊禾慢悠悠說道,一邊拿起了筷子。
我第一次覺得,原來這個高傲的家伙也不是那麼討厭。
眼見自己的小宇宙爆發沒產生絲毫影響力,陸大媽氣得臉都白了,東西吃不下,罵仗又沒人理睬,最後只得拍案而起,說了一堆難听之極的話算是撿回點面子,一甩衣袖氣鼓鼓說道,「不吃了不吃了!有這兩個賤貨在,我什麼也吃不下!」說完猛地踢開椅子,踢踢踏踏出了廳堂。
「爹,我也吃不下,先走了……」陸椰藍不如她媽彪悍,畏畏縮縮說道。
「藍兒,怎麼你也……」父親氣道,母老虎壓不住,難不成連個小母老虎也要騎到頭上來?
「藍兒不想和這個裝瘋賣傻的人坐在一起。」她獗起嘴倔強地說道。
不知怎麼,陸椰藍一進來就惡狠狠盯著我,和陸大媽的憎惡不同,我從她眼里看到的,是實實在在的怨毒。
不過對于她們娘倆先後暴走這一招,我就非常不贊成了。小時候和家人慪氣的經驗告訴我們,地球少了誰都是照樣轉的。所以說要想惡心人,像陸大媽那樣扭著走人是不聰明的,陸小織這樣死皮賴臉坐著才是最明智的。
于是陸大媽的憤然離去直接轉換成了王守義十三香,我依然吃嘛嘛香。
陸荊禾就更不用說了,親媽暴跳如雷吵得天翻地覆,他跟個沒事人似的吃得比我還香,盡情處還咂巴著嘴,頭一點一點的。
在我和陸荊禾的辛勤耕耘下,我想象中殺死騰騰的夜宴,既沒有跳舞刺殺的太子爺出來搗亂,也沒有敬人毒酒的漂亮皇後跑來攪局,雖然中間跳出兩個砸場子的,無奈她們自己心理素質不過關半路又氣跑了。陸氏山寨版夜宴終于在一團和氣中喜劇落幕。